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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2:00:52

精选章节

京城最大的绸缎庄女掌柜沈云舒,最烦纨绔子弟。

偏生闲散王爷萧承钰日日来,买最贵的料子,却总用那把招摇折扇敲她的柜台。

“这料子颜色忒俗,衬不出本王万分之一的风采。”

全城皆知他俩是欢喜冤家,一见面就斗得鸡飞狗跳。

直到她遭人陷害货物被扣,他暗中出手解围,却嘴硬:

“怕你倒闭了,本王没地方买料子。”

他风流债找上门那日,她含笑送客:“王爷慢走。”

折扇“啪”地收起,他死死攥住她手腕:“舒舒,那些都是过去。”

“我只要你。”

夏日的京城,闷得像一口烧沸了的大蒸笼,稠得化不开的热气沉甸甸地压在青石板路上,仿佛连空气都被熬成了黏糊糊的糖浆。街边的柳树叶子蔫蔫地打着卷儿,蝉鸣声嘶力竭,一声高过一声,刮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也跟着一阵阵发燥。

京城最大的绸缎庄“云锦阁”内,倒是另有一番景象。四壁高悬的雕花木架,层层叠叠,如同瀑布倾泻,流淌着难以计数的华美绸缎。苏绣的精致、蜀锦的华贵、杭绸的柔滑、云锦的富丽……各色光华交织流淌,将这偌大的店面映照得流光溢彩,连那闷人的暑气都被逼退了几分。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新织锦缎特有的生丝清冽、名贵熏香沉稳悠长的暖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染料深处的微涩。

沈云舒立在柜台后,正低头拨弄着一把紫檀木算盘。纤长白皙的手指在乌黑油亮的算珠间跳跃,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噼啪脆响,节奏分明,在这寂静午后格外清晰。她穿了身素净的雨过天青色细棉布衣裙,只在领口袖缘绣了疏疏几枝淡雅的玉兰。乌黑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斜斜插了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多余饰物。一张脸生得极好,眉眼精致如画,尤其那双眼睛,瞳仁极黑,看人时清亮明澈,此刻却微微低垂着,只专注于眼前的账册和算珠。阳光透过镂花的窗棂斜斜打进来,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淡粉,紧抿着,透着一股子不容人轻易靠近的干练与沉静。

店堂里只有两个伙计,一个轻手轻脚地拂拭着丝绒垫子上的浮尘,另一个则拿着细长的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掸着高处货架。角落里,几个衣着体面的客人正低声交谈,指尖捻过光滑的缎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就在这份带着绸缎特有光泽的宁静里,门口那块厚重的蓝底金字招牌下,光影倏地一晃。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带着一阵裹挟了室外燥热的风,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来人一身极张扬的绛紫色云纹锦袍,那紫色浓得几乎要滴出来,在满堂的锦绣华光里依旧抢眼得刺目。腰间束着嵌满细碎宝石的玉带,行走间,宝石折射的光芒在略显幽暗的店堂里跳跃闪烁。他手里那把扇子尤其引人注目——扇骨是上好的象牙,打磨得温润如玉,扇面是洒金熟宣,上面绘着一幅笔触风流写意的墨兰图,右下角一方小小的朱砂印。扇坠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羊脂玉平安扣,随着他手腕的摆动,一下一下晃着温润的光。

正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闲散王爷,萧承钰。

他甫一进门,那股子慵懒又矜贵的风流气儿便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像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店内原有的秩序感。角落里交谈的客人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八度,伙计拂尘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更加屏息凝神。连那恼人的蝉鸣,似乎也被他带进来的气场压得弱了几分。

萧承钰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满堂锦绣,最后,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柜台后那个素净的身影上。唇角习惯性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带着点玩味,又藏着点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兴味盎然。

他径直走到柜台前,半点没客气,手腕一抬,手里那把价值不菲的象牙骨洒金折扇,“哒、哒、哒”,不轻不重,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韵律感,直接敲在了沈云舒面前的紫檀木柜台上。

声音清脆,打破了算珠的脆响,也敲碎了沈云舒周身那层沉静的壳。

沈云舒拨动算珠的手指猛地一顿。那清脆的敲击声像小锤子,不偏不倚敲在她绷紧的神经末梢上。她缓缓抬起眼,长长的睫毛掀起,露出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面一丝波动也无,平静得近乎漠然,直直对上萧承钰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哟,沈掌柜,”萧承钰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拖腔,像上好的丝绸滑过耳际,却总让人觉得带着钩子,“拨算盘呢?这大热天的,辛苦辛苦。” 他目光掠过她面前的账册,语气里的调侃毫不掩饰。

沈云舒放下算盘,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台面上轻轻按了一下,似乎想抹掉那几声扇骨敲击留下的无形印痕。她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泉水,平直无波:“王爷安好。今日想看些什么料子?” 公事公办的语气,客气得挑不出错,也疏离得拒人千里。

萧承钰对她的冷淡习以为常,反倒觉得更有意思。他“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将他额前几缕不羁的碎发吹得轻轻飘动。他侧过身,用扇尖虚虚一指货架高处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喏,就那匹‘孔雀蓝’的云锦,拿下来给本王瞧瞧。”

那匹云锦确实不凡,是今春刚到的贡品级料子,蓝得深邃华贵,织金的花纹在光线下流转,如同孔雀开屏时最绚丽的那抹尾羽光华。两个伙计立刻搭了梯子,小心翼翼地合力将那沉甸甸的一匹锦缎捧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柜台上专门铺开的丝绒垫子上。

萧承钰踱步上前,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养尊处优的细腻,轻轻捻起锦缎的一角。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仔细端详,姿态优雅得如同在鉴赏一件稀世古玩。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沈云舒站在柜台后,静静地看着他。他看得越久,她心里那点被扇骨敲出来的烦躁,就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圈圈无声地扩大。她知道,这位爷的“鉴赏”,从来就没个痛快的时候。

果然。

“啧。” 一声清晰无比的轻啧,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萧承钰直起身,两根手指嫌弃地捻了捻,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皱着眉,摇头,那神情活像面对一道难以下咽的菜肴:“沈掌柜啊,你们云锦阁号称京城第一,这料子……”他拖长了调子,用扇子点了点那匹华贵的云锦,“颜色嘛,乍一看还行,细瞧就显俗气了,不够沉,压不住这金线,喧宾夺主。这织工……也欠点火候,经纬线不够密实,摸上去手感……啧,不够滑。”

他每说一句,沈云舒的指尖就在柜台下蜷紧一分。她经营云锦阁多年,从江南小织坊的学徒女工一路摸爬滚打,做到这京城第一绸缎庄的大掌柜,经手的绫罗绸缎何止万千?这匹云锦,无论是成色、织工还是手感,都是万里挑一的顶尖货色!到了他嘴里,竟成了俗物、次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那股直往上冲的火气,脸上依旧维持着掌柜应有的得体微笑,只是那笑意半分未达眼底,声音也冷了两分:“王爷眼光独到。此乃江宁织造今春新贡的料子,宫里娘娘们也是极爱的。若论沉静华贵,库房里倒还有一匹‘墨海云纹’的蜀锦,黑底金线,最是稳重不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刺,“只是颜色深重,怕衬不出王爷……万分之一的风采。” 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萧承钰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反而煞有介事地点头:“嗯,沈掌柜倒是提醒本王了。”他摇着扇子,目光在满堂锦绣中巡梭,最后又落回沈云舒脸上,桃花眼里的笑意更深,带着点促狭,“风采这东西,确实需要相得益彰的好料子来衬。只是……”他拖长了调子,折扇“啪”地一声轻巧合拢,扇骨又一次不轻不重地敲在了柜台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

“你这店里,怕是没有能配得上本王的。”他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目光却直直锁着沈云舒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玩味。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引信。沈云舒只觉得一股邪火“腾”地直冲顶门心。那扇骨敲在柜台上,更像是敲在她忍耐的极限上。她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冻结,那双沉静的眸子骤然锐利起来,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射向萧承钰。

“王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得穿透了店堂的闷热空气,引得角落里那几个客人也忍不住侧目看来,“小店庙小,供不起您这尊大佛!您若真瞧不上眼,大可移步他处!京城绸缎庄多的是,您何苦日日来敲我这柜台?”她胸口微微起伏,指着门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门在那边,王爷您慢走,不送!”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店堂里落针可闻。伙计们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角落里的客人也忘了交谈,目光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逡巡。

萧承钰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沈云舒这难得的失态而显得更加愉悦,眼底甚至掠过一丝得逞的亮光。他非但没走,反而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柜台凑近沈云舒那张因薄怒而染上绯色的俏脸,鼻尖几乎要嗅到她发间那缕极淡的玉兰清香。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恶劣的调侃:“走?那可不成。本王就爱看沈掌柜你这副……嗯,气鼓鼓的模样,比这满屋子的死物儿有趣多了。”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沈云舒眼中几乎要喷出来的怒火,慢悠悠地补充道:“再说了,你这云锦阁的料子虽然俗气了点,但胜在……掌柜的还算养眼。” 尾音上挑,轻佻又欠揍。

“萧承钰!”沈云舒彻底炸了,连名带姓地吼了出来,什么规矩体统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柜台上那本厚厚的硬皮账册就想朝他那张笑得无比碍眼的脸砸过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小伙计冲了进来,一脸惊慌失措,声音都变了调,“出事了!咱们运往扬州的那批货,在通州码头被漕运司的人给扣下了!说是……说是夹带了违禁的盐铁!”

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泼下,瞬间浇熄了沈云舒所有的怒火。她举着账册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怒色瞬间褪去,转为一片震惊的苍白。

“你说什么?!”她猛地转头看向小伙计,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小伙计喘着粗气,急急道:“是……是漕运司的刘把头带人扣的!船老大都被押走了!他们说人赃并获!要查封咱们的货!”

违禁盐铁?这罪名一旦坐实,不仅货物全毁,云锦阁声誉扫地,她沈云舒本人更是要吃牢饭甚至掉脑袋的!这怎么可能?她亲自经手的货物,每一匹料子都清清白白,绝无可能夹带这种东西!

巨大的恐慌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她,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是谁?是谁要置她于死地?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承钰。他脸上的轻佻笑意也已消失无踪,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桃花眼此刻沉静下来,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扫过惊慌的小伙计,最后落在沈云舒那张血色尽褪的脸上。他手中的折扇无声地收拢,象牙扇骨紧紧握在掌心。

沈云舒根本没心思再管他。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冲散了所有对萧承钰的怒火。她猛地将账册拍在柜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算盘珠都跳了一跳。

“备车!去通州码头!”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急促,之前的清冷沉稳荡然无存,只剩下被逼到悬崖边的惊怒和决绝。她甚至顾不上再看萧承钰一眼,疾步绕过柜台就要往外冲。

“慢着。” 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像无形的绳索,瞬间绊住了沈云舒疾冲的脚步。

她猛地顿住,霍然回头。萧承钰还站在原地,脸上那些玩世不恭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深不见底,像幽潭,里面翻涌着沈云舒看不懂的暗沉光影。他手中那把合拢的象牙骨扇,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自己的掌心,动作看似随意,却透着一股沉凝。

“你现在冲过去,除了跟漕运司的人当街撕破脸,让他们坐实你‘心虚闹事’的口实,还能做什么?”萧承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敲打在沈云舒混乱的心弦上,奇异地压下了她一部分翻腾的惊怒。

沈云舒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她不得不承认,萧承钰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冲动之下想要玉石俱焚的念头。是啊,漕运司的人既然敢扣货,必定有所依仗,她一个商贾,贸然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王爷有何高见?”她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但尾音仍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目光紧紧锁着萧承钰,带着孤注一掷的审视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希冀。难道他……真能帮上忙?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压了下去——这个只会找茬、风流成性的闲散王爷,能有什么正经门路?

萧承钰没有立刻回答。他抬眼,目光越过沈云舒,扫过门口惊惶未定的小伙计,还有店里那两个噤若寒蝉的伙计,最后落回沈云舒脸上。那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剥开了她强装的镇定,直抵她眼底深处的不安。他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高见谈不上。”他慢悠悠地开口,手中的折扇停止了敲点,“不过嘛……漕运司的刘把头,本王前些日子在‘醉仙楼’喝酒,倒是听他提起过一桩事。”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措辞,“他新纳的第七房小妾,似乎……格外偏爱江宁织造的‘流霞锦’?啧,可惜啊,那料子金贵,寻常路子可弄不到。”

流霞锦?沈云舒脑中飞快地闪过一道光!那是江宁织造去年出的极品,数量稀少,专供内廷和几位极得宠的宗室贵戚。她库房里恰好还有一匹,是花了大价钱辗转托人弄来压箱底的镇店之宝!这刘把头……一个漕运司的小头目,他新纳的小妾如何能知道这种料子?还“格外偏爱”?这信息来得太巧,太刻意!

电光火石间,沈云舒已然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这是萧承钰在不动声色地给她递话,点出关键!扣货是假,索贿是真!那所谓的“夹带违禁盐铁”,不过是对方用来拿捏她的手段!背后之人是谁?是竞争对手“瑞福祥”?还是其他眼红她生意的人?

她猛地看向萧承钰,眼神复杂难言。惊疑、警惕,还有一丝被点醒的恍然。这个看似只会风花雪月的王爷,竟对漕运司一个小把头的内宅喜好都如此清楚?他到底是无意提起,还是……早有准备?

萧承钰像是没看到她眼中的惊涛骇浪,依旧那副懒洋洋的姿态,用扇子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沈掌柜做生意向来精明,这‘投其所好’的道理,总该懂的吧?与其去码头跟他们硬碰硬,不如……”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想想怎么把库房里压箱底的好东西,送到该送的人手上,先把这‘误会’解了。至于那批货嘛……”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盐铁?呵,糊弄鬼的把戏罢了。等那刘把头收了东西,自然知道该怎么‘仔细’再查一遍。”

他这一番话,条理清晰,利弊分明,直指要害。这哪里还是那个只会挑剔料子、敲柜台斗嘴的纨绔王爷?沈云舒看着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张过分俊美又带着几分邪气的脸,变得有些陌生。他慵懒的语调下,藏着的是洞察世情的锐利和深谙规则的冷酷。

“王爷……”沈云舒喉头有些发干,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他为什么要帮她?仅仅是为了以后还能继续来“敲柜台”找茬?

萧承钰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桃花眼微微一挑,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调调,折扇“唰”地展开,悠闲地扇了两下,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沈掌柜不必谢我。本王只是……”他目光掠过她身后那些光华流转的绸缎,嘴角勾起惯常的、带着三分戏谑的弧度,“怕你这云锦阁真倒了霉,关门大吉。那本王日后上哪儿去买料子,找乐子去?” 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腔调,仿佛刚才那个一针见血、指点迷津的人不是他。

沈云舒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微弱的感激和异样情绪,瞬间被这熟悉的欠揍语气冲得烟消云散。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人真是……永远正经不过三句话!但她不得不承认,他指出的路,是目前唯一可行的破局之法。

“阿福!”沈云舒不再理会萧承钰,转头厉声吩咐那个报信的小伙计,“去!把库房最里面那口樟木箱子打开,最上面那匹用云锦包着的‘流霞锦’,立刻给我取出来!仔细些!再去账房支五十两现银,要新锭子!” 她语速飞快,条理清晰,瞬间恢复了商界女强人的雷厉风行。

“是!掌柜的!”小伙计阿福如蒙大赦,拔腿就跑。

萧承钰看着沈云舒瞬间进入状态、指挥若定的侧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他慢悠悠地踱到旁边一把太师椅前,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危机从未发生。他展开折扇,悠闲地摇着,目光落在沈云舒紧绷的侧脸上,带着点看好戏的惬意,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瓷器。

沈云舒没空再理会他。她快步走到账台后,拉开抽屉,取出一枚小巧的私人印章和一份空白礼单,提笔蘸墨,飞快地书写起来。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心思急转:流霞锦是敲门砖,五十两现银是压惊钱,但这还不够。刘把头背后必然还有人指使,是谁?瑞福祥的赵胖子?还是……她脑中闪过几个可能的对手。

萧承钰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像一缕飘忽的风:“对了沈掌柜,本王前两日似乎听人提起,漕运司的副使李大人,家里老太太刚过了七十大寿?可惜老人家身子骨不爽利,没能大办。李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孝子……”

沈云舒握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在纸上。她豁然抬头看向萧承钰。他依旧摇着扇子,目光落在扇面那幅墨兰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李副使?老太太?大寿?身子不爽利?这又是一条关键信息!刘把头是李副使的直接下属!给刘把头送礼是解眼前困局,若能搭上李副使这条线,或许能揪出背后真正使绊子的人!

这个萧承钰……他脑子里到底装着多少东西?他看似闲散,可这京城大小官员的家长里短、人情往来,竟像是刻在他脑子里一般!

沈云舒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她看着椅子上那个紫衣摇曳、风流倜傥的身影,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位“闲散”王爷的水,恐怕深得超乎她的想象。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不管萧承钰出于什么目的,他递过来的梯子,她必须接住!她迅速在礼单上加了一行字:另备上等老山参两支、极品血燕一盒。

“阿福!再加两支最好的老山参,一盒血燕!”她扬声补充道,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有力。

礼物备齐,沈云舒亲自看着伙计们小心打包好,又仔细交代了阿福和另一个老成持重的管事,务必如何行事,如何说话,见机行事。她站在门口,目送着载着厚礼的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街角,一颗心依旧悬在半空,七上八下。

“行了,别杵在这儿当望夫石了。”萧承钰不知何时踱到了她身边,语气带着惯常的戏谑,“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你沈掌柜平日积攒的人品够不够用了。或者……”他拖长了调子,用合拢的扇子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下巴,笑得有些欠揍,“看本王的面子,够不够大。”

沈云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懒得跟他斗嘴,转身走回店里。她强迫自己坐下,重新拿起账册,可上面的字迹却像游动的蝌蚪,怎么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冰凉的珠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暴露了她内心的焦灼。

时间在沉闷的等待中一点点爬行,像沾了胶水。蝉鸣声似乎更聒噪了,搅得人心烦意乱。伙计们轻手轻脚地做事,大气不敢喘。萧承钰倒是怡然自得,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那把折扇搁在膝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扇骨,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门外终于再次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

沈云舒“腾”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几步冲到门口。

马车在店前停稳,阿福和管事跳下车,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喜色。

“掌柜的!成了!成了!”阿福抢先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飘,“货……货没事了!漕运司的人重新查了,说……说是底下人看错了,是些压舱的旧铁器,不是盐铁!船老大也给放了!货船……货船已经放行,继续往扬州去了!”他语无伦次,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悬在心口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沈云舒只觉得双腿一软,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才感觉到一阵虚脱般的凉意。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云锦阁的劫难,暂时过去了!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这时,她才注意到,萧承钰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内不远处,斜倚着门框,抱着手臂,正看着她。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沈云舒心头猛地一撞。那瞬间卸下重负的软弱姿态被他尽收眼底,让她有些难堪。她立刻挺直了脊背,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目光复杂地看向他。

“王爷……”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次……多谢了。” 这句道谢,说得有些艰难,却无比真诚。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今日若非他及时点醒并提供了关键信息,她沈云舒和云锦阁,恐怕在劫难逃。

萧承钰挑了挑眉,似乎对她这句道谢感到意外。他站直身体,踱步上前,走到沈云舒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此刻微微垂眸看她,距离近得沈云舒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冽的沉水香气息,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他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然后,嘴角缓缓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三分戏谑七分玩味的弧度。

“谢?”他轻笑一声,声音低沉,带着点磁性的沙哑,在沈云舒耳边响起,“沈掌柜这声谢,本王可不敢当。”他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又打开了,慢悠悠地摇着,扇起的微风拂动了沈云舒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

“本王说了,”他故意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沈云舒的眼睛,那眼神像带着钩子,直直地望进她心底,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不过是怕你这云锦阁倒了霉,关门大吉。”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你若是倒了,本王这满京城,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像沈掌柜这样……有趣又养眼的对头去?” 他刻意加重了“有趣又养眼”几个字,尾音上挑,带着浓浓的调侃,却又仿佛藏着别的什么。

说完,不等沈云舒反应,他“唰”地一声利落地收了折扇,象牙扇骨在掌心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他转过身,那身招摇的绛紫锦袍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

“走了!沈掌柜,记得下次给本王留点真正的好料子!别再拿那些俗物糊弄人了!” 那清朗含笑的嗓音,随着他远去的身影,飘散在午后依旧闷热的空气中。

沈云舒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熙攘的街市人潮里。耳边仿佛还萦绕着他那句半真半假的调侃——“有趣又养眼的对头”。心口刚才落地的大石处,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微的、陌生的涟漪。那涟漪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悄然弥漫开来。

危机解除后的几日,云锦阁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沈云舒却像一张拉满了的弓,丝毫不敢松懈。那批送往扬州的货虽然放行了,但背后捅刀子的人是谁,目的何在?她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店里伙计们做事都格外小心,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唯恐触了掌柜的眉头。

萧承钰倒是消停了几天,没来“敲柜台”。这反常的安静,反而让沈云舒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她甩甩头,把这荒谬的念头压下去,全副精力都投入到追查幕后黑手和稳固生意上。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沈云舒正在后院库房里亲自清点一批新到的苏杭软缎。库房高大阴凉,空气中弥漫着新布特有的生丝味道。她神情专注,指尖快速滑过光滑的缎面,检查着质地和织工,不时在手中的册子上记下几笔。阳光透过高高的气窗落下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前堂传来伙计阿福惊慌的呼喊,脚步声由远及近,咚咚咚地砸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熟悉的、让人心头一紧的急促感。

沈云舒眉头猛地一跳,指尖的软缎滑落在地。又是“不好了”?她心头瞬间蒙上阴影,难道对方又出招了?她快步走出库房,正迎上气喘吁吁跑进来的阿福。

“慌什么!天塌了?”沈云舒沉声呵斥,努力维持镇定,但心跳已不受控制地加速。

阿福扶着门框,大口喘气,指着前堂方向,脸色古怪,既惊且惧还带着点难以言说的尴尬:“不、不是……不是生意上的事!是……是前堂!来了位……来了位姑娘!凶得很!指名道姓要找您!说……说……”阿福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后半句,“说您勾引她家情郎!要您给个说法!”

情郎?勾引?沈云舒先是一愣,随即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她沈云舒清清白白做生意,连相看人家都抽不出时间,何来勾引别人情郎一说?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脸色一沉,眼中寒光乍现。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她还能理解,这泼脏水的下作手段,简直令人作呕!她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搞这种龌龊把戏!

“走!”沈云舒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就往前堂走,裙裾带风,周身笼罩着一层冰冷的怒意。

刚踏进前堂,一股浓郁的脂粉香风就扑面而来,甜腻得呛人。只见店堂中央,俏生生立着一个穿桃红撒金百蝶穿花襦裙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生得柳眉杏眼,樱桃小口,本是副好样貌,可惜此刻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两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生生破坏了那份娇美。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仆妇,叉腰站着,气势汹汹。

那女子一见沈云舒出来,立刻像被点燃的炮仗,尖利的声音几乎要刺破屋顶:“你就是沈云舒?!”

沈云舒停下脚步,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去,冷冷道:“正是。姑娘何人?在我云锦阁大呼小叫,所为何事?” 她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瞬间将那女子的气焰压下去几分。

那女子被她眼神一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随即想到什么,又挺直了腰板,指着沈云舒的鼻子,声音更尖更高,带着哭腔控诉:“好你个不要脸的贱人!仗着有几分姿色,开了个破绸缎庄,就敢勾引承钰哥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低贱的商贾女,也配肖想王爷?承钰哥哥不过是看你可怜,逗你玩玩罢了!你竟敢痴心妄想!定是你用了什么狐媚手段缠着他!”

承钰哥哥?萧承钰?!

沈云舒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荒谬感之后是滔天的怒火!原来根子在这儿!竟然是萧承钰这厮惹来的风流债!这混蛋!

“姑娘慎言!”沈云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瞬间盖过了那女子的哭嚷。她上前一步,目光如寒冰利箭,直刺对方,“我与萧承钰清清白白,只有生意往来!他买他的料子,我卖我的绸缎,仅此而已!姑娘自己拴不住男人,那是你的本事!跑到我这儿来撒泼放刁,污人清白,这就是你所谓的‘情意’?简直可笑至极!” 她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

“你……你胡说!”那女子被沈云舒的气势和犀利的言辞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她的手都气得发抖,“承钰哥哥日日往你这破店里跑,一待就是半天!全京城谁不知道?你敢说你们没私情?定是你这狐狸精……”她越说越激动,竟不管不顾地扬起手,朝着沈云舒的脸就扇了过来!

沈云舒瞳孔一缩,没料到对方竟敢直接动手!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身后是货架,退无可退!

就在那涂着鲜红蔻丹的巴掌即将落下之际——

“住手!”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凛冽的怒意和不容抗拒的威势,瞬间冻结了前堂的空气!

众人惊愕回头。

只见门口光影处,萧承钰一身玄色暗纹常服,面沉如水,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冰冷如寒潭深渊,翻滚着滔天的怒火,死死盯着那扬手欲打的桃红女子。他显然是匆匆赶来,气息还有些不稳,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承钰哥哥!”那桃红女子一见萧承钰,脸上的凶悍瞬间褪去,化为委屈和惊喜,扬起的巴掌也僵在半空,声音立刻变得娇嗲无比,“你来得正好!这个贱女人她……”

“闭嘴!”萧承钰厉声打断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渣。他看也没看她,径直走到沈云舒身前,高大的身影如同壁垒,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那桃红女子和她身后的两个仆妇,那眼神中的寒意和厌恶,让那两个凶悍的仆妇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柳含烟!”萧承钰一字一顿,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谁给你的胆子,跑到这里来撒野?!”

那名叫柳含烟的女子被他当众如此呵斥,脸上顿时挂不住了,眼泪说来就来,哭得梨花带雨:“承钰哥哥!你怎么能为了这个低贱的商贾女凶我?明明是她不要脸勾引你!我……我才是真心爱慕你的啊!我们柳家……”

“你们柳家如何,与本王何干?”萧承钰再次冷声打断,语气里的不耐和厌烦几乎要溢出来,“本王与你,不过数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你所谓的‘情意’,不过是你们柳家和你自己的一厢情愿!本王何时给过你半分承诺?又有何义务回应你这可笑的‘真心’?” 他言辞犀利,毫不留情,将柳含烟那点遮羞布撕得粉碎。

柳含烟被他这番话砸得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眼泪汹涌地往下掉。

萧承钰不再看她,猛地转过身,面向被他护在身后的沈云舒。他脸上的冰寒和怒意在转身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沈云舒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急切、懊恼和某种深沉情绪的复杂目光。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此刻的神情刻进心里。

“舒舒……”他开口,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慌乱?这个称呼更是让沈云舒心头猛地一颤。他从未如此叫过她!

萧承钰像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却更加执拗地锁着她,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急于剖白的迫切:“你别听她胡说八道!什么风流债?全是过去!是她们自作多情!我萧承钰……”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吐出积压在心底许久的东西,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萧承钰心里,从来就只有……”

“够了!”沈云舒猛地出声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微微扬起下巴,避开萧承钰那过于灼热、过于直白的目光,看向他身后那个摇摇欲坠、满脸泪痕的柳含烟。

她不能听。至少,不能在此刻,此情此景下听。这算什么?他惹来的麻烦,他当众撇清,然后就要对她表白心迹?把她沈云舒当什么了?一个需要他“英雄救美”后再施舍一点“真心”的可怜虫吗?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涌上心头,瞬间压过了刚才因他及时出现而产生的那一丝悸动。她需要冷静,需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沈云舒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属于云锦阁大掌柜的、完美无缺却冰冷疏离的职业微笑。她甚至微微侧身,对着柳含烟,也对着萧承钰,做了个极其标准的“请”的手势,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

“王爷的家务事,云舒不便置喙。二位若有话,还请移步别处细谈,莫要扰了小店的清净。”她的目光掠过萧承钰瞬间僵住的、带着难以置信神情的脸,最终落回柳含烟身上,唇角甚至还弯起一个极其客套的弧度,“柳姑娘,王爷慢走。小店还要开门做生意,恕不远送。”

那句“慢走不送”,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进萧承钰的心口。他脸上所有的急切、懊恼、深情,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愕然的空白。他死死盯着沈云舒,那双总是流光溢彩的桃花眼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疏离的微笑和她身后那些冰冷华美的绸缎,翻涌着震惊、受伤,还有一丝被彻底拒绝的狼狈。

沈云舒说完,不再看任何人,决绝地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朝着通往后院的门走去。她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踩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发出轻微而坚定的回响。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维持住这表面的平静和尊严。

“沈云舒!”萧承钰在她身后低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沈云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背影都未曾晃动一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通往后院那扇雕花木门的门框时——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带着玉石碎裂般决绝的声响!

“啪嚓!”

是那把从不离身的象牙骨洒金折扇,被狠狠掼在坚硬冰冷的青砖地上!昂贵脆弱的扇骨应声断裂,那幅风流的墨兰图瞬间被撕裂,羊脂玉的扇坠滚落出去,发出孤零零的脆响。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沈云舒的脚步终于不受控制地顿住。她猛地回头。

只见萧承钰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桃花眼赤红,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被逼到绝境的猛兽。地上,是他那把视若珍宝、从不离身、象征着风流倜傥的折扇,此刻却像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碎裂在尘埃里。

他像是根本没看到地上的狼藉,也全然不顾一旁柳含烟惊恐的抽泣。他死死地盯着沈云舒回望过来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慵懒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是受伤后的暴怒,是被误解的委屈,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更深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不容错辨的……情深!

他一步,一步,踩着地上碎裂的象牙扇骨和残破的扇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像踩在自己已然粉碎的骄傲上,朝着沈云舒,坚定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走了过来。每一步,都像踏在沈云舒的心尖上。

店堂里死寂一片。柳含烟忘了哭泣,阿福和伙计们呆若木鸡,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萧承钰走到沈云舒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气息此刻变得无比浓烈,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他无视她眼中强装的冰冷和抗拒,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藏在袖中、紧握成拳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薄茧,力道大得惊人,像铁箍一样牢牢攥住她纤细的腕骨,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舒舒……”他再次唤她,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血气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勇,“看着我!”

沈云舒被迫抬起头,撞进他赤红的眼眸深处。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将她淹没。她看到了他的狼狈,他的愤怒,但更深处,是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卑微的急切和……恐慌?恐慌失去她?

“那些……都是过去!”萧承钰几乎是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砸在沈云舒的心上,也砸在这寂静的店堂里,“她们是谁?她们算什么东西?我萧承钰这辈子……”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赤红的眼睛死死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我只要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满堂华美的绸缎失去了光彩,碎裂的折扇散落在地,柳含烟煞白的脸,伙计们惊愕的眼神……周遭的一切都模糊褪色,化作无声的背景。唯有眼前这双赤红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桃花眼,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毁天灭地的炽热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死死烙在沈云舒的瞳孔里。

那只攥着她手腕的大手,滚烫、有力,带着薄茧的指腹紧紧贴着她的肌肤,传递来的不仅仅是禁锢的力量,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透过皮肤,直抵她冰冷盔甲下的心脏深处。那句“我只要你”,像一道裹挟着雷霆的利剑,劈开了她所有强装的镇定和疏离,在她心湖最深处炸开惊天的巨浪!

沈云舒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萧承钰近在咫尺的脸庞,里面翻涌着惊愕、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拽出冰层、暴露在烈日下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动摇。

萧承钰紧紧盯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捕捉着她眼底那丝动摇,如同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几分,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意通过这力道硬生生刻进她的骨血里。他微微俯身,气息灼热地拂过她的额发,声音依旧嘶哑,却放低放缓,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急切:

“说话!舒舒……告诉我,你信不信我?” 那眼神里的执拗,带着不容她逃避的逼迫。

沈云舒被他逼得几乎窒息。手腕上的灼热和他气息的迫近,让她脑子一片混乱。信他?这个风流成性、满嘴没句正经话的王爷?这个刚刚才惹来一个哭哭啼啼的“情债”,转眼又能对着她赌咒发誓的男人?理智的警钟在疯狂敲响,提醒她这很可能又是一个纨绔子弟心血来潮的恶劣游戏!

可……心底深处那个微弱的声音又在反驳。他砸了视若珍宝的折扇,那碎裂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此刻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的痛苦、急切、恐慌,甚至那一丝卑微……做戏能做到如此地步吗?还有之前码头那次,他不动声色的援手……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中闪过,交织碰撞。

就在这混乱的拉扯间,旁边传来柳含烟一声凄厉尖锐的哭喊:“承钰哥哥!你怎么能……怎么能为了这个贱人这样对我?!” 她像是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看着萧承钰紧紧抓着沈云舒的手,看着他眼中那份从未给过自己的炽热,巨大的嫉妒和羞辱彻底吞噬了她。

柳含烟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伸手就想再次去抓沈云舒:“都是你这个狐狸精!我跟你拼了!”

这一声尖叫和扑来的身影,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微妙而紧绷的对峙。

“放肆!”萧承钰反应极快,猛地将沈云舒往自己身后一带,同时另一只手臂横挡而出,毫不留情地将扑上来的柳含烟狠狠推开!他动作迅捷,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推开了她,又没真正伤着。

柳含烟被推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倒,被身后两个吓傻了的仆妇慌忙扶住。她站稳后,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承钰护着沈云舒的动作,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冰冷厌弃,最后那点希冀也彻底粉碎。她指着萧承钰和沈云舒,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声音凄厉绝望:“好!好!萧承钰!沈云舒!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说罢,再也待不下去,捂着脸,在仆妇的搀扶下,哭着跑了出去,那身桃红的衣裙消失在门口刺眼的阳光里。

这场闹剧的主角之一仓皇退场,店堂里却并未恢复平静。气氛反而更加诡异凝滞。

萧承钰缓缓收回挡出的手臂,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被他护在身后的沈云舒身上。她的手腕还被他紧紧攥着。刚才柳含烟的搅局,像一阵狂风,意外地吹散了沈云舒心头那团乱麻。看着柳含烟狼狈离去的身影,再看看眼前这个为她挡开所有攻击、此刻正深深凝视着她的男人,沈云舒心中那点因屈辱而起的冰冷疏离,奇异地消融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酸涩里夹杂着一丝……难以忽视的心疼?为他那碎裂一地的骄傲,为他眼中此刻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期待。

“现在,没人打扰了。”萧承钰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坚持。他微微松开了些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却没有放开,指腹无意识地在她细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细微的触感让沈云舒心头又是一颤。

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迫使她无法移开视线。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的情绪沉淀下来,不再狂暴,却更加深邃,如同暗夜的海,要将她彻底吞噬。他低声问,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沈云舒心上:

“舒舒,看着我。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轻佻的调侃,只有最直白、最核心的问题。他撕开了所有的伪装,砸碎了所有的退路,将一颗滚烫的、或许也伤痕累累的心,赤裸裸地捧到了她的面前。

沈云舒避无可避。手腕上残留的灼热和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她望着他眼底那片深邃的、带着执拗和脆弱的海,那里清晰地映着她自己同样不再平静的面容。那些过往的针锋相对、他挑剔时欠揍的笑容、码头解围时他慵懒下的锐利、还有此刻他眼中不容错辨的痛楚与情深……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交织、碰撞,最终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洪流,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堤防。

心口那块冰封的角落,在无声地碎裂、消融。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

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唇瓣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情绪堵住。最终,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进他眼底那片渴望的深海,没有点头,也没有言语。但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眸子里,冰层彻底消融,清晰地漾开了一层柔软的水光,带着一丝初生的怯意,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情愫。

那水光潋滟,胜过千言万语。

萧承钰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捕捉到那冰层消融、水光初现的瞬间。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那双赤红的桃花眼里,翻涌的惊涛骇浪仿佛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抚平、涤荡,只剩下纯粹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

“舒舒……”他低唤一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难以言喻的温柔。攥着她手腕的大手终于彻底松开,却并未远离,反而顺势向下,温热宽厚的掌心,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却又无比郑重地,覆在了她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沈云舒的手背冰凉,被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包裹,那强烈的温差让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开。她只是微微偏过头,脸颊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如同初春枝头最娇嫩的桃花。那抹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在午后斜斜照入店堂的光线里,清晰可见,胜过任何言语的表白。

萧承钰的嘴角,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那不再是往日玩世不恭的戏谑笑容,也不是风流倜傥的轻佻弧度,而是一个纯粹的、带着巨大满足和失而复得般珍视的、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他微微收拢手指,将她微凉的小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掌中,仿佛握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没有再追问,也不需要再追问。她的沉默,她的羞赧,她眼底初生的水光,以及此刻掌心下那只不再抗拒的手,已经是最明确不过的回答。

满堂寂静。碎裂的象牙扇骨和残破的洒金扇面静静地躺在光洁的青砖地上,像一件被彻底抛弃的旧物,无声地见证着过往的终结。而柜台边相握的两只手,一个滚烫坚定,一个微凉柔软,在流淌的光影里,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新的开始。

“咳……”角落里传来伙计阿福一声刻意压低的、掩饰尴尬的轻咳。

这细微的声响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瞬间惊醒了沉浸在无声情愫中的两人。

沈云舒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那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她迅速转过身,背对着萧承钰,只留给他一个微微起伏的背影和那对依旧泛着红晕的耳朵尖。她假装整理着柜台上那本刚才被柳含烟闹得翻乱了的账册,指尖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颤,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萧承钰看着自己骤然空了的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微凉的细腻触感。他捻了捻手指,嘴角的弧度却更深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餍足和愉悦。他不再逼她,目光扫过地上那堆扇骨碎片,眼中掠过一丝惋惜,但很快便被更浓烈的情绪取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弯腰,动作随意地捡起那颗滚落在角落、依旧温润的羊脂玉扇坠,在掌心掂了掂。

“啧,可惜了本王这把好扇子。”他直起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但那慵懒里却透着一种崭新的、心满意足的劲儿,“沈掌柜,你可得赔我一把新的。”

沈云舒整理账册的动作顿住,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传来,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却掩不住那点羞恼:“王爷的扇子自己摔的,关我云锦阁何事?”

“怎么不关?”萧承钰踱到她身侧,身体斜斜倚着柜台,侧头看着她依旧泛红的侧脸,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要不是为了你,本王至于砸了这心爱之物?再说了……”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满店华美的绸缎,最后又落回她脸上,眼神灼灼,“本王以后来‘敲柜台’、‘找茬’、‘买料子’的次数,怕是只多不少。没把趁手的扇子,怎么行?”

这无赖又带着点亲昵的腔调,让沈云舒好不容易平复一点的心跳又乱了节奏。她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这一眼,眼波流转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疏离,多了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嗔意:“王爷要买料子做扇面,自便就是。只是……”她故意板起脸,“别再用扇骨敲我的柜台!再敲,一律按料子原价的三倍收费!”

“三倍?”萧承钰夸张地挑眉,随即低低地笑起来,胸腔震动,笑声愉悦而低沉,“成!沈掌柜说多少倍,就多少倍。只要……”他微微倾身,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带着点无赖又深情的调子,“只要舒舒你肯给本王做这把扇子,多少倍都成。”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他独有的沉水香气。沈云舒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刚刚褪下去的红晕“腾”地一下又涌了上来,比刚才更甚。她猛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又羞又恼地瞪着他,这回是真的动了气:“萧承钰!你……你休得胡言乱语!谁要给你做扇子!”

“哦?”萧承钰也不恼,反而直起身,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炸毛的样子,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那本王只好……日日来敲柜台,敲到沈掌柜心疼这紫檀木,或者……心疼本王的手酸了为止?”他故意活动了一下手腕。

“你……无赖!”沈云舒气得跺脚,却又拿他毫无办法。看着他笑得一脸得意,那双桃花眼亮得惊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掉进了某个更深的、名为萧承钰的“坑”里。而且,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想爬出来。

心底那点隐秘的甜意,悄然盖过了羞恼。

日子像浸了蜜的绸缎,滑得飞快。京城里关于云锦阁女掌柜和闲散王爷的闲话,如同那场夏日的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悄然。只不过,风向微妙地变了。从“欢喜冤家日日斗”,渐渐成了“王爷追妻路漫漫”。

萧承钰依旧是云锦阁的常客,甚至比从前来得更勤。那把象征风流的折扇是彻底没了,他倒也不急,只是每次来,总要“不经意”地提起。

“唉,这大热天的,没把扇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倚在柜台边,指尖百无聊赖地划过一匹新到的月华锦,目光却瞟着正在核对货单的沈云舒,“沈掌柜,你看这料子做扇面如何?配我那颗羊脂玉的扇坠子,想必是极好的。”

沈云舒头也不抬,笔下不停,声音平平:“料子就在这儿,王爷自便。工钱另算。”

“工钱好说!”萧承钰立刻接口,笑得见牙不见眼,“只是这京城里,能配得上本王那颗玉坠子的手艺……怕是难寻啊。”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像带着钩子,“除非……是沈掌柜你亲手裁的料子,亲手绷的扇面?”

沈云舒笔尖一顿,一滴墨差点滴在货单上。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王爷想得倒美。云舒是掌柜,不是绣娘。”

“掌柜的怎么了?”萧承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蛊惑,“掌柜的手才最巧,最懂料子,最知道怎么配才好看。再说了……”他声音更低,带着点耍无赖的得意,“本王付三倍工钱!不,五倍!十倍也成!”

沈云舒被他这财大气粗又死皮赖脸的劲儿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板着脸赶人:“王爷若无正事,请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怎么没正事?”萧承钰理直气壮,指着一匹流光溢彩的霞影纱,“这匹,本王要了!给舒舒你做身夏裳,穿着肯定比那天上的云霞还好看!” 他如今唤她“舒舒”,倒是越来越顺口,也越来越理直气壮。

沈云舒的脸颊又开始发烫。这人……送料子都送得如此霸道!她刚要拒绝,萧承钰已经自顾自地吩咐伙计:“包起来!记本王账上!” 那架势,俨然半个主人。

他不仅送料子,还开始“管”起了云锦阁的“闲事”。

这天午后,沈云舒正与扬州来的大客商在雅间洽谈一笔数额不小的订单。对方是个精明的中年商人,姓钱,在价格上咬得很死。

“……沈掌柜,不是钱某不给面子,实在是今年的行情……”钱老板捋着胡须,一副为难的样子。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萧承钰那张俊脸探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碟精致的冰镇莲子羹。他像是完全没看到正在谈生意的钱老板,径直走到沈云舒身边,将莲子羹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语气自然得如同家常:“谈了半天,累了吧?尝尝,刚冰镇好的,消消暑气。” 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沈云舒:“……” 她尴尬地看了一眼对面脸色有些惊疑不定的钱老板。

钱老板看着这位突然闯进来、气度不凡的紫衣公子,又看了看他对沈云舒那亲昵自然的姿态,心里咯噔一下。这云锦阁背后……难道真站着这位?他早就听闻沈掌柜与承王殿下关系匪浅,今日一见,传言怕是不虚!

萧承钰放下莲子羹,这才像是刚看到钱老板,随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也不走,反而在沈云舒旁边的空椅上坐了下来,姿态闲适,拿起沈云舒放在桌上的样品册子随意翻看着,仿佛他只是个旁听的闲人。

可他往那儿一坐,那股子无形的尊贵气场便弥漫开来。钱老板顿时觉得压力倍增,原本想好的压价说辞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愣是没说出来。他偷眼觑着萧承钰,对方虽然没看他,但那随意翻动册子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从容,更让他心里打鼓。

沈云舒看着钱老板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又瞥了一眼旁边装模作样看册子、嘴角却微微上扬的萧承钰,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她轻咳一声,重新看向钱老板,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钱老板,方才的价格,您看……”

钱老板额头冒汗,干笑两声:“啊……这个……既然沈掌柜都这么说了,承王殿下也……”他瞄了一眼萧承钰,后者恰好抬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钱老板一个激灵,立刻改口:“就按沈掌柜说的价!就这么定了!” 生怕再犹豫,惹得旁边那位爷不快。

送走了千恩万谢、脚步匆匆的钱老板,雅间里只剩下两人。沈云舒没好气地看向萧承钰:“王爷这是做什么?谈生意讲究你情我愿,您往这儿一坐,倒像是我们云锦阁仗势欺人了。”

萧承钰放下册子,端起那碗被沈云舒忽略的莲子羹,舀了一勺,自然地送到她嘴边,笑得一脸无辜:“仗势欺人?本王可没说话。是他自己心虚。” 他眨眨眼,“再说了,本王是怕你被这些老狐狸欺负了去。帮你镇镇场子,不好么?”

沈云舒看着他递到唇边的勺子,那晶莹剔透的莲子,冰镇过的清甜气息幽幽传来。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微微张口,含住了那勺莲子羹。冰凉清甜的口感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方才谈判的燥热。

“谁要你镇场子……”她小声嘟囔,语气却软了下来,耳根又悄悄红了。

萧承钰看着她低头吃东西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那泛红的耳尖,眼底的笑意温柔得能溺死人。他放下碗,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方才因为专注谈判而微微汗湿的鬓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舒舒,”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以后,让我护着你。无论是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还是别的什么……都别一个人扛着。”

沈云舒的动作顿住了。口中莲子的清甜似乎瞬间涌上了心头,混合着他指尖拂过的温柔触感,和这句沉甸甸的承诺,让她鼻子有些发酸。她抬起眼,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只有她。

那些独自支撑的疲惫,那些午夜梦回时的孤寂,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处。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但眼底漾开的水光和唇边那抹浅浅的、释然的微笑,已是最温柔的回应。

日子一天天滑过,转眼入了秋。金风送爽,吹散了夏末最后一丝燥热。

云锦阁后院的小花厅里,沈云舒正伏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铺陈开的是几块精心挑选的料子:一块是温润如羊脂的素白杭绸,一块是清雅如雨后初晴的雨过天青色软缎,还有一小块色泽沉稳内敛的墨色云锦。旁边散落着细小的工具——银剪、绷架、顶针、各色丝线。

她神情专注,指尖翻飞,正将那块雨过天青色的软缎细细裁剪,绷紧在小小的扇面绷架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她低垂的颈项和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萧承钰斜倚在窗边的湘妃榻上,手里捧着一卷闲书,目光却压根没落在书页上。他支着下巴,眼神一瞬不瞬地追随着书案前那个忙碌的身影,看着她指尖灵活的穿梭,看着她时而凝眉思索,时而唇角微扬的专注模样,只觉得这寻常的秋日午后,竟比任何一场盛筵都来得赏心悦目,心满意足。

“舒舒,”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本王这把扇子,可是要传家的。你可别偷工减料,糊弄本王。”

沈云舒头也不抬,指尖捻着丝线穿过细小的针眼,声音清清淡淡:“王爷若是不放心,现在拿回去还来得及。” 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嗔。

“那可不成!”萧承钰立刻坐直了身体,放下书卷,“本王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把扇子。别说偷工减料,就是舒舒你在上面绣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本王也认了,天天拿着招摇过市去。”

“噗嗤——”沈云舒被他这无赖话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嗔怪地白了他一眼,“谁给你绣鸭子!” 她拿起绷架上初具雏形的扇面,那雨过天青的底色上,已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出几枝疏朗清雅的玉兰轮廓,正是她素日簪花的花样。

萧承钰起身,踱到书案旁,俯身仔细看着。那几笔银线勾勒的玉兰,清雅脱俗,如同她本人。他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去触碰那细腻的丝线。

“别动!”沈云舒眼疾手快地拍开他的手,“还没做好呢,仔细弄脏了。”

萧承钰也不恼,顺势反手抓住了她拍过来的手。她的手因为长时间的刺绣,指尖有些微凉。他握在掌心,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住,轻轻摩挲着。

沈云舒挣了挣,没挣开,也就由他握着,只是脸颊又飞起两朵红云。她低头,继续专注地绣着玉兰的花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认真:“这扇面……用的是‘千丝缎’,丝线极细,比头发丝还细三分,织得密实,透风又柔韧。扇骨……”她顿了顿,从旁边一个锦盒里取出几根打磨得温润光洁、色泽如蜜的竹骨,“是找城南老竹匠李师傅用十年生的湘妃竹老料,浸了桐油,细细打磨了一个月才成的,轻巧又韧劲十足,再不会……轻易就断了。” 她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更低了。

萧承钰听着她细细数着这扇子的用料和工艺,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她的用心。他心头滚烫,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低沉而郑重:“舒舒做的扇子,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本王……定当珍之重之,形影不离。” 他顿了顿,看着她在扇面上飞针走线的侧影,忽然道:“这扇子,就叫‘玉骨’如何?玉兰风骨,舒舒的心意。”

玉骨?沈云舒心尖微微一颤,抬头看他。他正深深地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深情。这个名字……她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嗯。”

窗外,秋阳正好,金灿灿的光线铺满了庭院。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悠悠飘落。花厅内,只余下银针穿过丝缎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交握的手心传递的、无声却滚烫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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