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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2:01:14

精选章节

厚重的紫檀木椅扶手冰凉,指尖触上去,激得柳娇娇一个哆嗦。她猛地睁开眼,视线被眼前描金绣牡丹的锦屏刺得生疼,随后又被厅堂里氤氲的酒菜香气、熏炉暖香,以及那嗡嗡作响、如同蜂群低鸣的谈笑声填满。

“娇娇,发什么呆呢?”一道刻意放柔、却掩不住几分得意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柳娇娇僵硬地侧过头。

她的庶妹柳薇薇,正挨着她坐着,一身簇新的水红云锦袄裙,衬得那张精心描画过的脸愈发娇艳,眉梢眼角都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柳薇薇的手,正亲昵地搭在她们父亲,靖安侯柳承志的手臂上。

柳承志那张素来严肃的脸,此刻竟也松弛下来,带着一种柳娇娇记忆中从未对她流露过的温和纵容,看着依偎在身边的柳薇薇母女。柳薇薇的生母,那位惯会做小伏低的苏姨娘,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地给柳承志布着菜。

这画面……柳娇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停滞了。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这年,回到这个决定了她前世悲惨结局的春日午后,靖安侯府这场名为“赏春”、实为柳薇薇挑选如意郎君的宴席上!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席面,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死死钉在了坐在下首、正举杯与人谈笑风生的青年身上。

是他!

陈文轩!

那张脸,即使烧成灰柳娇娇也认得!前世,就是这个被柳薇薇“好心”引荐给她、看似温润如玉的新科进士,一步步用甜言蜜语哄骗了她,榨干她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体己,又在利用殆尽后,纵容他那恶毒的寡母和刻薄的妹妹日日磋磨她,最终将她活活气死在那个阴冷破败的偏院里!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柳娇娇浑身冰凉,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回来了,可又能如何?前世的她,蠢笨如猪,被柳薇薇几句“父亲喜欢懂事知礼的女儿”、“姐姐若顺从,爹爹定会怜惜你”哄得团团转,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父爱,把自己作践到了尘埃里。如今重活一次,她依旧空有嫡女的名头,依旧是个被父亲厌弃、在侯府毫无依仗的孤女,脑子……似乎也没比前世聪明多少。报复?怎么报复?她连柳薇薇院子里得脸的丫鬟婆子都支使不动!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就在这时,柳承志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谈笑,落进她耳中:

“……薇薇性子柔顺,知书达理,最是懂事。本侯瞧着,与陈探花郎,正是天作之合!”他侧过身,对着那位陈文轩,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和蔼,“文轩,你觉得我家薇薇如何啊?”

陈文轩立刻放下酒杯,站起身,对着柳承志深深一揖,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雅笑容,目光却毫不掩饰地、灼热地投向柳薇薇,声音清朗:“侯爷谬赞,小姐兰心蕙质,才貌双全,能得侯爷青眼,实乃文轩三生之幸!”

“好!好!”柳承志抚掌大笑,显然对这个乘龙快婿满意至极。

柳薇薇羞涩地低下头,颊边飞起两朵红云,手指绞着帕子,眼波流转间,却飞快地瞥了一眼柳娇娇的方向,那眼神里,分明带着一丝即将得逞的快意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就是这一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柳娇娇的心上!

不行!绝对不行!嫁给陈文轩?重蹈覆辙?再死一次?那比凌迟还可怕!

巨大的求生欲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柳娇娇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逃!离陈文轩越远越好!离这对蛇蝎心肠的父女、庶妹越远越好!

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猛得带倒了手边的青瓷茶盏。“哐当”一声脆响,茶水四溅,染污了华贵的桌布,也惊得满堂喧哗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惊愕、不解、甚至带着看好戏的兴味,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这个失态的侯府嫡女身上。

柳承志的笑容僵在脸上,眉头紧锁,眼中浮起愠怒:“娇娇!你做什么?”

柳薇薇和苏姨娘也惊讶地看着她,苏姨娘更是夸张地用帕子掩住了嘴。

柳娇娇浑身都在抖,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她根本不敢再看陈文轩的方向,眼神慌乱无措地在厅堂里扫视,如同溺水之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浮木。目光掠过那些锦衣华服的宾客,掠过父亲不悦的脸,掠过柳薇薇看似关切实则幸灾乐祸的眼神……最终,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猛地定格在厅堂角落,最不起眼的那扇雕花月洞门边。

那里,不知何时静立着一个青年。他穿着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青色布袍,身形挺拔却清瘦,像一株被风雨打磨过的青竹。他似乎只是路过,无意窥探这侯府的富贵喧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绊住了脚步。他微微侧着身,大半张脸隐在门廊的阴影里,只露出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锦绣堆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清寒。

就是他!柳娇娇混乱的脑海中,骤然劈开一道刺目的闪电!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那个七年之后,在金銮殿上接受百官朝拜、权倾朝野的年轻丞相!那个据说手段雷霆、心机深不可测,却终身未娶,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的沈砚!

一个念头,简单粗暴却带着绝境中唯一的亮光,猛地攫住了她!

“我……”柳娇娇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孤注一掷的破音,她猛地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那个角落阴影里的身影,尖声道:“我要嫁给他!”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她颤抖的手指,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角落里的青衫书生。惊愕、鄙夷、难以置信、看疯子一般的眼神,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柳娇娇牢牢罩住。

柳承志的脸色瞬间铁青,额角青筋暴跳,猛地一拍桌子:“混账东西!你胡言乱语什么!那是府上新聘的西席沈先生!还不给我滚下去!”

苏姨娘倒抽一口凉气,随即用帕子捂着嘴,肩膀可疑地耸动起来。

柳薇薇的反应最快。她脸上的惊愕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极其温柔、极其担忧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钦佩,轻轻扯了扯柳承志的衣袖,柔声劝道:“爹爹息怒,姐姐怕是……怕是太过紧张了。”她转向柳娇娇,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姐姐,这位是沈砚沈先生,学识是极好的,在教导幼弟上也很是用心。姐姐……眼光真好。”

“眼光真好”四个字,被她咬得又轻又软,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柳娇娇的脸上,也扇在了那位角落里的沈先生身上。

宾客席间,压抑不住的嗤笑声此起彼伏。一个侯府嫡女,放着前程似锦的新科探花郎不要,竟当众说要嫁给自己家穷得叮当响的西席先生?这不是失心疯是什么?

柳娇娇的脸颊火辣辣的,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但她强迫自己挺直了背脊,死死咬住下唇,不再看任何人,只固执地盯着角落里的那个身影,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阴影里,沈砚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厅堂明亮的烛光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过分冷峻的脸。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满堂的荒唐和柳娇娇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被当众羞辱的愤怒,也没有丝毫被“选中”的受宠若惊,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彻骨的淡漠和审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那目光,冷得让柳娇娇如坠冰窟,又莫名地让她那颗狂跳的心,稍稍落定了一点点。至少,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她当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柳承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娇娇,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这个孽障!来人!把她给我拖回揽月阁去!没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柳娇娇的胳膊。柳娇娇没有挣扎,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任由她们拖拽着离开这让她窒息的地方。在即将被拖出厅堂的瞬间,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看向那个角落。

沈砚依旧站在那里,身影在晃动的人影和烛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他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那双过于冷寂的眼眸,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锐利审视,只是柳娇娇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

“砰”的一声,揽月阁那扇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闹和恶意。柳娇娇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软软地滑坐到地上。冰冷的青砖地面透过薄薄的春衫,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可她竟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空落落地跳着,撞得肋骨生疼。

刚才厅堂里的一幕幕,父亲震怒铁青的脸,柳薇薇那温柔似刀的话语,宾客们毫不掩饰的鄙夷嗤笑,还有……还有沈砚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看透一切的墨色眼眸……走马灯似的在她混乱的脑海里轮番上演。

她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重生的狂喜早已被冰冷的现实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后怕和茫然。她做了什么?她竟然当众指着那个未来权倾朝野、此刻却一穷二白的沈砚说要嫁给他?柳薇薇那句“眼光真好”的嘲讽,此刻像毒蛇的信子,一遍遍舔舐着她的耳膜,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父亲本就厌弃她,这下更是彻底把她当成侯府的耻辱。柳薇薇和苏姨娘,还不知道要如何落井下石。还有沈砚……他那样的人,被自己当众如此……“折辱”,他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是个不知廉耻、异想天开的疯子?

柳娇娇越想越绝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很快浸湿了衣袖。前世的悲惨结局像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让她浑身发冷。她该怎么办?难道重活一世,依旧要走向那个冰冷的结局吗?

不行!绝对不行!她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痕。嫁给陈文轩是死路一条,被父亲厌弃、被柳薇薇踩在脚下也是死路一条。唯一的变数,就是沈砚!那个未来会权倾天下的男人!那个据说终身未娶、身边干干净净的男人!

虽然她笨,虽然她不知道该怎么讨好人,更不知道怎么报复,但她知道一点——抱住最粗的大腿,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黑暗里燃起的一簇微弱火苗,虽然摇摇欲坠,却给了她一丝支撑的力量。对!就选沈砚!他未来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只要她能嫁给他,哪怕只是做个摆设,柳薇薇和陈文轩还敢像前世那样欺辱她吗?父亲还敢如此轻视她吗?

至于沈砚本人……柳娇娇想起他刚才那冰冷审视的眼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看起来好凶,好难接近。但……但他至少不像陈文轩那样虚伪,那双眼睛虽然冷,却很干净,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柳薇薇不是笑话她“眼光真好”吗?那她就偏要证明给所有人看!

可是……怎么证明?父亲绝不会同意这门荒唐的亲事。她一个被禁足的嫡女,连门都出不去,怎么接近沈砚?

柳娇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笨脑子!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她环顾着这间熟悉又空旷的闺房,目光最终落在自己那张铺着厚厚锦被的雕花大床上。

一个简单粗暴、带着她柳娇娇式“智慧”的念头,如同石缝里倔强钻出的野草,在她那不太灵光的脑子里冒了出来——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父亲不许她出去,那她……偷偷溜出去不就行了?沈砚不是住在侯府外院最偏僻的西跨院吗?那里紧挨着后花园的角门,守卫最是松懈……

夜深人静。

白日里喧嚣的靖安侯府终于沉入了寂静,只有巡夜家丁梆子声偶尔从远处传来,更添几分空旷。揽月阁的窗户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个裹着深色斗篷的纤细身影,笨拙又敏捷地翻了出来,落地时还趔趄了一下,差点崴了脚。

柳娇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发现后,她才抱着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用锦缎包袱皮裹好的东西——那是她床上一半的锦被和枕头——弓着腰,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沿着墙根阴影,熟门熟路地朝着西跨院的方向摸去。

西跨院果然偏僻冷清,只有一间厢房还亮着微弱如豆的烛光。柳娇娇认得,那是沈砚的书房。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走到门边,抬手轻轻敲了敲。

“谁?”门内传来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沈……沈先生,是我,柳娇娇。”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点。

门内沉默了一瞬。片刻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昏黄的烛光倾泻而出,勾勒出沈砚清瘦挺拔的身影。他似乎刚放下笔,袖口还沾着一点墨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衬得他脸色在烛光下愈发显得苍白冷峻。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柳娇娇怀里那个明显不合时宜的巨大包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拒人千里的漠然。

“大小姐深夜来此,有何贵干?”他的声音平直,听不出喜怒,却像初春料峭的寒风,刮得柳娇娇脸上生疼。

柳娇娇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勇气来源。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容,却因为太过紧张,嘴角僵硬地扯着,看起来有些傻气。

“沈……沈先生,”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执着,直直地望着沈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你……你缺个娘子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籁俱寂。连墙角虫豸的鸣叫都仿佛停滞了。

沈砚脸上那层冰封的漠然,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他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从柳娇娇那张写满紧张和孤注一掷的脸上,缓缓下移,再次落到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大包袱上。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极其荒谬、超出了他理解范畴的物件。

柳娇娇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夺路而逃。但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豁出去了!

“我……我带了被褥!”她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诚意,猛地将怀里的包袱往前一递,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你看!全新的!很软和!我分你一半!”

包袱皮被她这一递,松散开来,露出里面簇新的、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锦被一角,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柔滑的光泽。这画面,配上她那一脸“看我多贴心多实在”的认真表情,简直荒谬绝伦到了极点。

沈砚的目光在那露出的锦被上停顿了一瞬,然后缓缓抬起,重新落回柳娇娇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像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又像在看一场荒诞不经的闹剧。他的薄唇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就在柳娇娇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或者直接叫人把她叉出去的时候,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伸出手,动作快得柳娇娇根本来不及反应,一把抓住了那个巨大包袱的一角。

“哎?”柳娇娇一愣。

下一刻,沈砚手臂用力,毫不留情地将那个沉甸甸、装着侯府嫡女半副铺盖的包袱,像丢一件碍眼的垃圾一样,猛地朝洞开的房门外面扔了出去!

“呼啦——噗!”

柔软的锦被和枕头在空中划出一道不甚优美的弧线,越过门槛,结结实实地砸在院子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随即委顿在地,沾上了尘土,显得格外狼狈凄凉。

柳娇娇彻底傻眼了,维持着伸手递包袱的姿势,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嫁妆”躺在冰冷的地上。

沈砚甚至没再多看一眼那包袱,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那双深潭似的墨眸,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柳娇娇此刻呆滞又可怜的模样,但那里面,依旧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拒斥。

“不缺。”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的字。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扎进柳娇娇的耳朵里。

说完,他不再看柳娇娇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手臂一抬,“砰”的一声巨响,那扇并不算厚重的木门,带着十足的力道和显而易见的厌烦,在她面前被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都嗡嗡作响,也震得柳娇娇浑身一哆嗦。

冰冷的门板,几乎贴着她的鼻尖。门缝里透出的那点微弱烛光,也被彻底隔绝。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夜风吹过枯枝的呜咽。柳娇娇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过了好半晌,她才慢慢低下头,看向地上那团沾了泥灰、在夜风中显得无比凄凉的锦被和枕头。

冷风嗖嗖地往脖子里灌,冻得她打了个激灵。鼻尖一酸,巨大的委屈和难堪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勇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瘪了瘪嘴,猛地蹲下身,一把将自己的“嫁妆”紧紧抱回怀里,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最后一点尊严。

“呜……”压抑的、细弱的呜咽声,终于在这寂静的、无人理会的角落,低低地响了起来。她抱着冰冷的被褥,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在沈砚紧闭的房门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完了,大腿没抱上,还被当垃圾一样扔出来了……她果然是个笨蛋!

日子在柳娇娇被禁足的憋闷和沈砚那扇紧闭房门的冰冷中,一天天滑过。府里的风言风语如同角落里滋生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嫡小姐失心疯,当众求嫁穷西席,还被人家连人带被扔出房门的笑话,成了下人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连负责看守揽月阁的婆子,眼神里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怜悯。

柳娇娇憋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她倒是想再接再厉,可沈砚那扇门,简直比靖安侯府的大门还难撬。她尝试过让贴身丫鬟碧桃去送些“聊表歉意”的点心,结果点心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她又试着写了几封歪歪扭扭、语句不通的“解释信”,塞在门缝里,第二天一早准保出现在门外的石阶上,被露水打湿,皱成一团。沈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态度:拒绝交流,拒绝靠近。

就在柳娇娇几乎要绝望,以为自己重生回来依旧要坐以待毙的时候,三日后,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炸响了整个京城!

放榜了!

新科进士的名录被高高张贴在贡院外。而那个名字,像一道最耀眼的光,瞬间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状元,沈砚!

不是二甲传胪,不是三甲同进士,而是金榜题名,独占鳌头的一甲状元!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也似的传进靖安侯府。整个侯府都震动了。下人们奔走相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那个住在西跨院最偏僻角落、沉默寡言、穷得只剩一身洗白长衫的西席先生,竟然是新科状元?!

柳承志在书房听到消息时,正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他却浑然不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后隐隐浮起一丝懊悔——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而柳娇娇,在听到碧桃连滚带爬冲进来、语无伦次地报喜时,整个人都懵了。她呆坐在梳妆台前,手里还捏着一支素银簪子,脑子里一片空白。状元?沈砚是状元?虽然知道他以后会当丞相,可这也……太快了吧?她以为至少还要等几年呢!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昏了她的头脑。大腿!她抱住的不是大腿,是金大腿!是通天梯!她猛地跳起来,也顾不得什么禁足令了,提起裙摆就往外冲:“快!碧桃!拿伞!拿我那把最好的油纸伞!”

放榜日,贡院外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热闹得如同沸腾的油锅。新科进士们簪花披红,意气风发,被汹涌的人潮和无数羡慕、嫉妒、探究的目光包围着。更有不少心思活络的人家,早已备好了香车宝马,准备上演一出榜下捉婿的好戏。

沈砚站在人群中央,穿着朝廷赐下的崭新状元红袍,头戴金花乌纱帽。鲜亮的颜色衬得他原本苍白的肤色多了几分生气,但那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眉宇间的疏离淡漠并未因这身荣耀有丝毫消减,反而在喧嚣鼎沸中更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冷清。他身边围满了道贺的同年、好奇的百姓,甚至还有几个眼神热切的官媒,但他只是微微颔首,应对得滴水不漏,眼神却平静无波,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就在这喧闹的漩涡中心,一个纤细的身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艰难地挤开层层叠叠的人墙,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抹最耀眼的红色冲来。

“让让!让让!借过一下!”柳娇娇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她抱着那把精心挑选、绘着蝶恋花图案的油纸伞,小脸憋得通红,鬓发散乱,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新做的浅碧色春衫也被挤得皱巴巴。

终于,她突破了最后一道人墙,猛地冲到了沈砚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沈先生!”她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嘶哑,却又异常响亮,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

沈砚闻声抬眼。当看清眼前这个狼狈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少女时,他眼底那层万年冰封的漠然,终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讶异。是她?那个前几夜抱着被子闯进他书房、被他毫不留情扔出去的靖安侯府大小姐?

柳娇娇根本顾不上周围投来的各种惊诧、好奇、甚至鄙夷的目光。她眼里此刻只有沈砚,只有这根金灿灿、光芒万丈的救命稻草!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怀里那把撑开的油纸伞高高举起,朝着沈砚的方向,用力地递了过去!

“给……给你!挡……挡桃花!”她大声喊道,因为紧张和用力,声音都有些劈叉。那把伞被她举得歪歪扭扭,伞骨几乎要戳到沈砚高挺的鼻梁。

人群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这侯府小姐怕不是真的失心疯?新科状元,簪花游街,何等荣耀风光,她居然……居然递把伞过来说挡桃花?挡哪门子桃花?这举动,简直比那夜抱着被褥闯书房还要滑稽百倍!

沈砚身旁几个新科进士也忍俊不禁,纷纷侧目。

沈砚本人,却定定地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少女仰着头,脸颊因为奔跑和激动染着绯红,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子,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那眼神里,有紧张,有笨拙,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唯独没有算计和谄媚。她高举着那把花里胡哨的油纸伞,笨拙又固执地想要为他遮挡……那所谓的“桃花”。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周围的笑声、议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沈砚那双深潭般的墨眸,清晰地映着少女狼狈却执拗的身影,和她那双干净得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睛。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沈砚动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拂袖而去,也没有露出丝毫讥诮。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有些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抬起手,没有去接那几乎戳到他脸上的伞柄,而是轻轻握住了伞骨中段,微微用力,将那把摇摇欲坠的油纸伞,从柳娇娇手中接了过来。

他的指尖修长,带着微凉的温度,不经意间擦过柳娇娇紧紧攥着伞柄的手指。

柳娇娇只觉得手背被那冰凉的触感一激,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沈砚稳稳地握住了伞。他没有撑开,只是随意地拿着,目光却依旧落在柳娇娇脸上。少女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随即那眼底爆发出更明亮的光彩,像得到了天大的肯定。

“我……我就知道!”柳娇娇激动得语无伦次,完全忘了场合,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得意,“你会当状元的!以后……以后还会当丞相!很大的官!”她用力地比划着,仿佛那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人群再次哗然。丞相?这靖安侯府的嫡小姐不仅疯,还敢妄议朝政?真是胆大包天!

沈砚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看着她兴奋得发红的小脸,听着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预言”,眸色深了深。他微微俯身,靠近了柳娇娇一些。这个动作引得周围又是一阵吸气声。

他压低了声音,那清冷的音质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清晰地传入柳娇娇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慎言。”

只有两个字,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柳娇娇因激动而有些失控的情绪。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后怕,像只受惊的兔子。

沈砚直起身,不再看她,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探究或嘲讽的视线,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淡漠疏离。他拿着那把与他一身状元红袍格格不入的蝶恋花油纸伞,转身,在仪仗和随从的簇拥下,继续向前走去,融入了那一片属于新科状元的荣耀光晕之中。

留下柳娇娇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抱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一丝被训斥后的懵懂。但很快,那懵懂又被巨大的兴奋取代。

他接了!他接了她的伞!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把她连人带东西扔出去!而且,他靠她那么近说话……柳娇娇下意识地摸了摸刚才被他指尖擦过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嘿嘿……”她忍不住傻笑起来,完全无视了周围投来的各种异样目光。大腿,好像……抱稳了一点点?

接下来的日子,柳娇娇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禁足令还在,但府中下人看她的眼神,已从彻底的轻蔑变成了复杂的敬畏和探究。连柳承志,在最初的震惊和尴尬之后,面对柳娇娇时,那惯常的冷硬也软化了不少,偶尔还会问一句她的起居饮食,尽管语气依旧生硬。

柳娇娇没空计较这些。她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如何“巩固”和未来丞相大人关系这件大事上。沈砚高中状元后,并未立刻搬离侯府,似乎在等待朝廷的实缺任命。这给了柳娇娇绝佳的机会。

她开始变着花样地往西跨院跑。

今天送一碟子据说是她“亲手”做的点心——虽然那糕点黑乎乎、硬邦邦,一看就是厨房婆子的手艺,还被她笨手笨脚地捏碎了几块。

明天又捧着一盆开得正好的兰花,说是“借花献佛”,感谢先生教导幼弟之恩——结果在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连人带花盆一起摔出去,幸好被路过的沈砚一把扶住胳膊。他力道很大,捏得柳娇娇胳膊生疼,随即被他像拎小鸡一样稳稳放好,连一句“小心”都欠奉,只留下一个冷峻的背影。

再后来,她不知从哪里听说沈砚常在书房熬夜苦读,便熬了一锅据说是“十全大补汤”的东西,黑漆漆黏糊糊,散发着可疑的气味。她兴冲冲地端着,结果还没走到书房门口,脚下又是一滑,汤碗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浓稠乌黑的汤汁溅了一地,还弄脏了她新换的裙角。柳娇娇看着一地狼藉,心疼得直抽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沈砚闻声出来,只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杰作”和泫然欲泣的少女,眉头都没皱一下,转身又关上了门。最后还是碧桃红着脸,偷偷摸摸过来收拾了残局。

每一次的“好意”,似乎都伴随着各种笨拙的意外,弄得鸡飞狗跳。府里的下人私下议论纷纷,都说大小姐魔怔得更厉害了,变着法子去贴状元郎的冷屁股。柳薇薇更是几次“偶遇”柳娇娇狼狈的样子,掩着帕子轻笑,眼神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

柳娇娇自己也很挫败。她沮丧地坐在揽月阁的台阶上,托着腮帮子,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上辈子听说那些得宠的姨娘都是这样温柔小意、嘘寒问暖的啊?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全成了事故现场?沈砚会不会更烦她了?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这种“笨拙示好”策略时,一个更深露重的夜晚,意外发生了。

那晚月色黯淡,星子稀疏。柳娇娇白天在柳薇薇那里受了点气——对方“无意”间提起父亲有意将陈文轩的庶妹接进府小住,话里话外暗示陈文轩对她柳娇娇“旧情难忘”——她心里憋闷,睡不着,便裹了件披风,想去后花园透透气。

她特意绕开了西跨院的方向,怕又惹沈砚厌烦。然而,就在她穿过连接花园与外院的一道偏僻月洞门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西跨院书房紧闭的窗户上,映出了几个快速晃动的、绝非沈砚的狰狞人影!

紧接着,一声压抑的、短促的金铁交鸣之音刺破了夜的寂静!

柳娇娇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刺客!有人要杀沈砚!她脑子里轰的一声,前世临死前的冰冷和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不行!绝对不行!沈砚不能死!他死了,她的金大腿就没了!她柳娇娇就彻底完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力。柳娇娇想也没想,目光在旁边的花圃里一扫,锁定了一个半埋在土里、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陶土花盆。她冲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花盆从土里拔了出来,沉甸甸地抱在怀里,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牛犊,闷头就朝着书房紧闭的房门撞了过去!

“砰——哗啦!”

脆弱的门栓根本经不住她这亡命一撞,应声而断!房门洞开!

里面的景象让柳娇娇倒吸一口凉气!

烛火摇曳,映出三个蒙面黑衣人,手持雪亮钢刀,正呈合围之势扑向书案后的沈砚!沈砚手中只有一把短小的裁纸刀,显然是仓促间抓起防身的,左臂衣袖已被划破,一道不深却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染红了青色的布料。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锐利如鹰,透着狠戾的煞气,正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刀,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平日清冷书生截然不同的悍勇。

柳娇娇的出现,让屋内的搏杀瞬间一滞。三个刺客显然没料到会有人闯入,尤其还是个抱着花盆、一脸惊恐的少女。

“沈砚!”柳娇娇尖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闭着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怀里沉重的花盆朝着离她最近的那个刺客脑袋狠狠砸了过去!“我跟你拼了!”

那刺客反应极快,闻声侧身,花盆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哐当”一声砸在后面的博古架上,碎瓷片和泥土四溅!虽然没砸中,却成功吸引了那刺客的注意力。

“找死!”那刺客被激怒,眼中凶光一闪,反手一刀就朝着柳娇娇劈来!刀锋在烛光下闪着森冷的光!

柳娇娇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抱头蹲下,尖叫出声:“啊——!”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掠至!沈砚竟在另一名刺客的纠缠下,硬生生抽身扑来!他没有武器格挡,竟直接用身体撞开了柳娇娇!

“嗤啦——!”

刀锋入肉的闷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柳娇娇被一股大力撞得滚倒在地,惊魂未定地抬头,正看到沈砚挡在她身前,右肩胛处,一截染血的刀尖透衣而出!鲜血迅速在青色衣料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

“沈砚!”柳娇娇目眦欲裂,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比前世自己临死时还要痛!

就在此刻,窗外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哨!紧接着,数道黑影如同蝙蝠般悄无声息地掠入房中,动作迅捷狠辣,直扑那三名刺客!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罗网!

局势瞬间逆转。三名刺客显然没料到对方还有后援,且身手如此了得,顷刻间便落入下风,惨叫声、刀剑碰撞声不绝于耳。

沈砚却仿佛对身后的厮杀充耳不闻。他踉跄了一下,脸色白得吓人,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强撑着没有倒下。他低头,看向滚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的柳娇娇。

那双总是清澈懵懂、此刻却盛满了巨大恐惧和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肩头那不断扩大的血渍,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沈砚紧蹙着眉,肩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想斥责她的鲁莽添乱,想问她为何深更半夜跑到这里……可看着她那副被吓坏、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样子,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为他人的伤痛,流露出如此纯粹、如此不加掩饰的恐惧和悲伤。

他强忍着眩晕和失血的虚弱,缓缓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尽管气息已有些不稳:“别……”

“哇——!”他刚吐出一个字,柳娇娇却像是被彻底击溃了堤防,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不管不顾地扑上来,两只小手死死抓住他完好的左边衣袖,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你流血了!好多血!呜呜呜……你会不会死啊?都怪我……都怪我……”

她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自责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天塌地陷。那哭声,盖过了房间里尚未结束的打斗声。

沈砚被她扑得晃了一下,肩头的伤口被牵扯,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他垂眸,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衣袖、哭得毫无形象、像个迷路孩童般的少女,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里,冰封的堤岸,终于被这汹涌的、滚烫的泪水,冲开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夹杂着无奈、一丝微不可查的柔软,还有肩上伤口传来的尖锐疼痛,混杂着冲击着他。他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有些僵硬地,迟疑地,最终落在了柳娇娇因为哭泣而不断颤抖的头顶。

那掌心带着夜风的微凉和血腥气,动作生涩地、极其笨拙地,轻轻拍了两下。

“别哭。”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和的安抚意味,“再哭……伤口要溃脓了。”

这近乎恐吓的“安抚”竟意外地起了作用。

柳娇娇惊天动地的哭声猛地一噎,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她抬起那张糊满眼泪鼻涕的小脸,惊惶地看向沈砚肩头那片刺目的殷红,又看看沈砚那张虽然苍白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仿佛在努力思考“哭”和“伤口溃脓”之间的可怕联系。最终,巨大的恐惧战胜了悲伤,她死死咬住下唇,把剩下的呜咽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发出几声可怜兮兮的抽噎,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一抖一抖,眼泪却真的不敢再往下掉了,只蓄在通红的眼眶里,要掉不掉,看着更加可怜。

沈砚看着她这副强忍眼泪、憋得小脸通红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些许。他扶着旁边的书案,借力缓缓站起身,肩头的剧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这时,房间里的打斗声已彻底平息。三名刺客,两人毙命,一人重伤被擒,被沈砚那些如同鬼魅般出现的黑衣手下死死按在地上。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快步走到沈砚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沉稳:“主上,属下护卫不力,请主上责罚!”他快速扫了一眼沈砚肩头的伤和地上哭得直抽抽的柳娇娇,眼中掠过一丝惊疑,但很快低下头去。

“无妨。”沈砚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带着一丝失血后的虚弱,“收拾干净。查。”最后一个字,斩钉截铁,透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是!”黑衣人领命,立刻指挥其他人无声而迅速地处理现场。

沈砚的目光再次落到柳娇娇身上。她已经停止了抽噎,但依旧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眼睛红得像兔子,呆呆地看着他肩头不断渗出的血,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茫然无措。

“起来。”沈砚的声音低沉,带着命令的口吻。

柳娇娇像是被惊醒,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可腿软得厉害,试了两次都没成功。最后还是沈砚伸出未受伤的左手,一把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但柳娇娇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不放,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倒下。

沈砚没再说话,任由她抓着,忍着肩头的剧痛,一步步走向书房内侧的隔间——那是他平日小憩的卧榻所在。柳娇娇亦步亦趋地跟着,像条受惊的小尾巴。

隔间狭小,只容下一张简单的卧榻和一张小几。沈砚在榻边坐下,额上冷汗更密。他看了一眼还死死抓着他衣袖、眼巴巴望着他伤口的柳娇娇,沉默了一下,指了指小几上放着的干净布巾和一个青瓷小药瓶。

“药。”他只吐出一个字。

柳娇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她立刻松开他的袖子,扑到小几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冰凉的小药瓶,又抓起布巾,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回到沈砚身边。

“我……我来帮你!”她鼓起勇气,声音还带着哭腔后的沙哑。

沈砚没有拒绝。他微微侧过身,背对着柳娇娇,解开了染血的青色外袍,露出里面同样被血浸透的中衣。布料黏在伤口上,剥离时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柳娇娇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倒吸一口冷气,刚止住的眼泪又差点涌上来。她慌忙用布巾蘸了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生怕弄疼了他。小小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鼻尖几乎要凑到伤口上。

隔间里很安静,只有她偶尔因为紧张而加重的呼吸声,以及布巾擦拭皮肤发出的细微声响。烛光跳跃,将两人一坐一蹲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草的清苦气息。

柳娇娇笨拙地打开药瓶,将白色的药粉一点点、极其小心地洒在伤口上。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沈砚温热紧实的肌肤,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

沈砚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触碰,每一次屏住的呼吸,还有那萦绕在鼻尖、属于少女的、带着泪意的淡淡馨香。肩头的剧痛似乎被一种奇异的麻痒感所取代,沿着脊椎悄然蔓延。

他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辨明的情绪。冰冷坚硬的心防,在那笨拙而轻柔的触碰和无声的眼泪里,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角。

柳娇娇终于笨手笨脚地包扎好伤口,虽然那布条缠得歪歪扭扭,活像个难看的粽子,但总算止住了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都沁出了细汗。

“好……好了。”她小声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成就感。

沈砚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像寒潭那般冰冷刺骨,反而像投入了月色的深水,幽邃难辨。他静静地看了柳娇娇一会儿,看得她刚放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今夜之事,”沈砚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父亲。”

柳娇娇忙不迭地点头,小鸡啄米似的:“嗯嗯!我保证不说!一个字都不说!”她用力地拍着胸口,眼神无比认真。

沈砚的目光在她写满保证的小脸上停留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嗯。”

他不再说话,微微合上眼,靠在榻边,似乎疲惫至极,又似乎在默默忍受着疼痛。

柳娇娇不敢打扰他,乖乖地缩在榻边的小杌子上,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砚闭目养神的侧脸。烛光柔和了他过于冷硬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看着他安稳地呼吸,肩头那个歪歪扭扭的“粽子”也没有再渗出新的血迹,柳娇娇那颗悬着的心,才一点点、慢慢地落回了实处。

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在这弥漫着血腥和药味的狭小空间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时间在无声中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叩击声。是那个黑衣首领。

沈砚睁开眼,眸中瞬间恢复了清明和冷冽。

“主上,已处理妥当。口供在此。”黑衣首领隔着门板,声音压得极低,递进来一卷小小的纸卷。

沈砚接过,展开,借着烛光快速扫了一眼。纸卷上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阴鸷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寒刃,周身瞬间散发出的凛冽杀意,让近在咫尺的柳娇娇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知道了。”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指间微一用力,那纸卷瞬间化为齑粉,簌簌落下。“按计划行事。”

“是!”门外的身影无声退去。

沈砚的目光重新落回柳娇娇身上。少女显然被刚才他那瞬间爆发的可怕气息吓到了,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大眼睛里带着残留的惊惧,像只受惊的幼兽。

那冰封般的杀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沈砚眼底的冷硬,在她这怯生生的注视下,似乎又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了一层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暗色。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刻意放平缓、却依旧没什么温度的语调说道:“夜深了,回去。”

柳娇娇如蒙大赦,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他的肩膀:“那……那你……”

“死不了。”沈砚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柳娇娇这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又忍不住停下,回头看向榻上那个闭着眼、脸色苍白的男人,小声地、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关切问:“沈先生……报仇,是不是……是不是要把仇人绑在树上挠脚心啊?”这是她有限的认知里,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报复方式了。

沈砚:“……”

他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用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看史前怪兽的眼神,盯着门口那个一脸认真求教的少女。空气凝固了。

柳娇娇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脖子一缩,再不敢停留,飞快地拉开门溜了出去,像只受惊的兔子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隔间里,只剩下沈砚一人。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笨拙上药时留下的、少女指尖的微凉触感和淡淡的馨香。他抬手,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落在自己肩头那个包扎得奇丑无比、却异常牢固的布结上。

许久,一声极低、极轻,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逸出了他紧抿的薄唇。那叹息里,似乎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荒谬的……笑意?

窗外,更深露重。而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正悄然向着靖安侯府,更准确地说,是向着府中某些人,无声地席卷而来。

日子在一种诡异又微妙的平静中滑过。柳娇娇被那夜的刺杀吓得不轻,连着好几日都缩在揽月阁里没敢再往西跨院跑,只是每天变着法儿地让碧桃悄悄打听沈砚的伤势。得知他恢复得不错,才稍稍放下心来。

沈砚依旧深居简出,偶尔露面,也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样。只是他肩头那道伤,终究瞒不过府中眼尖的人,一时间流言又起,猜测纷纷。柳承志也派人去问过,被沈砚一句“夜读不慎碰倒烛台”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柳娇娇本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沈砚伤愈离府。然而,一道来自宫中的旨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侯府表面的宁静。

沈砚,这位新科状元,被破格擢升,授吏部侍郎,加封文渊阁大学士!一步登天,位同副相!圣眷之隆,震动朝野!

消息传来,整个靖安侯府都沸腾了!下人们奔走相告,与有荣焉。柳承志更是激动得满面红光,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连声道:“好!好!好!”他立刻吩咐大摆宴席,要为沈砚庆贺。

而柳娇娇,在最初的狂喜之后,心头却莫名地笼上了一层阴云。她想起了那夜沈砚眼中冰封的杀意,想起了那张化为齑粉的口供,还有那句冰冷的“按计划行事”。沈砚的青云直上,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圣眷隆恩吗?

这份不安,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就在沈砚加官进爵、风头无两之际,柳薇薇那边,却平地起惊雷。

她心心念念、父亲柳承志也乐见其成的“良配”——那位新科探花郎陈文轩,竟被御史台以“科场舞弊、贪墨赈灾款项”数项重罪联名弹劾!证据确凿,雷霆万钧!圣旨下得又快又狠:夺去功名,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陈文轩风光无限的仕途,还没开始,便已彻底终结在阴冷的诏狱之中。他那位寡母和刻薄的妹妹,也一并被发卖为奴。

消息传到侯府,柳薇薇当场就晕厥了过去。苏姨娘哭天抢地,直呼“冤枉”、“陷害”。柳承志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灰败,他原以为攀上了探花郎,又有个前途无量的沈砚曾住在府上(虽然关系尴尬),侯府中兴指日可待。哪想到,转眼间探花郎成了阶下囚,这简直是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靖安侯府的脸上!

柳娇娇听到消息时,正在窗前发呆。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前世害死她的元凶之一,就这样……倒了?她想起沈砚那夜冰冷彻骨的眼神,想起他手中化为齑粉的纸卷……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是他吗?那个看起来沉默寡言、清冷疏离的沈砚,出手竟如此狠绝、如此迅雷不及掩耳?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幸好……幸好自己抱的是沈砚这根大腿,而不是……

柳薇薇醒来后,像是彻底换了个人。往日的温柔娇媚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怨毒和疯狂。她认定了是柳娇娇在背后捣鬼,是柳娇娇嫉妒她,才让沈砚害了陈文轩!她不顾苏姨娘的阻拦,几次冲到揽月阁外哭骂叫嚣,言语污秽不堪,状若疯妇,被柳承志派人强行架了回去禁足。

侯府的气氛,因为陈文轩的倒台和柳薇薇的疯狂,变得极其压抑紧绷。柳承志焦头烂额,既要面对同僚异样的眼光,又要安抚疯魔的女儿和哭哭啼啼的苏姨娘,对柳娇娇更是视而不见,仿佛她是这一切灾祸的根源。

柳娇娇乐得清静,只是心头那点不安,随着沈砚地位的节节攀升,反而越来越重。她有种预感,暴风雨,还未真正降临。

这预感,在沈砚官拜丞相、位极人臣的那个秋天,变成了现实。

金銮殿上,年轻的帝王亲手将象征宰辅权柄的金印紫绶授予沈砚。消息传来,举朝震动。靖安侯府的门槛,几乎要被前来道贺的达官显贵踏破。柳承志一扫陈文轩案带来的晦气,再次容光焕发,仿佛沈砚的荣耀就是侯府的荣耀。他极力邀请沈砚过府赴宴,姿态放得极低。

宴席设在侯府正厅,极尽奢华。柳承志坐在主位,满面春风,不断向坐在贵宾席上的沈砚敬酒。沈砚一身簇新的紫袍玉带,气度沉凝,早已褪去了昔日那点青涩书生气,举手投足间尽是上位者的威仪。他神色淡漠,只偶尔举杯示意,并不多言。

柳娇娇作为嫡女,也被叫来作陪,坐在离沈砚不远的下首。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前的菜,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能感觉到柳薇薇那两道淬了毒的目光,隔着桌子,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她身上。苏姨娘也坐在柳薇薇旁边,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闪烁不定。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柳承志借着酒意,脸上堆起自以为和蔼的笑容,看向沈砚,又瞥了一眼坐在沈砚斜对面、打扮得花枝招展却难掩憔悴的柳薇薇,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丞相大人,如今位极人臣,乃国之栋梁。只是……这偌大的相府,内宅无人主持中馈,终究……美中不足啊。”他顿了顿,观察着沈砚的脸色,见对方只是端着酒杯,神色漠然,并无不悦,便壮着胆子继续道,“老夫膝下二女,薇薇虽为庶出,却也知书达理,性情温婉,尤善持家。且她对丞相大人,一直……敬慕有加……”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宾客们面面相觑,眼神惊疑不定。谁人不知靖安侯府嫡庶之间那点龃龉?谁人不知这二小姐柳薇薇前些日子还为那流放的陈探花哭闹疯癫?侯爷这……是要把庶女塞给当朝丞相做妾?还是……平妻?

柳娇娇猛地抬起头,小脸瞬间煞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她看向柳承志,又看向旁边瞬间挺直了脊背、眼中爆发出强烈希冀和算计光芒的柳薇薇和苏姨娘。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巨大的委屈,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怯懦!

“父亲!”柳娇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她猛地站起身,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强硬地打断了柳承志的话,“我不答应!”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柳承志被打断,脸上挂不住,勃然大怒:“放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何时轮到你插嘴!还不给我坐下!”他指着柳娇娇,气得胡子都在抖。

柳薇薇也立刻站起身,眼中含泪,一副楚楚可怜、饱受委屈的模样:“姐姐……姐姐何出此言?妹妹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奢望,只是……只是仰慕丞相大人风仪,若能……若能侍奉姐姐左右,替姐姐分忧,便是妹妹天大的福分了……”她说着,还怯生生地、满怀期待地看向沈砚。

苏姨娘更是立刻帮腔,哭哭啼啼:“侯爷,您要为薇薇做主啊!她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大小姐她……她这是容不下自己的亲妹妹啊!”

厅堂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所有人都看着这场侯府闹剧,目光在愤怒的柳娇娇、委屈的柳薇薇、和始终面无表情的沈砚之间逡巡。

柳娇娇气得浑身发抖,看着柳薇薇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想起前世种种,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她梗着脖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沈砚……沈砚他是我……”后面的话,在柳承志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和满堂的注视下,卡在了喉咙里。她终究不敢当众喊出“他是我夫君”这种话。

“是你什么?”柳承志厉声喝问,步步紧逼,“婚姻大事,岂容你儿戏!沈相何等身份,岂能由你……”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沈砚,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那白玉酒杯落在紫檀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却极有分量的轻响。

这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压下了厅堂内所有的喧嚣。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暴怒的柳承志、泫然欲泣的柳薇薇、委屈控诉的苏姨娘,以及气红了眼的柳娇娇,都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沈砚缓缓抬起了眼。那双深潭般的墨眸,此刻如同结了冰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眼前这一场荒唐的闹剧。目光扫过柳承志,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掠过柳薇薇和苏姨娘,那眼神里的轻蔑如同看着两只跳梁小丑;最终,落在了那个孤立无援、强撑着与全家对抗、眼圈通红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背脊的少女身上。

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浮现在沈砚的唇角,却未达眼底。

他站起身。紫袍玉带,身姿挺拔如松岳,那无形中散发出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厅堂,让所有人都感到呼吸一窒。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迈步,走向柳娇娇。

柳娇娇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心头一片冰凉。完了……他是不是也觉得她无理取闹?他会不会……会不会真的答应父亲?

就在她绝望地闭上眼时,一件带着体温、厚重柔软的貂裘,带着清冽干净的松柏气息,兜头罩下,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柳娇娇愕然睁眼,只看到一片华贵炫目的紫貂皮毛,柔软地蹭着她的脸颊。沈砚那双骨节分明、曾握过朱笔定夺乾坤的手,正仔细地替她拢紧裘衣的领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珍重?

他微微俯身,靠得很近,那清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落针可闻的大厅,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字字千钧的力道:

“侯爷好意,沈某心领。”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抬起,淡淡地扫过脸色铁青的柳承志,以及瞬间面无人色的柳薇薇和苏姨娘,那眼神里的寒意,足以冻结血液。

“只是,”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沈某寒门出身,家底浅薄,俸禄微薄,养不起闲人。”

他揽紧了被裹在貂裘里、只露出一双懵懂又惊愕大眼睛的柳娇娇,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姿态是毫不掩饰的占有和保护。

“此生,唯此一人,足矣。”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柳承志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柳薇薇更是如遭重击,身体晃了晃,死死抓住桌沿才没有倒下,看向沈砚和柳娇娇的眼神,充满了怨毒、绝望和难以置信的嫉妒!苏姨娘直接瘫软在椅子上。

沈砚却不再理会这满室的死寂和那几道怨毒的目光。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怀中少女那被貂裘绒毛衬得愈发小巧精致的脸上。她似乎还没完全消化这巨大的转折,眼神呆呆的,像只受惊后又被温暖皮毛包裹起来的傻兔子。

沈砚眼底那层坚冰,似乎悄然融化了一瞬。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自然地、轻轻蹭掉了她眼角残留的一点湿意——不知是刚才气的,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熏的。

“夫人,”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诱哄的磁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今日气性可消了?”

柳娇娇傻傻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感受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和那件将她裹得密不透风的温暖貂裘,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他叫我夫人!他当众叫我夫人!还给我擦眼泪!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如同烟花般在胸腔里炸开,冲得她晕乎乎的。她下意识地揪紧了沈砚的紫袍袖口,用力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最后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又带着巨大满足的笑容。

沈砚看着她这副全然信赖又懵懂可爱的模样,眼底那点微不可查的暖意似乎又深了些。他不再多言,手臂微微用力,揽着被貂裘裹成一团的柳娇娇,在满堂宾客或惊羡、或复杂、或嫉恨的目光注视下,旁若无人地、一步步走出了这喧嚣又冰冷的靖安侯府正厅。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庭前落叶。但被裹在温暖貂裘里的柳娇娇,却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像泡在温泉水里。她偷偷仰起小脸,看向身边男人冷峻的侧脸轮廓,在月光和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可靠。

“沈砚……”她小小声地唤他,带着点鼻音,像撒娇的小猫。

“嗯?”沈砚脚步未停,只微微偏头垂眸看她,鼻音低沉。

柳娇娇把脸往柔软的貂裘绒毛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快乐和一点点得寸进尺的小心思:“我……我明天想吃东街李记的桂花糖蒸酥酪……”声音又软又糯。

沈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垂眸看着怀里这个刚在侯府闹了一场、转眼就惦记上甜点的“小麻烦”,沉默了片刻。就在柳娇娇以为他又要皱眉说“甜食伤牙”的时候,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回应:

“嗯。”

只有一个字,却让柳娇娇瞬间笑眯了眼,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心满意足地把脸彻底埋进了那带着他体温和清冽气息的貂裘里。

月光将两人相携的身影拉得很长。高大的紫袍丞相,裹着笨拙可爱的“貂裘团子”,一步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府门之外。那里,代表着无上权势的丞相车驾正静静等候。

侯府深宅的阴影里,柳薇薇死死抠着窗棂,指甲断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向那逐渐远去的、被珍重呵护的身影。

“柳娇娇……”她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甘。凭什么?凭什么这个蠢货能得到这一切?她柳薇薇哪里比不上那个草包?!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阴暗的回廊拐角。那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身形精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旧疤,眼神阴鸷如同毒蛇。

柳薇薇猛地回头,当看清来人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无边的惊恐!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那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笑容,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二小姐,别来无恙?哦,不对,或许该叫你……陈柳氏?”

陈柳氏?!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柳薇薇魂飞魄散!这是她为了将来能名正言顺嫁给陈文轩,私下里央求父亲早早备好的婚书上的称谓!这本该是只有侯府心腹才知道的秘密!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

“很意外?”疤脸男人向前逼近一步,阴影彻底笼罩了抖如筛糠的柳薇薇,“你以为陈文轩倒了,你就能干干净净地抽身?别忘了,当初是谁牵的线,搭的桥,又是谁……‘无意间’将你那位嫡姐的喜好、弱点,事无巨细地透露给陈家,好让陈文轩投其所好,哄得那蠢货晕头转向,倾尽所有?”

柳薇薇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你……你胡说!”

“我胡说?”疤脸男人嗤笑一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冰冷,“二小姐,你心心念念的探花郎,连同他那一家子,不过是别人棋盘上早就弃掉的废子。而你这颗自以为聪明的棋子,也早该……清盘了。”他微微俯身,凑近柳薇薇耳边,如同毒蛇吐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家主上让我带句话:江南盐案,柳二小姐‘居功至伟’。这‘功劳’,他替那些枉死的盐丁和家眷,记下了。”

江南盐案!

柳薇薇眼前一黑,最后的侥幸被彻底击碎!那是陈文轩和他背后家族捞取的第一桶血腥脏银!她为了讨好陈文轩,为了显示自己的“价值”,确实利用侯府的便利,暗中传递过一些消息……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不……不可能……”她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喃喃自语,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了她。

疤脸男人不再看她,如同看着一堆垃圾。他直起身,最后丢下一句冰冷的话:“主上念在……靖安侯府那点微末的收留‘薄情’,留你一命。不过,陈文轩流放路上,缺个‘知冷知热’的人。二小姐,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身影一晃,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柳薇薇一人,瘫在冰冷的地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窗外,似乎传来了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那是属于当朝丞相、属于那个被柳娇娇抱住的通天大腿的煊赫仪仗。

而她柳薇薇,机关算尽,最终却要踏上那条通往苦寒之地、陪伴她亲手挑选的“良人”的不归路。报应,原来不是不来,只是时候未到,且由那个她最嫉恨、最看不起的人,亲手递来!

极致的怨恨、恐惧和不甘,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心脏,柳薇薇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冰冷的残月,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

“柳娇娇——!!!”

那声音穿透深宅的寂静,尖锐而绝望,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久久回荡在靖安侯府压抑的夜色里。

丞相府的书房,烛火通明。紫檀木大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被整齐地分列两侧。沈砚换下了那身威仪的紫袍,只着一件家常的月白色云纹直裰,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束起,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冽,多了些清贵疏朗。

他正提笔批阅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疏,笔走龙蛇,朱砂小楷力透纸背。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专注而沉静的剪影。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柳娇娇穿着杏子黄的软绸寝衣,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沈砚宽大的墨色外袍,袍角长长地拖在地上。她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像只偷溜进来的小猫,悄无声息地蹭到书案边。

沈砚没有抬头,笔下未停,仿佛毫无察觉。

柳娇娇也不说话,就挨着书案边沿坐下,双手托着腮,歪着脑袋,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砚握笔的手看。那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在烛光下泛着玉质般的光泽。她看得入神,小脸上满是纯粹的欣赏和……嗯,大概还有一点点“这是我夫君”的得意?

过了好一会儿,沈砚终于批完那份奏疏,将朱笔搁在笔山上。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旁边这个安静了许久的“小麻烦”身上。

“不困?”他问,声音是处理公务后特有的低沉微哑。

柳娇娇摇摇头,眼神亮晶晶的,献宝似的从宽大的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盒子:“沈砚沈砚!你看!红袖坊新出的凤仙花膏,加了珍珠粉和蜂蜜的,染指甲可好看了!颜色特别正!”

沈砚的目光落在那盒精致的香膏上,又抬眸看了看柳娇娇那双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可爱的小手,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说话。

柳娇娇却当他是默认了,立刻来了精神。她自顾自地打开玉盒,一股清甜馥郁的花香混合着蜜香便在书房里弥漫开来。她用小银簪挑了一点嫣红黏稠的花膏,然后,非常自然、非常理直气壮地,把自己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到了沈砚面前摊开。

“喏!”她仰着小脸,眼神充满期待,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沈砚:“……”

他看着眼前这只摊开的、带着少女特有柔嫩的手,再看看那盒鲜艳的花膏,最后对上柳娇娇那双写满“快帮我染”的、毫无杂质的澄澈眼眸。一种极其荒谬的、啼笑皆非的感觉涌上心头。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深夜伏案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军国要务,紧接着要做的事情,竟是给自己的小夫人……染指甲?

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柳娇娇眨了眨眼,以为他不乐意,小嘴微微瘪了起来,带着点委屈的控诉:“你白天答应过我的……”

沈砚看着她这副模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无奈有之,纵容亦有之。他认命般地伸出手,接过了柳娇娇递过来的小银簪和那盒香气扑鼻的花膏。

柳娇娇立刻眉开眼笑,自动自发地把小杌子拖得更近些,乖巧地把手放在沈砚面前的空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

沈砚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他用银簪尖挑起一点嫣红的花膏,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小心地涂抹在柳娇娇圆润的指甲盖上。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偶尔擦过她敏感的指腹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柳娇娇忍不住想缩手,却被沈砚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手腕。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柳娇娇立刻乖乖不动了,只是抿着嘴偷偷地笑,觉得指尖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比那凤仙花膏还要热上几分。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细微的虫鸣。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花香和墨香。暖黄的烛光温柔地笼罩着书案前的一双人——位高权重的年轻丞相,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批阅关乎国运的奏章,而手中的“朱笔”,却小心翼翼地为眼前少女的指甲,涂抹着世间最鲜妍的红色。

柳娇娇看看自己逐渐变得嫣红漂亮的指甲,再看看沈砚低垂时显得格外柔和的下颌线条,心里像是被温热的蜜糖填满了,甜得发胀。她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扯了扯沈砚的衣袖。

“沈砚?”声音小小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嗯?”沈砚头也没抬,专注于指尖那点精细的“活计”。

柳娇娇凑近了些,大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又好奇的光芒,像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小猫:“你以后……还会当更大的官吗?”

沈砚涂抹花膏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对上少女那双清澈见底、毫无城府的眼眸。那里面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大概是“我家夫君真厉害”的崇拜?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她关于“更大官”的问题,反而放下了手中的银簪。他拿起旁边备好的干净软布,仔细地擦掉指尖沾染的一点红色。然后,他微微倾身,靠近柳娇娇,深邃的墨眸望进她眼底,薄唇微启,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诱哄的磁性:

“夫人,”

他刻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柳娇娇因这个称呼而微微睁大了眼睛,小脸浮起一层薄红。

“今日,可想气死谁?”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她明天想吃什么点心,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属于猎食者的锐利光芒,“为夫替你……写折子。”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明亮的灯花。

柳娇娇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看着他眼底那点若有似无的、纵容又危险的暗芒。过了好几秒,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那令人心惊肉跳的份量。

写折子?当朝丞相亲自执笔的弹劾奏章?

她的小嘴慢慢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型,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清晰地映着沈砚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巨大的震惊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膨胀的“狐假虎威”的兴奋感,如同细小的气泡,咕嘟咕嘟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上来。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神开始滴溜溜地乱转,小脑瓜里飞快地闪过一张张曾经让她憋屈、让她难受的脸——柳薇薇那张楚楚可怜实则怨毒的脸、苏姨娘那假惺惺的哭脸、父亲那永远带着厌弃和不耐烦的脸……还有那些曾经在背后嘲笑她“失心疯”、用轻蔑眼神打量她的下人婆子……

沈砚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点犹豫迅速被一种带着点小坏水的兴奋取代。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拿起旁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终于,柳娇娇像是下定了决心。她猛地凑近沈砚,小手拢在嘴边,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雀跃和一丝“我要使坏”的紧张,小声地、飞快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管、管库房的张妈妈!她……她上次克扣了我的燕窝!还偷偷说我坏话!说我是……是没人要的疯小姐!”她说完,立刻缩回脖子,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砚,像只等着主人撑腰去挠人的小猫。

沈砚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

他缓缓地、缓缓地垂下眼帘,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认真、仿佛在诉说一件惊天动地大事的少女。空气仿佛凝固了。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权倾朝野、执掌生杀予夺的年轻丞相,看着他那正儿八经要“为民除害”、目标锁定在一个克扣燕窝的库房婆子身上的小夫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沉默里,有错愕,有无奈,最终化为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辨的……笑意,悄然染上了他向来冷冽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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