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绑定了系统,任务是把深情男二从女主身边撬走。
十五年来我替他挡刀试毒,他却在太子妃遇险时抛下中毒的我。
儿子说:“我宁愿沈姨母是我娘亲。”
系统终于放我回家那天,我笑着喝下毒酒。
萧彻抱着我的尸身嘶吼:“林晚你回来折磨我啊!”
萧景翻出我藏了十五年的脉案,突然想起儿时救他的背影。
可惜他们哭塌皇陵时,我已在ICU吃草莓了。
1.
冷,蚀骨的冷,像数九寒天里赤身跌进冰窟窿,连骨髓缝都凝了霜。
我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熟悉的拔步床顶,繁复的云纹雕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压抑而沉重。
每一次任务失败被系统强行拉回这个节点,都像被生锈的钝刀在心脏上反复切割。
不是身体上的伤,是那种深入骨髓、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疲惫和冰冷。
“叮!任务进度:0%。请宿主积极行动,斩断目标人物萧彻对女主沈清月的执念。” 脑海里,那个毫无感情起伏的机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宣告我的又一次徒劳无功。
又是这里。
又是这个噩梦开始的地方——镇北王世子萧彻的书房外间。
隔着那道虚掩的紫檀木门,我能清晰地听到里面压抑的、破碎的低语,一声声,如同泣血。
“……清月…清月……”
是他。
萧彻。
那个我耗尽了十五载光阴,用尽心血、搭上性命去攻略的目标,此刻正一遍遍,痛苦而深情地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太子妃,沈清月。
他心尖上永远的白月光。
而我,林晚,一个被这劳什子“斩情系统”强行绑定的倒霉蛋,任务就是让这个痴情种别再围着沈清月打转。
系统的手段简单粗暴:
要么他爱上我,要么他死心,否则我就得在这无间地狱里,一遍遍重复这毫无希望的轮回。
身体残留的剧痛还未完全散去,像无数细小的毒针在血脉里游走。
那是上一次轮回的“成果”——为了阻止萧彻在沈清月被流言中伤时鲁莽出头,我设计引开了刺客的注意。
代价是左肩被一支喂了毒的弩箭贯穿。那毒叫“跗骨”,不会立时要命,却如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血肉,痛起来能让人恨不得把骨头都抽出来。
剧痛之下,我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指尖死死抠住身下锦缎的坐垫,布料发出细微的呻吟。
我甚至能尝到喉咙深处涌上的腥甜。
门内的低唤还在继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勉强压下了那翻腾的血气。
十五年。
整整十五个这样的轮回。
每一次都以不同的方式靠近他,救他,然后在他奔向沈清月时被无情地推开,最后在系统的惩罚里痛苦地重来。
每一次重来,那名为“林晚”的灵魂,似乎就磨损掉一分。
最初的愤怒、不甘、委屈,早已在一次次的循环里被碾磨成了粉末,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像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2.
可任务还得继续。
我强撑着从软榻上支起身,动作牵扯到左肩的伤处,疼得我眼前又是一黑,倒抽一口冷气。
咬紧牙关,我一步一步挪到那扇隔开两个世界的门边。
透过门缝,我看到他。
3.
萧彻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沉重的书案。
向来挺拔如松、冷峻自持的镇北王世子,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狼狈不堪。
昂贵的云锦常服皱得不成样子,领口微敞,露出线条紧绷的颈项。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素色的、早已褪了色的旧香囊——那是沈清月多年前随手给他的。
他低着头,墨黑的发丝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有那压抑不住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低唤断断续续地溢出:“清月…别怕…别怕…有我在……”
声音沙哑破碎,仿佛困兽濒死的哀鸣。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为沈清月而生的悲伤里。
那悲伤如此浓烈,几乎化为实质,将这个空间都填满了,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我,一个刚刚为他挡下毒箭、此刻正承受着“跗骨”之毒煎熬的人,站在门边,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他世界里排山倒海的痛苦,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了站在门外的林晚。
心口的位置,早已不会因为这种画面而尖锐地疼痛了。
那里只剩下一种空旷的、冰封的麻木。是啊,沈清月今日不过是被几个不长眼的言官在朝会上含沙射影地说了几句,连根头发丝都没掉。
而萧彻,却像是她遭受了天大的不公和苦难,在这里为她痛彻心扉,烂醉如泥。
那我呢?
林晚呢?
肩上这差点要命的毒伤,又算什么?
一丝极淡、极冷的讽笑,不受控制地爬上了我的嘴角。
我推开了门。
4.
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萧彻猛地抬起头,醉眼朦胧地望过来。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蒙着厚厚的水汽,迷茫而混乱。
他似乎努力想聚焦,视线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贪婪的打量。
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清…清月?” 他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和狂喜。
又是这样。
每一次轮回,只要他醉了,只要我出现,这张脸,这张与沈清月有三分相似的脸,总能让他陷入更深的错乱。
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无论是解释还是退开——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猛地从地上弹起,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扑了过来!
“清月!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惯有的冷冽松香,瞬间将我包围。
他的手臂铁箍般紧紧勒住我的腰,滚烫的脸颊胡乱地蹭着我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不是心动,是纯粹的恶心和冰冷。
“放开!” 我挣扎起来,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左肩的伤口被他的手臂狠狠压住,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鬓角。
我甚至能感觉到伤口崩裂,温热的液体正缓慢地洇透肩头的衣料。
“别走…清月…别丢下我…” 他充耳不闻,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我揉碎嵌进他的骨血里。
混乱的吻带着酒气,毫无章法地落在我的额头、鬓角、颈侧,每一个触碰都像是滚烫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栗尖叫。
他口中呼唤的,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名字。
“清月…我的清月…”
挣扎是徒劳的。
男人的力量本就悬殊,更何况他还带着醉后的蛮力,而我左肩重伤,毒发正凶。
每一次推拒都换来更粗暴的禁锢,每一次试图开口都被他炽热而绝望的吻堵回。
屈辱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冰封的麻木,汹涌而出,滑过脸颊,冰冷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肩头的血似乎都要流干,久到我的挣扎彻底变成了虚弱的喘息,久到那“跗骨”之毒带来的剧痛和心口被反复凌迟的冰冷几乎要将我吞噬殆尽,他才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沉重地倒向旁边的软榻,手臂却依旧死死地扣着我的腰,将我一同带倒。
我的脊背重重砸在柔软的锦垫上,震得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闷哼被堵在喉咙里。
他沉重的身躯随即压了上来,滚烫的脸埋在我的颈窝,灼热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
7.
他睡着了。
像个终于寻到失而复得珍宝的孩子,满足地、沉沉地睡去。一只手甚至还无意识地、占有性地搭在我的腰间。
而我,被他禁锢在身下,动弹不得。
左肩的伤口还在持续地渗出温热的血,浸透了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身体像是被拆开又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
更痛的,是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被这荒谬绝伦的夜晚彻底碾成了齑粉。
泪水无声地流淌,滑入鬓角,消失不见。
我睁着眼,望着头顶那一片模糊而压抑的床顶承尘,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透出一点惨淡的灰白。
7.
天光刺破窗棂,将书房内弥漫的暧昧与狼藉照得无所遁形。
压在我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
萧彻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猛地皱紧了眉头,用力揉着额角。
当他混沌的目光终于聚焦,看清了身旁凌乱的被褥,看清了衣衫不整、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望着屋顶的我时,他整个人僵住了。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后统统化为一种沉沉的、令人窒息的灰败。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我一眼。
8.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房间里蔓延。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已经凝固,他才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下了榻。
背对着我,胡乱地整理着自己同样凌乱的衣袍。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僵硬和……狼狈。
“昨夜……”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带着宿醉的粗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我饮多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能粉饰这荒唐局面的措辞,最终却只挤出几个苍白无力的字眼。
“……冒犯了林姑娘。”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那一声声刺耳的“清月”。
只有一句轻飘飘的“饮多了”和一句“冒犯了”。
仿佛昨夜那个不顾我重伤挣扎、将我强行禁锢、在我身上宣泄着对另一个女人满腔痛苦与思念的男人,不是他。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气的笑意直冲喉咙。我闭上眼,将那股翻涌的恶心和绝望狠狠压了下去。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背脊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碑。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9.
“吱呀——”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端着铜盆、准备伺候主子洗漱的小厮探头进来。
当他看清房内景象的一刹那,脸上的恭敬瞬间被极度的震惊和惶恐取代,手一抖,铜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花四溅,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这声响如同一个信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
萧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利刃般射向门口呆若木鸡的小厮。
那小厮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10.
消息像长了翅膀。
正午刺目的阳光也驱不散镇北王府正厅里弥漫的凝重寒气。
上首端坐的镇北王萧远山,面沉似水,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让整个厅堂的空气都几乎冻结。
王妃坐在他身侧,保养得宜的脸上交织着震惊、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几位族中有分量的耆老分坐两旁,目光或审视、或鄙夷、或冷漠地落在我身上。
我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左肩的伤口被府医重新包扎过,依旧隐隐作痛。脸色苍白,安静地站在厅堂中央,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
没有哭,没有辩白,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像个等待最终宣判的木偶。
萧彻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沉默。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只是下颌线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目光沉沉地盯着地面某一点,仿佛要将那金砖地缝看穿。
“简直荒唐!不知廉耻!” 一位须发皆白、脾气火爆的族老终于忍不住,拐杖重重一顿地,率先发难,浑浊的老眼锐利地剜向我。
“林氏!你一个寄居府中的孤女,竟敢趁着世子酒醉,行此等苟且之事!败坏我萧氏门风!该当何罪?”
“张老息怒。” 另一个较为圆滑的族老捋着胡须,眼神在我和萧彻之间转了转,慢悠悠道。
“事情已然发生,世子……也并非全无责任。只是,这林氏的身份……”
他话未说尽,但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王妃适时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痛心和无奈:“彻儿,你糊涂啊!你是堂堂镇北王世子,肩负重任,怎能如此…如此不知自持?如今闹得满府皆知,你让王府的颜面往哪里搁?让太子妃……”
她故意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萧彻瞬间更显苍白的脸,“……又该如何看你?”
“太子妃”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萧彻最痛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了头,眼中翻涌着剧烈痛苦和难堪,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够了!” 一直沉默的镇北王萧远山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考量,唯独没有对受害者的半分怜悯。
“事已至此,” 萧远山的声音沉缓,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多说无益。为全王府颜面,也为世子声誉计,只能委屈林姑娘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灰败的萧彻。
“彻儿,三日后,迎娶林氏为侧妃。此事,就此作罢。”
11.
侧妃。
一个妾室的名分。
一个用来掩盖世子酒后失德、安抚王府颜面的遮羞布。
一个对林晚这十五年来无数次舍命相救、倾尽所有的“报答”。
预料之中的结果。
心湖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我微微垂下眼帘,遮住眸底深处那片荒芜的漠然。
“父王!” 萧彻霍然抬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抗拒。
他看向我,那眼神极其复杂,有被强迫的愤怒,有对既定命运的无力,有对沈清月无尽的愧疚,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昨夜失控的茫然……唯独没有半分,对眼前这个即将成为他侧妃的女人的情意。
萧远山目光如电,冷冷地回视他:“你想让昨夜之事传遍京城?你想让太子妃知晓你醉酒后与她的替身……”
他话未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萧彻最后的挣扎。
萧彻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挺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垮塌了一瞬。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的所有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死寂。
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一件令人厌烦却又不得不处理的麻烦物品。
他转向萧远山,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躬下了他向来高傲的背脊。
“……儿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遵命。”
12.
三日后,一场仓促而沉默的婚礼,将我和萧彻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喧天鼓乐。
只有几顶低调得近乎寒酸的小轿,将我从未婚时暂居的小院,抬进了镇北王府西侧一处偏僻的“朝露院”。
仪式简单潦草得如同走过场。萧彻穿着象征性的喜服,全程冷着一张脸,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仿佛置身事外的是他。
当他将一杯冰冷的合卺酒递到我唇边时,那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厌恶还是别的什么。
我平静地接过,一饮而尽。酒液冰冷,顺着喉咙滑下,一路寒到心底。
“朝露院”成了我的囚笼,也成了我完成任务的唯一战场。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只能迎难而上。
我清晰地知道,仅仅靠一个“侧妃”的名分,根本不可能撼动萧彻对沈清月那深入骨髓的执念,更遑论完成系统任务。
我需要筹码,需要能让他不得不依赖我、甚至……最终不得不正视我的力量。
13.
王府内外,暗流涌动。
萧彻虽是世子,但位置并非固若金汤。
虎视眈眈的庶弟,朝中对立派系的倾轧,还有他那过于重情重义(尤其是对沈清月)而时常不顾后果的性子,都是巨大的隐患。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织网。
借着“王妃身体欠安,侧妃需侍奉左右”的由头,我得以频繁出入王妃的正院。
王妃起初对我充满戒备和轻视,一个靠爬床上位的孤女,在她眼中与蝼蚁无异。
但我展现出的能力,很快让她改变了看法。
当她深陷一场因娘家兄弟贪墨军饷而引发的巨大危机,整个王府幕僚都束手无策,眼看就要牵连王府时,是我,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后,从一堆看似毫无关联的旧账本和往来信件中,抽丝剥茧,找到了一个关键的、能证明她娘家兄弟只是被利用顶罪的中间人。
我设计让那人“意外”落网并“自愿”认罪,将王妃娘家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
王妃看着我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变化,不再是看一个碍眼的摆设,而是带上了一丝审视和……忌惮。
她开始将一些更为棘手、也更核心的王府内务交到我手中。
对外,萧彻那“情深义重”的毛病屡屡发作。
只要沈清月在太子府稍有不如意,或是太子因朝政迁怒于她,萧彻便会方寸大乱,不顾一切地想要插手,每每都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他冲动之下为沈清月强出头,在朝堂上公然顶撞太子心腹,被对方设下圈套,扣上了“结交边将、图谋不轨”的滔天罪名。
证据看似确凿,王府上下人心惶惶。
那一次,萧彻被宗人府带走,王府的天仿佛都塌了。
是我不眠不休。利用王妃娘家在军中的一点残余人脉,加上这几年暗中培植的、埋藏在三教九流中的眼线,如同最精密的织网者。
我找到了那个负责传递所谓“密信”的小吏,一个被巨额赌债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虫。
我替他填平了赌债,又以他妻儿的性命相胁,逼他在关键时刻反水,当庭指认是受太子心腹指使构陷。
同时,我巧妙地将萧彻那次“顶撞”,包装成对太子的一片赤诚谏言,只是方式过于耿直。
14.
当萧彻带着一身牢狱的阴冷气息被放回王府时,他看向我的眼神复杂难辨。
震惊?有。
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许。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看穿狼狈的难堪,以及一种……沉重的负担感。
他递给我一个锦盒,里面是京城最有名的“八珍斋”的精致点心。
他生硬地说:“辛苦了。”
我微笑着接过,仪态无可挑剔:“世子平安归来便好。”
转身,便将那盒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糕点,原封不动地赏给了院里的洒扫丫头。
那丫头吃得欢天喜地,我却知道,萧彻永远不会记得,或者根本不在意,我对桂花严重过敏。
15.
时光在无声的角力中悄然滑过。
任务进度条如同蜗牛爬行,在我日复一日的煎熬中,艰难地挪到了35%。
每一次他为了沈清月犯蠢,我替他收拾残局后,那进度条都会象征性地、吝啬地跳动一点点,仿佛是对我这份“贤内助”工作的微薄报酬。
直到我怀上萧景。
那更像是一个意外。
一次他醉酒后,不知是王府应酬还是又为了沈清月神伤,跌跌撞撞闯入朝露院。
这一次,他没有喊“清月”,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粗暴占有了我。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萧景的出生,并未带来任何改变。
萧彻对这个儿子,有着一种疏离的、近乎刻意的冷淡。
他尽着一个父亲最基本的责任,给他最好的物质,为他延请名师,却吝于给予拥抱和笑容。
萧景天性敏感,自幼便察觉到了父亲那难以言说的冷漠。他将这种冷漠,潜意识地归咎于我这个不得父亲欢心的母亲身上。
而沈清月,那个永远温柔娴雅、如同天上皎月的太子妃,成了萧景心中完美的母亲幻影。
她每次来王府,总会给萧景带些宫里的新奇玩意儿,用最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抚摸他的头顶。
她身上永远带着高贵的馨香,与朝露院里总是弥漫的药味截然不同。
“景儿,你娘亲身子弱,你要乖,莫要吵闹。” 沈清月总是这样温柔地叮嘱,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看向我时,又迅速垂下眼帘,仿佛不忍目睹我的“病弱”和“失宠”。
萧景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疏离,一天比一天……像他的父亲。
孺慕之情被一种混杂着轻视、怨怼甚至隐隐愤怒的情绪取代。
“为什么父亲从不来朝露院用膳?” 五岁的小萧景,在一次我试图给他夹菜时,猛地将小碗推开,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倔强的质问。
“是不是因为娘亲不好?”
16.
我伸出的筷子僵在半空。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发紧,所有解释的话语都堵在那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我要如何告诉一个五岁的孩子,他的父亲不爱他的母亲,连带着,也无法全心爱他?
告诉他他眼中完美无瑕的沈姨母,正是他父母悲剧的根源?
最终,我只是沉默地收回了手,低声道:“快吃饭吧,菜要凉了。”
他眼中的失望和怨气更浓了。
17.
岁月无声,却最是蚀骨。
朝露院里的日子,像一潭逐渐凝滞的死水。萧彻依旧在朝堂上步步为营,有我的筹谋铺路,他的地位日益稳固。
但他投向我的目光,除了日渐加深的疲惫和一种甩不脱的责任感,再无其他。每一次他深夜归来,带着一身疲惫踏入朝露院,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睡在外间书房。
偶尔同处一室,空气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我们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沈清月的影子,还有那一夜荒唐带来的永恒耻辱。
萧景渐渐长大,十岁的少年,身姿挺拔,眉目间继承了萧彻的冷峻,看我的眼神却越发像看一个陌生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他越发亲近沈清月,每次从宫中或太子府回来,总会带回沈清月赏的点心或小物件,在我面前小心地炫耀,那眼神分明在说:
看,这才是值得敬爱的人。
18.
窗外的秋蝉叫得有气无力,一声声,将朝露院午后的死寂衬得更加沉闷。
我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卷旧账本,指尖冰凉。
左肩的陈年旧伤,每逢阴雨天便如附骨之疽,隐隐酸痛,时刻提醒着我这具身体早已被无数次“舍命相救”和“跗骨”之毒侵蚀得千疮百孔。
十年光阴,未曾带来丝毫暖意,只在我眼底沉淀下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漠然。
“娘!”
一声带着明显不耐的呼唤打破了沉寂。
十岁的萧景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少年身量抽条,眉宇间已有了萧彻的轮廓,只是那眼神,看向我时,总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他手里捏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完成的功课。
“夫子布置的策论,写完了,您看看。” 他将纸往我面前的小几上一拍,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我放下账本,拿起那张纸。
字迹倒是工整有力,看得出下了功夫。只是内容……通篇都在赞颂“贤德”之重,引经据典,慷慨激昂,然而字里行间却隐隐透着一股空洞的理想化,对民生疾苦、权力倾轧的复杂本质触及甚浅,更像是在模仿某种高调的门面话。
“尚可。”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指尖点向其中一段略显空泛的论述。
“只是此处,论‘民为贵’,稍显浮于表面。若能结合前朝‘永济渠役’民变之祸,剖析其根源在于苛政而非民刁,论据会更扎实,立意也更深。”
我的话音刚落,萧景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一把将那张纸从我手中抽走,动作带着明显的抗拒,纸张边缘划过我的指尖,留下细微的刺痛。
“浮于表面?” 他扬起下巴,少年清亮的嗓音此刻充满了尖锐的质疑和不服,“夫子都夸我这篇写得有气势!沈姨母也说,男儿立世,当有此等胸襟气魄!娘您总是这样……”
他顿了顿,眼神里那层怨怼清晰可见。
“……挑剔!刻薄!永远看不到别人的好!您知道沈姨母是怎么教导太子殿下的几位小殿下的吗?她总是温柔鼓励,从不疾言厉色!”
“沈姨母”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麻木的神经。
19.
我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对另一个女人的崇拜和维护,看着他对我这个亲生母亲深入骨髓的排斥和指责。
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终究还是被这尖锐的话语凿开了一丝裂缝,涌出冰冷的酸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我微微吸了口气,压下喉间的滞涩,声音依旧维持着平静,却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景儿,为娘并非挑剔。只是这策论之道,贵在……”
“够了!” 萧景猛地打断我,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积蓄的怨气如同风暴,“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您根本不懂!您永远都是这样冷冰冰的,只会讲规矩,挑毛病!您看看沈姨母,她待人多温柔,多和气!她才是……”
他像是豁出去了,憋红了脸,那句在他心底盘旋了不知多久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我宁愿沈姨母是我娘亲!至少…至少她不会让我觉得这么…这么难堪!”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彻底炸开。
眼前瞬间一片模糊的白光,耳畔嗡嗡作响。萧景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愤怒的、控诉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只看到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那张酷似萧彻的小脸上,写满了对我的憎恶。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到几乎无法承受的绞痛,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撕扯。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我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口血咽了回去。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20.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想问他,儿时他高烧不退,是谁衣不解带守了他三天三夜?
想问他,他被受惊的马匹拖行,是谁不顾一切扑上去用身体护住他,自己却被马蹄踏断了肋骨?
想问他,每一次他被父亲冷落,又是谁在深夜里抱着默默流泪的他?
可所有的话语,都在他充满厌弃的眼神里,冻结在了舌尖。说了又如何?
不过是自取其辱。
在他心里,那个永远温柔完美的沈姨母,早已取代了我这个满身伤痕、满心疲惫、只会“刻薄挑剔”的生母。
最终,我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再睁眼时,眼底那片荒芜的漠然,浓重得化不开。
“出去。” 我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萧景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和冰冷慑住了,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噎在了喉咙里。
他愤愤地瞪了我一眼,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猛地一跺脚,转身冲了出去,将门摔得震天响。
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也停了。
“叮!任务进度:95%。” 脑海中,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冰冷无情的机械音,如同最精准的丧钟,骤然敲响!
95%!
距离最终解脱,只差那临门一脚!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种近乎扭曲的狂喜,如同冰与火的激流,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胸腔!
十五年!
整整十五年的轮回!
无数次舍命相救,无数次尊严扫地,无数次被弃如敝履,无数次被亲生骨肉厌弃……终于,终于看到了尽头!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我抬手捂住嘴,压抑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那泪水里,有积压了半生的屈辱和痛苦,有对萧景那句锥心之言的绝望,更有一种即将挣脱这无间地狱的、近乎虚脱的狂喜。
快了。
就快了。
这漫长的、令人作呕的酷刑,终于要结束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蜷缩在冰冷的软榻上,任由那灭顶的情绪将自己彻底淹没。
21.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在朝露院清冷的石阶上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哀鸣,像迟暮老人最后的叹息。
我坐在窗边的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眼下的乌青浓重得脂粉也遮盖不住,那是无数个被病痛和心魔啃噬的长夜留下的印记。
镜中人不过三十出头,眼神却已苍老得如同燃尽的死灰。
今日是十月初九,我的生辰,亦是系统最终宣判的日期。
指尖拂过妆匣底层,触到一叠厚厚的纸页。
那是十五年来积下的脉案,由王府里那位被我用重金封了口的老府医所记。
每一页,都记录着一次为萧彻挡下的灾劫,留在身体上的烙印:
“癸未年七月初九,左肩弩箭贯穿伤,伴‘跗骨’之毒入体,伤及肺腑,阴雨天疼痛彻骨……”
“乙酉年腊月廿三,为世子试毒(疑为‘鸩羽红’),虽解,肝脾受损,气血大亏……”
“庚寅年冬月十一,坠马救世子,肋骨断三根,内腑震荡,留下眩晕之症……”
纸页的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无声诉说着这具躯壳早已不堪重负的真相。
妆台上,一只小巧的白玉酒杯静静立着,旁边是一只同样质地的酒壶。
壶中是澄澈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奇异的甜香。
这是系统给予的最后“馈赠”——一杯无痛无觉的归途。只需饮下,便能彻底斩断与这个世界的所有牵绊。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停在了朝露院门口。
是萧彻。
他今日似乎在外又遇上了什么棘手事,气息不稳。
“林晚。” 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惯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景儿今日在太学又惹了祸,顶撞了博士。你……”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最终化为一句冰冷的命令。
“……好好管教他,莫要再纵容生事,丢王府的脸面。”
管教?
纵容?
我对着铜镜,无声地扯了扯嘴角。一个连看你一眼都觉得难堪的儿子,如何去“管教”?
一个从未将你视为母亲的孩子,又何谈“纵容”?
多么可笑又可悲的推诿。
22.
没有回应。
门外静默了片刻,似乎对我这反常的沉默有些意外。
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忽视的愠怒,渐渐远去,消失在庭院深处。
也好。这样也好。
干干净净,再无瓜葛。
我收回目光,落在妆台上。
指尖划过那叠厚重的脉案,最终停留在那只温润的白玉酒杯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叮!最终判定:目标人物萧彻对女主沈清月执念消除度达标,宿主林晚任务——完成!”
冰冷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如同最终解脱的宣告。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轻松感,如同暖流,瞬间冲刷掉了四肢百骸里沉积了十五年的冰冷和沉重。
那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甘美。
嘴角缓缓扬起。这一次,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轻松的笑意。不再需要伪装,不再需要隐忍。
我执起酒壶,澄澈的液体注入白玉杯中,发出清泠的声响。
端杯,凑近唇边。
就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23.
萧景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十岁少年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未消的怒气,显然是刚刚又在外面受了气。
他一眼看到我端杯欲饮的动作,看到我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奇异而平静的笑容,脚步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被更浓的、习惯性的怨气取代。
“你又在喝什么药?” 他拧着眉头,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我是什么肮脏的病源。
“满屋子都是药味!难闻死了!沈姨母那里从来都是香的!你就不能……”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我已微笑着,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地将杯中那澄澈的、散发着甜香的液体,一饮而尽。
“景儿,”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看着他瞬间瞪大的、充满惊愕的眼睛。
“药……不苦了。”
玉杯从我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冰冷的地砖上摔得粉碎。
如同这十五年镜花水月般的人生,终于彻底碎裂。
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
视线开始模糊,黑暗温柔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看到萧景那张写满惊愕和茫然的小脸,看到他下意识地、有些无措地朝我伸出的手。
呵……
我轻轻阖上眼帘,最后一丝牵念也随之消散。
原来真正的解脱,是连恨,都懒得再有了。
24.
黑暗,粘稠、温暖、无边无际,像回归了生命最原始的母体。
没有冰冷的朝露院,没有锥心的疼痛,没有萧彻厌弃的眼神,没有萧景怨毒的指责,更没有那个永远悬在头顶、名为“沈清月”的诅咒。
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鱼,被一丝微弱的光线牵引着,缓缓上浮。
首先感受到的,是鼻腔里充斥的、浓烈而陌生的消毒水气味。
紧接着,是身体下方不同于锦缎的、粗糙而坚硬的触感。耳边有规律的“嘀…嘀…”声,像某种机械的心跳。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了许久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
一根透明的管子连接着我的手臂,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注入血管。视线转动,看到了床边闪烁着幽绿光芒的仪器,那些跳动的线条和数字,陌生又带着一种冰冷的科技感。
这里是……
医院?现代医院?
巨大的恍惚感瞬间攫住了我。
那漫长的、痛苦的十五年,那属于“林晚”的一生,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荒诞而残酷的梦?
“晚晚?晚晚你醒了?!老天保佑!医生!医生她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的女声在耳边炸响,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一张涕泪横流、写满憔悴却掩不住激动狂喜的脸庞凑到了眼前。
是我的妈妈。
那个在我“穿越”前,因为一场车祸正躺在ICU里被医生宣告可能成为植物人的妈妈!她此刻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温度真实得烫人!
系统答应我的它做到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失语,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委屈,不是悲伤,是劫后余生、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界限的、巨大的茫然和……迟来的、铺天盖地的委屈。
“妈……”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微弱而嘶哑。
“哎!哎!妈在!妈在这儿!” 妈妈哭得更凶了,紧紧抓着我的手,仿佛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吓死妈妈了!你昏迷了整整三个月啊!医生都说…都说可能……”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三个月?
现实中,仅仅过去了三个月?而我,却在那个古代世界,真实地熬过了十五年的人间地狱?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激烈地冲撞、融合。
现代的林晚,遭遇车祸昏迷。
古代的林晚,饮下毒酒解脱。
两个灵魂,两个世界,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
护士和医生匆匆赶来,一阵忙碌的检查。冰凉的听诊器贴上胸口,手电筒的光束检查瞳孔……那些冰冷的触感和仪器声,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是真实的,这才是我的世界。
“……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了,真是奇迹!意识清醒,认知功能初步检查也没有明显障碍……”
医生检查完毕,语气带着不可思议的振奋,对妈妈说着。
“不过还需要进一步观察,毕竟昏迷时间太长了……”
妈妈不住地点头,擦着眼泪,千恩万谢。
病房里暂时安静下来。
妈妈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三个月来的担惊受怕,说着亲戚朋友如何帮忙,说着医院的不放弃……
我的目光,却有些空洞地越过妈妈担忧的脸,落在病房门口。
那里空无一人。没有萧彻。没有萧景。没有镇北王府的任何一个人。
那个世界的一切,真的如同被橡皮擦彻底抹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连带着那刻骨铭心的恨与怨,似乎也在现代消毒水的气味和妈妈温暖的掌心温度里,一点点淡化、飘散。
真好。
那本就是一场强加于我的噩梦。醒了,就该彻底遗忘。
“晚晚?晚晚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妈妈见我眼神发直,担忧地抚上我的额头。
我猛地回过神,用力眨了眨眼,将最后一丝属于“林晚”的茫然和冰冷驱散。
嘴角努力向上弯起,扯出一个有些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妈……” 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久违的、属于“林晚”的轻松和依赖,“我……想吃草莓。”
新鲜的,酸甜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草莓。
不是王府里那些精雕细琢却冰冷无味的糕点。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破涕为笑,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纯粹的喜悦:
“好!好!妈这就去买!买最大最甜的!”
她像得了圣旨,立刻起身,风风火火地朝病房外跑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规律而安心的仪器“嘀嗒”声。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窗外,隐约传来城市的车流声,遥远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却奇异地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我闭上眼,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那真实的暖意。嘴角那抹释然的弧度,久久未曾散去。
25.
意识在黑暗中浮沉,像一片无根的枯叶。
没有痛楚,没有寒冷,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虚无。
这就是死亡吗?
或者,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甬道?
萧彻猛地睁开眼!
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眼前是熟悉的拔步床顶,繁复的云纹在透过窗棂的惨淡天光下,如同盘踞的鬼影。
又是这个梦。
不,不是梦。
那感觉太过真实。
他看到林晚,那个被他禁锢了十五年的女人,当着他儿子的面,微笑着饮下了那杯酒。
那笑容平静得诡异,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解脱的轻松。
然后,玉杯碎裂,她像一尊失去支撑的玉像,无声无息地软倒下去……
“世子爷?” 门外传来贴身侍卫萧忠小心翼翼的试探询问。
萧彻没有回应。他掀开锦被,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比任何一次面临朝堂倾轧、生死危机时都要强烈。
他像一头被无形绳索勒住脖颈的困兽,猛地拉开房门。
“她呢?”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萧忠被他猩红的双眼和骇人的脸色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世子爷?您…您问的是侧妃?侧妃娘娘她…一直在朝露院静养……”
“带路!” 萧彻粗暴地打断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一把推开萧忠,踉跄着就往外冲,甚至忘了披上外袍。
初冬清晨的寒气如同冰水,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那股疯狂滋长的不安。
脚下的石板路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向王府西侧那个最偏僻、他几乎从未踏足过的院落。
26.
朝露院。院门紧闭,静得可怕。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萧彻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踹开了那扇并不厚重的木门!
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院落里回荡,惊飞了枯树上仅存的几只寒鸦。
院子里的景象,让紧随其后的萧忠倒抽一口冷气。
空无一人。
负责洒扫的粗使丫头不见踪影。正屋的门窗紧闭,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寒意。
萧彻几步冲上台阶,再次一脚踹开正屋的门!
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依旧,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窗边的软榻上。
林晚就歪在那里。
她穿着素色的寝衣,身形单薄得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枯叶。
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畔,衬得那张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青黑的阴影。嘴唇微微张着,唇角似乎凝固着一丝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像睡着了一样。
可萧彻知道,不是。
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一片冰冷的、凝固的死寂。
“林晚?”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音节,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一步步挪过去,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
每一步都重若千斤,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终于,他走到了榻前。
颤抖的、冰冷的手指,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向她的鼻端。
没有气息。
指尖触碰到她脸颊的皮肤,冰凉、僵硬,如同最上等的寒玉。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林晚!”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
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高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冰冷的榻前,双手死死抓住她冰冷僵硬的肩膀,疯狂地摇晃着,仿佛要将那沉睡的灵魂从冰冷的躯壳里硬生生摇醒!
“你起来!你给我起来!林晚!你听见没有!”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绝望的暴怒和难以置信的恐慌。
“谁准你死的?!谁准你死的!你给我醒过来!醒过来折磨我啊!像以前一样!骂我!恨我!算计我啊!”
滚烫的泪水,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男人,此刻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林晚冰冷苍白的脸颊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你不是最会算计吗?你不是最有本事吗?十五年了!你替我挡了多少刀!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你怎么敢!”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手臂用力收紧,似乎要将这具冰冷的身体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滚烫的血肉去温暖她。
“起来!我命令你起来!林晚!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他自己绝望崩溃的嘶吼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回荡。
“世子爷!世子爷您冷静点!” 萧忠从未见过主子如此癫狂失态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上前劝阻,却被萧彻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毁天灭地的绝望气息震慑住,不敢靠近。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冲了进来。
27.
是萧景。
他显然听到了动静,小脸上还带着惊惶和未消的余怒。
当他的目光触及软榻上母亲毫无生气的身体,触及父亲那状若疯魔、涕泪横流地抱着母亲嘶吼的模样时,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僵在了门口。
“娘…娘亲?” 他喃喃地,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天真的、不敢置信的茫然。他早上冲进来时,娘亲还对他笑了一下,说“药不苦了”……
怎么会这样?
萧彻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恶鬼,死死盯住门口的儿子。
那眼神里的痛苦、绝望、暴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迁怒,让萧景瞬间如坠冰窟,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是你…” 萧彻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是你昨天对她说了什么?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又说了那些混账话!”
他猛地伸手指向萧景,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巨大的恐惧和委屈瞬间淹没了十岁的少年。他想起昨天自己冲口而出的那句“我宁愿沈姨母是我娘亲”,想起母亲当时瞬间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
难道…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
28.
“不…不是我…我没有…” 萧景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
“滚出去!” 萧彻如同暴怒的雄狮,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
萧景吓得浑身一颤,再不敢停留,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儿子的哭声远去,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萧彻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死寂。
他颓然地松开抓着林晚肩膀的手,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的爆发中耗尽。他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榻沿,双臂紧紧抱着林晚冰冷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她早已失去温度的颈窝。
温热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浸湿了她冰冷的衣襟。
“为什么…林晚…你告诉我为什么…”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溢出,不再是愤怒的嘶吼,而是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悔恨和茫然。
“你不是…最坚韧的吗…你不是…总能撑下去的吗…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怀中冰冷的躯体。
“我把你困在这里…给了你无尽的难堪和委屈…我…我甚至没能好好看过你一眼…”
那些被他刻意忽视、刻意遗忘的画面,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替他挡下毒箭时惨白的脸;
她为他收拾残局后独自在灯下疲惫揉按额角的身影;
她接过他递过去的桂花糕时,那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微笑;
还有每一次,当他为了沈清月失魂落魄时,她站在阴影里,那无声的、如同死水般的眼神……
他曾以为那眼神是冷漠,是算计,是认命。
直到此刻,抱着她冰冷的身体,他才惊觉,那里面藏着的是怎样一种被耗尽了所有希望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我错了…林晚…我错了…” 滚烫的泪水混着迟来的、锥心刺骨的悔恨,灼烧着他的脸颊和灵魂。
“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不该…那样对景儿…”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抱着他唯一仅存的、却早已冰冷的浮木,在无边的悔恨海洋里沉浮、呜咽。
朝露院外,初冬的风呜咽着穿过枯枝,如同天地同悲的挽歌。
29.
萧景失魂落魄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小小的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
父亲那如同恶鬼般的眼神和咆哮,母亲躺在那里毫无生气的样子,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心。
“不是我…我没有…” 他抱着头,蜷缩在冰冷的墙角,一遍遍低声呜咽着。可心底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质问:
真的没有吗?昨天你说的话,难道不是一把最锋利的刀子?
混乱、恐惧、巨大的自责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感,几乎将他淹没。
他需要抓住点什么,证明什么。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个不起眼的、属于母亲的旧妆匣上。那是她搬来朝露院时带来的唯一旧物。
他跌跌撞撞地爬过去,颤抖着打开妆匣。里面只有几件素净的旧首饰,一些碎银子。他的手指胡乱地翻找着,像是在寻找救命稻草。
指尖忽然触到匣子底层一处微小的凸起。他用力一抠,一块薄薄的夹层木板被掀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厚厚的、泛黄的、边角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纸页。
他颤抖着抽出那叠纸。最上面一张,墨迹已经有些洇开,却仍能辨认:
“癸未年七月初九。世子遇刺,林氏以身相护,左肩弩箭贯穿伤,深及肩胛。箭镞喂有‘跗骨’之毒……虽尽力拔除,然毒入血络,恐伤及肺腑根本……此毒阴寒,每逢阴雨湿冷,必疼痛彻骨,终生难愈……”
下面附着几味解毒用药的方子,字迹潦草,显是匆忙写就。
萧景的手猛地一抖,纸页哗啦作响。
癸未年?那不是他出生前好几年吗?娘亲…受过这么重的伤?为了…父亲?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下意识地往下翻。
“乙酉年腊月廿三。世子赴宴归,神色有异,疑中奇毒。林氏自请以身试药……药性酷烈,症发如烈火焚身……呕血三升,昏迷一日夜方醒……虽侥幸得解,然肝脾受损甚重,气血大亏,根基动摇,日后需长年温补,切忌劳心伤神……”
“庚寅年冬月十一。世子携景公子郊游,马匹惊厥。景公子坠于马下,险遭践踏。林氏飞身扑救,以己身护景公子周全……林氏肋骨断其三,内腑震荡,呕血不止……昏迷三日……恐留眩晕头痛之痼疾……”
庚寅年冬月十一!
萧景的目光死死钉在这行字上,呼吸骤然停止!一股电流般的麻意瞬间窜遍全身!
冬月十一…坠马…救他……
30.
一些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早已模糊褪色的碎片,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潭,猛地翻涌上来!
刺骨的寒风,失控狂奔的高头大马,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还有……还有那个带着暖香、无比柔软却又带着决绝力量,死死将他护在身下、承受了所有翻滚撞击的怀抱!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骨头断裂时那令人牙酸的“咔嚓”轻响,和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闷哼……
他那时太小,惊吓过度又撞到了头,醒来后只记得刺鼻的药味、浑身的疼痛,还有沈姨母温柔地抱着他,轻声说:
“景儿不怕,都过去了。以后要小心些,莫再让你娘亲担心了。”
而母亲呢?他只记得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似乎病得很重。
他去看她,她虚弱地想抬手摸摸他的头,他却因为浑身疼痛和莫名的委屈,躲开了,跑向了沈姨母温暖的怀抱……
原来……原来那个在惊马之下,用自己身体为他筑起血肉之墙,承受了所有致命伤害的人……不是沈姨母!
是他的娘亲!
是他一直怨恨、一直嫌恶的亲生母亲!
“娘……娘亲……” 萧景喃喃地念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猛地丢开那叠沉重的脉案,像是被烫到一样,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朝着朝露院的方向发疯似的狂奔!
什么父亲的呵斥,什么恐惧,统统被抛在脑后!
他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回到娘亲身边去!他要告诉她,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那个救他的人是她!一直都是她!
“娘亲!娘亲!” 他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冲进朝露院正屋,小小的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血液都仿佛冻成了冰。
萧彻依旧瘫坐在榻前的地上,紧紧抱着林晚冰冷的身体,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又像是抱着唯一能救命的浮木。
他的脸埋在她的颈窝,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那声音里充满了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悔恨。
而在萧彻紧紧抱着林晚的手臂旁边,榻沿上,一张被揉皱又似乎被小心展开的、染着几滴暗褐色污渍的素笺,静静地躺在那里。
萧景的视线被死死吸了过去。他认得那纸,是母亲常用的薛涛笺。
上面的字迹,是母亲的!
只是那笔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决绝,力透纸背:
“萧彻,我不欠你。”
翻过纸页,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墨色稍淡,字迹也有些虚浮,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景儿,娘抱过你的,在你发热那夜。”
31.
“轰——!”
萧景脑子里最后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悔恨的尖啸,猛地从十岁少年单薄的胸腔里爆发出来!比萧彻方才的嘶吼更加绝望,更加撕心裂肺!
他小小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前扑倒!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榻边,疯了一样去抓林晚冰冷垂落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想将那僵硬的手指捂热,想将那冰冷的身躯摇醒!
“娘!娘亲!你醒醒!景儿错了!景儿知道错了!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他哭喊着,涕泪横流,声音因为极致的悲痛而扭曲变形。
“是娘亲救的我!是娘亲一直护着我!娘亲!你看看我!你看看景儿啊!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醒过来!求你!娘——!”
他语无伦次,小小的拳头拼命捶打着冰冷的床沿,仿佛这样就能宣泄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和悔恨。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蠢!
为什么他直到现在,直到娘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才看清一切!才想起那个真正用生命爱着他的人!
萧彻被儿子的哭喊声惊醒,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向那张染血的素笺。
当看到背面那行小字时,他浑身猛地一震!
“景儿,娘抱过你的,在你发热那夜。”
发热那夜……是景儿三岁时那次凶险的高热吗?他记得自己当时正因沈清月被太子训斥而烦忧,只在景儿病榻前匆匆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原来……是她整夜不眠不休地抱着孩子?他那时在哪里?在为另一个女人的忧愁而辗转反侧?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萧彻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点溅在怀中林晚苍白如雪的衣襟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林晚……晚晚……” 他紧紧抱着她,滚烫的泪水混着嘴角的血沫,滴落在她冰冷的额头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像个迷失在暴风雪中终于找到归途却已筋疲力尽的旅人,将脸深深埋进她冰冷的发间,发出一声又一声,如同孤狼泣血般的、绝望到极致的悲鸣。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回来…求你回来…回来啊……”
朝露院中,父子二人,一个抱着冰冷的尸身呜咽泣血,一个抓着母亲僵硬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喊忏悔。
凄厉的哭嚎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最悲怆的丧钟,在王府死寂的上空久久回荡,撕扯着每一个听到的人的心。
然而,任凭他们哭得如何肝肠寸断,如何撕心裂肺,如何用尽全身力气去摇晃、去呼唤,软榻上的那个人,始终安静地闭着眼,唇角凝固着那丝若有似无的、近乎解脱的弧度。
再也不会醒来。
32.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鼻端,但已被窗外涌进来的、带着城市烟火气的微风吹淡了些许。
床头柜上,摆着一盘洗得水灵灵的红草莓,饱满的果实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透过百叶窗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我靠在摇起的病床上,指尖捏着一颗草莓。冰凉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带着阳光的味道和泥土的芬芳,瞬间抚平了喉咙的干涩,也驱散了最后一丝盘桓不去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阴冷药味。
“慢点吃,多着呢。” 妈妈坐在床边,手里削着一个苹果,脸上是失而复得后小心翼翼的满足,眼底却还残留着浓重的血丝和疲惫。
她絮絮叨叨,“医生说再观察几天,指标稳定就能出院回家调养了。回家妈天天给你炖汤,瞧这小脸瘦的……”
我安静地听着,小口小口地吃着草莓,感受着那份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本地新闻的页面上。一则不起眼的快讯被推送到顶端:
【突发!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明惠帝萧彻皇陵区域发生异常震动!专家初步勘查,未发现盗洞及地质灾害迹象,震动原因成谜,具体损失正在评估中。现场有目击者称听到类似悲鸣的异响……】
明惠帝萧彻……
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轻轻划过这个名字,心湖里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十五年的屈辱,锥心的疼痛,彻骨的冰冷,还有最后那场撕心裂肺的哭嚎——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再也无法触及真实的情绪。
草莓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我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
湛蓝的天空下,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一只不知名的灰雀落在窗外的枝头,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朝病房里张望了一下,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留下一串细碎的鸣叫。
阳光正好,暖暖地洒在脸上。
我轻轻咬下最后一口草莓,眯起了眼睛。
嗯,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