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轩带着新纳的妾室回府,说是江南商人之女,娇弱得风都能吹倒。
可那女子掐着我下巴往我嘴里灌堕胎药时,指尖的力道分明比后院看门的恶犬还狠。
祁轩就站在廊下,负手望着满池荷花,任她将我按在冰凉的石阶上。
1
盛夏的蝉鸣聒噪得恼人,我正倚在绣架前绣着祁轩新裁的云纹锦袍,忽听得前厅传来环佩叮当声。
指尖顿住,银针在素绢上洇开一小片血渍。
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祁轩腰间常年系着的和田玉佩。
丫鬟春桃慌慌张张掀帘而入:“夫人!老爷他……”
话未说完,前厅已传来他温润如昔的嗓音:“这是江南苏记绸庄的千金,往后便住西厢房。”
我攥着绣绷的指节发白,绣线绞成死结。
穿过垂花门时,正撞见祁轩握着苏沁柔的手,将一捧珍珠钗环塞进她掌心。
苏沁柔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水红襦裙上绣着并蒂莲,倒比我这正室穿得还要鲜亮三分。
“归宁。”祁轩转过身来,眉目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疏离,“沁柔温婉贤淑,我已禀过母亲,明日便行纳妾之礼。”
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我盯着他腰间那枚玉佩。
分明是去年我生辰时,亲手替他系上的。
“祁轩,你说过此生只娶我一人。”喉咙发紧,声音轻得像片随时会碎的薄冰。
苏沁柔忽地掩面啜泣:“都是妾身的错,不该搅乱姐姐清梦。”她柔弱地靠在祁轩肩头,腕间羊脂玉镯撞出清脆声响,“若姐姐不喜,我这便回江南……”
“胡闹!”祁轩揽住她的腰,目光扫过我时冷得像淬了霜,“不过是纳个妾室,你这般作态,倒显得心胸狭隘。”
廊下青砖突然变得滚烫,我踉跄着扶住廊柱。
成亲两载,他从未对我疾言厉色,如今却为了个初识的女子,将我贬得一文不值。
苏沁柔在他怀里抽抽搭搭,眼角却掠过一抹得意的笑。
“姐姐莫怪。”她从祁轩袖中抽出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轩郎说姐姐善妒,特意让我带着安神香来。”说着将帕子塞到我鼻下,“闻一闻,便不气了。”
我猛地挥开她的手,绣绷重重砸在青砖上。
素绢上未绣完的锦袍绽出狰狞裂口。
祁轩脸色骤变,扬手便是一巴掌。
“不知好歹!”他的声音混着蝉鸣,将我的心碾成齑粉,“从今日起,你便在祠堂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半步!”
暮色四合时,我跪在冰凉的蒲团上,听着西厢房传来的欢笑声。
苏沁柔娇嗔着说想要那对翡翠镯子,祁轩温声应着“明日便叫人去取”。
檀香混着血腥气在祠堂弥漫,我咬破舌尖,任由血泪滴在婚书上。
那上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墨迹,早已晕染成一片斑驳。
2
祠堂烛火摇曳,将婆母拄着檀木杖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膝盖早已没了知觉,望着她绣着牡丹的裙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忽然想起初嫁时,她握着我的手说“咱们祁家定会护你周全”。
“归宁啊。”婆母的声音裹着叹息,伸手想要抚我的发,却在触及凌乱的鬓角时顿住,“沁柔那丫头我瞧着不错,模样温顺又知礼数。”她摩挲着护甲,目光扫过我膝前未干的泪痕,“你是当家主母,何苦为了个妾室失了体面?”
我攥紧裙摆,喉间泛起苦涩:“母亲,当年轩郎……”
“够了!”檀木杖重重杵在青砖上,惊得烛火猛地一颤,“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祁家三代单传,轩儿房里多个人丁兴旺,难道不好?”她俯身时,珠翠头饰压得我脖颈发疼,“你进门两年无所出,倒让旁人说我祁家苛待儿媳,如今沁柔有了身子……”
“什么?”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猛地抬头撞进婆母似笑非笑的眼神里。
苏沁柔竟已有身孕?
怪不得祁轩昨日那般急切,原来早有盘算。
婆母掏出丝帕替我拭泪,动作轻柔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你是读过书的,该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只要你好生照应沁柔,等孩子生下来,记在你名下便是。”她起身时,衣摆扫落供桌上的香灰,“明日你亲自去西厢房送补品,莫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门扉“吱呀”关闭的刹那,我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婚书上,那些誓言被香灰覆上薄薄一层。
原来从始至终,我不过是祁家传宗接代的摆设,而祁轩眼底的温柔,早在苏沁柔的腹中,化作了传宗接代的筹码。
更漏声里,西厢房传来低低的调笑声。
祁轩温声哄着:“明日便让归宁给你熬安胎药,她最擅这些……”
苏沁柔娇嗔:“姐姐怕是恨死我了,若在药里动手脚……”
话音未落,便是绵长的轻笑。
我将脸埋进冰凉的地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他们早已算好,要用我的手,护住那腹中孽种。
祠堂的夜格外漫长,香案上的蜡烛流着泪。
就像我流不尽的血与泪,在这深宅大院里,终将熬成一滩无人问津的灰烬。
3
晨光刺破窗纸时,祠堂的木门“吱呀”被推开。
祁轩玄色衣袍上还沾着昨夜的酒气,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却再照不暖那双漆黑如渊的眼。
我蜷在蒲团上望着他,喉间像塞着团浸了毒的棉絮。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目光扫过我的膝盖和凌乱的鬓发,竟无半分动容:“沁柔有了身孕,你且好生照顾着。”他弯腰拾起地上歪斜的供烛,火苗映得他面容阴晴不定,“莫要仗着正室身份耍什么小心思,若她和孩子有半点闪失……”
“祁轩,你当真觉得我会害她?”我撑着香案起身,绣鞋碾碎满地香灰,“当年你说我是这世上最纯善的人,如今却将我视作蛇蝎?”
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将骨头碾碎:“沈归宁,别装无辜。”他凑近时,我闻到他衣襟间萦绕着苏沁柔惯用的百合香,“昨日你摔了她送的安神帕子,又打翻安胎药碗,当我瞎了不成?”
剧痛从腕间炸开,我望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笑出声来。
原来在他眼中,我连辩解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苏沁柔的眼泪是珍珠,我的血泪却比尘土还轻贱。
“明日起,你搬去西厢房贴身伺候。”祁轩甩开我的手,我踉跄着撞在供桌上,铜香炉轰然倒地,“若沁柔满意,我便允你回主院。”他转身时,腰间那枚我送的玉佩硌在我脚边,凉意顺着脚踝爬上心口,“毕竟你这个做正室的,连个孩子都生不出。”
门重重合上,晨光被割裂成碎片。
我盯着地上那枚玉佩,想起新婚夜他将我抱在膝头,说要与我生七个嫡子,组成个热热闹闹的家。
如今玉佩蒙尘,而他的温柔,早已喂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指尖抚过冰凉的玉佩,我突然将它狠狠摔向青砖墙。
玉碎声惊飞了檐下麻雀,也震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4
暮色将西厢房的窗棂染成血色时,苏沁柔突然发出一声娇弱的痛呼。
我捧着熬好的燕窝羹僵在门口,看着她苍白着脸蜷缩在床榻上。
祁轩已大步冲了进来。
“沁柔!”他掀开锦被将人搂进怀里,指尖颤抖着探她的额头,“哪里疼?快传大夫!”
苏沁柔却伸手死死拽住他的袖口,泪眼朦胧地朝我望来:“姐姐……那碗药……”
“沈归宁!”祁轩转头时眼底燃着滔天怒火,燕窝羹应声落地,瓷片溅在我脚踝划出细密血痕,“我让你照顾她,你竟敢在药里动手脚?”
“不是我!”我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桌上的药罐,“那碗燕窝羹我一直守着,怎会……”
“住口!”祁轩揪住我的衣领,将我重重抵在墙上,“沁柔进门以来处处忍让,你却三番五次下狠手!”他身上苏沁柔的百合香浓烈得令人作呕,“若孩子有闪失,我要你陪葬!”
苏沁柔在床榻上抽抽搭搭:“轩郎莫要动怒,姐姐许是一时糊涂……”
她话音未落,祁轩已拖着我往门外走。
我的发簪被门框勾落,青丝如瀑散落,手腕被他攥出深紫的瘀痕。
柴房的霉味扑面而来时,我听见落锁的声响。
祁轩隔着门板冷笑:“不认错,就别想出来!”
月光从狭小的窗棂漏进来,照见墙角结网的蜘蛛。
我蜷缩在潮湿的稻草上,想起新婚时他亲手为我梳头,说我的青丝比江南绸缎还柔顺。
更鼓声起,远处传来苏沁柔的啜泣和祁轩温声细语的安抚。
我抱紧自己发颤的身体,突然笑出声来。
原来在他心中,我连一只蜘蛛都不如。
这柴房的枷锁,终究是将我困成了他眼中十恶不赦的罪人。
而那所谓的真相,早在苏沁柔的眼泪里,化作了我百口莫辩的罪名。
5
子夜的梆子声惊得梁上老鼠乱窜,我蜷缩在发霉的草堆里,冷汗浸透了中衣。
小腹传来的绞痛一阵强过一阵,像是有无数把钢刀在绞动五脏六腑。
柴房门轴发出细微响动时,我以为是祁轩来兴师问罪,却听见春桃带着哭腔的低唤:“夫人!”
她举着油灯扑过来,光晕里晃动着食盒和粗布巾。
“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她哽咽着揭开食盒,露出半块冷透的馒头,忽然僵在原地,“夫人您的脸色……”
我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去……去请大夫……”指尖掐进她皮肉里,血腥味在齿间漫开,“求你……”
春桃慌忙点头,转身时碰翻油灯,火苗在稻草上燎起细烟。
不知过了多久,老大夫颤抖的手指搭在我腕间。
柴房漏进的月光映着他灰白的胡须,也照亮他骤然瞪大的眼睛:“恭喜夫人,已有一月身孕……只是……”他欲言又止,目光扫过我身上的淤青,“这胎气大动,再拖延下去……”
轰鸣声响彻耳畔,我死死咬住下唇。
原来苏沁柔腹痛之时,我腹中的孩子也在承受煎熬。
祁轩的巴掌、婆母的冷言、柴房的霉味,都成了扎进血肉的钢针。
春桃突然放声大哭,攥着我的手直发抖:“早该想到的,那日您打翻燕窝羹,分明是闻不得荤腥……”
梆子声又响,已是三更天。
老大夫匆匆留下几包草药,佝偻着背消失在夜色里。
我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泪水砸在草堆上。
苏沁柔的娇弱啼哭、祁轩的雷霆之怒犹在耳边。
窗外风卷着枯叶扑在柴扉上,我抱紧自己发颤的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6
春桃蹲在柴房角落的土灶前,药罐里咕嘟冒着苦涩的白烟。
火光映得她眼底水光闪烁,鬓角碎发被热气熏得潮湿:“夫人,您快将有孕的事告诉老爷吧!”她捧着药碗凑近,“老爷素来盼着子嗣,知道这个消息,定会请最好的大夫来!”
我靠在结满蛛网的墙角,指尖摩挲着碗沿裂痕。
小腹的抽痛稍缓,却仍像有条毒蛇盘踞其中。
想起祁轩将我拖进柴房时发红的眼睛,想起苏沁柔蜷缩在他怀里那副柔弱模样,喉间泛起比药汁更苦的滋味。
“没用的。”我推开药碗,褐色药汁泼在稻草上,洇出狰狞的痕迹,“他认定是我害了苏沁柔,又怎会信我?”指甲掐进掌心,“若我说有孕,他只会觉得我是为脱罪装疯卖傻,说不定……”
声音戛然而止,心口传来钝痛。
说不定,他会为了给苏沁柔“讨公道”,亲手毁掉我腹中孩子。
春桃愣在原地,药碗“当啷”坠地。
她突然扑过来攥住我的手:“可您和小主子不能就这么……”
“住口!”我猛地甩开她,后背重重撞在木柱上。
胎动又起,细密的疼从腹底蔓延全身。
眼前浮现出祁轩搂着苏沁柔的模样,想起他说“若孩子有闪失,我要你陪葬”时的狠绝。
“出去。”我别过脸,声音冷得像冰,“莫要再来。”
柴门关闭的瞬间,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春桃的脚步声渐远,药香混着霉味在狭小空间里弥漫。
7
午时的日头正毒,柴房腐木被晒得发烫。
我听见铁链拖拽声由远及近,还未看清来人,门板已“轰”地被踹开。
春桃绵软的身子重重摔在我脚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淌着血沫:“夫……夫人……”
“好大的胆子!”祁轩玄色衣袍扫过满地碎瓷,目光像淬了毒的刀,“竟敢私自带大夫进府,当祁家规矩是摆设?”
他脚尖碾过春桃颤抖的手指,凄厉的惨叫刺得我耳膜生疼。
苏沁柔捏着绣帕掩住口鼻,水红裙裾在门槛外嫌恶地晃了晃:“姐姐这地方当真腌臜,熏得人头疼。”她斜倚在祁轩肩头,“不过是个贱丫头,轩郎何必动怒?”
祁轩抬手扣住我后颈,将我提离地面:“沈归宁,装病装得倒是像。”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眼底却结着冰,“既爱装,我便赏你一碗!”
“使不得!”苏沁柔突然娇呼着扑过来,指尖却精准掐住我的下颌,她俯身时,簪头珍珠擦过我的睫毛,“下人没个轻重,还是我来吧~”
腥甜的药汁灌进喉咙,我拼命挣扎却被她死死压制。
苏沁柔指甲深深掐进我皮肉,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姐姐不是有身孕吗?这可是安胎的好药呢~”她故意将药碗倾斜,褐色药汁顺着我脖颈流进衣襟,“喝下去,说不定能保住你肚子里那个……野种?”
祁轩的身影在逆光中模糊成黑影,他负手站在廊下,望着满池荷花的背影与初见时重合。
那时他说“归宁眼里有星星”,如今我满眼血丝,却只倒映着他的冷漠。
“够了。”祁轩终于开口,声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送饭。”
苏沁柔松开手时,我瘫倒在春桃身侧。
她虚弱地伸手想替我擦去嘴角药渍,指尖却在半空无力垂下。
门外传来苏沁柔的娇笑,混着祁轩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蜷缩在阴暗角落,小腹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原来最毒的药,从来不是碗中的汁液,而是曾经许诺守护我的人,亲手递来的背叛。
8
冷汗浸透了粗麻衣襟,我在腐臭的稻草上翻滚,小腹传来的剧痛仿佛要将我生生撕裂。
春桃微弱的抽泣声混着我的喘息,在密闭的柴房里凝成浓稠的腥气。
下身传来温热的液体,染红了身下的草堆,像极了那年祁轩为我簪上的红绸,只是此刻红得刺目,红得绝望。
“夫人……夫人!”春桃挣扎着爬过来,颤抖的手捂住我腿间不断涌出的鲜血,“这药……这药分明有问题!”
她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滴落在我手背,烫得人发颤。
苏沁柔娇笑着说“这可是安胎的好药”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漫上舌尖。
原来从她踏进祁府那日起,所有温柔都是淬了毒的砒霜。
祁轩望着荷花的背影与此刻柴房的黑暗重叠,他的纵容、冷漠,终究成了绞杀我孩子的利刃。
“春桃……”我抓住她的手腕,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我腹中的孩子……”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眼前炸开刺目的白光。
恍惚间看见苏沁柔倚在祁轩怀里,腕间玉镯泛着冷光,而祁轩低头凝视她的眼神,分明是当年看我时的模样。
血顺着稻草缝隙蜿蜒,汇聚成暗红的溪流。
春桃的哭声渐渐模糊,我却突然笑了。
9
春桃浑身血污地趴在柴房门前,枯枝般的手指拼命拍打着腐朽的门板。
我的血已经浸透身下的稻草,意识在剧痛中摇摇欲坠,却仍能听见她沙哑的哭喊:“来人啊!夫人她……她在流血!”
“闭嘴!”尖锐的呵斥声刺破空气,伴随着皮鞭抽打的闷响。
我费力转头,透过门缝看见小厮举着藤条,正抽打春桃蜷缩的脊背,“公子说了,谁再为这毒妇叫嚷,就拔了舌头!”
“我家夫人真的有身孕!”春桃被按在泥地里,额角磕在青砖上,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嘴角,“求求你们,救救她……”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换来的却是更狠厉的拳脚。
远处传来嬉笑声,苏沁柔的声音甜得发腻:“哪来的野狗在叫?扰了我午睡兴致。”
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看见她绣着金线的鞋尖停在柴房外,“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你们也跟着发疯?”
祁府的下人纷纷应和,春桃的呜咽渐渐变成抽气。
她绝望地回头望我,沾满血污的脸上挂满泪痕:“夫人……”
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瘫倒在地,再没了动静。
我死死攥着染血的衣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门外的喧嚣渐渐远去,小腹的疼痛却如潮水般涌来。
10
意识浮沉间,婆母的声音像隔着层浸水的绢帛,模模糊糊撞进耳中:“竟真有了身孕……这要是传出去,祁家的脸往哪搁?”她的绣鞋碾过地上干涸的血迹,声音里裹着嫌恶,“赶紧处理了,别脏了院子。”
祁轩的冷笑刺得耳膜生疼:“怪她自己善妒,非要对沁柔下手。”衣料摩擦声响起,他似乎凑近了些,“沁柔腹中才是祁家血脉,她那个野种……没了便没了。”
野种……
这两个字像冰锥扎进心脏,我猛地睁眼,正对上婆母嫌恶的眼神。
她身后站着垂首的丫鬟,捧着盛满香灰的铜盆……那是给小产后的妇人净身用的。
“母亲……”我喉咙哑得像塞着碎玻璃,伸手去够婆母的裙角,“我没有害苏沁柔,是她……”
“够了!”婆母挥开我的手,护甲划过我手腕,“事到如今还想攀咬?若不是你苛待妾室,何至于此?”她示意丫鬟上前,香灰的气味铺天盖地压下来,“好好‘清理’干净,别让沁柔见了碍眼。”
铜盆倾斜的瞬间,我突然笑了。
香灰灌进衣领,刺痛着溃烂的伤口,却比不上心口的万分之一。
原来在祁家眼里,我不过是个会弄脏庭院的污渍,而未成形的孩子,连“野种”都不如。
祁轩站在阴影里,腰间玉佩早已换作苏沁柔送的翡翠平安扣。
他望着我时,眼神像在看一具即将丢弃的残破木偶。
我想起新婚时他说“生同衾,死同穴”,此刻却只想问问他……若我真死了,他可会有半分愧疚?
“母亲说得是。”祁轩转身时衣摆扫过我发梢,“她既容不得沁柔,便送去庄子上吧,省得碍着人。”
门扉关闭的刹那,我听见苏沁柔的轻笑从回廊传来。
香灰混着血泪滑进嘴里,咸得发苦。
祁轩,你以为将我丢进暗无天日的庄子,就能抹去你亲手杀子的罪孽?
可这深宅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在替我记着……记着你如何将真心碾成灰,记着祁家如何用礼教做刀,剜去了我半条命。
11
庄子的砖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蔓,秋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时,我正捧着春桃偷藏的糖糕发呆。
这处偏僻院落连炭盆都难得添,却比祁府那座金丝笼清净许多。
至少不用再对着苏沁柔伪善的笑,不用再看祁轩冷如霜雪的眼。
“夫人,该喝药了。”春桃裹着单薄的棉袍进来,呵气在铜勺上驱散热气,“今日上街买了蜜饯,喝完药便吃两颗。”
她指尖冻得通红,却仍将药碗焐在怀里暖着。
自被丢到庄子,下人们只当我是过气主子,唯有她每日天不亮便去劈柴烧水,用省下的月钱换我一口热汤。
院外传来小厮们的闲聊:“听说公子新给苏姨娘置了琉璃屏风,那叫一个气派……”
话音未落,春桃已“砰”地关上窗,耳尖却气得通红:“什么琉璃屏风,定是中看不中用的!夫人别听他们胡扯,今日我听的说书可有意思了,那书生……”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从前在祁府偷拿点心给我时的模样。
我望着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忽然想起坠子时她扑在我身上护着的模样。
这个被我连累挨了无数鞭子的丫头,此刻却仍拼尽全力想让我开心。
“春桃。”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将糖糕掰成两半塞进她掌心,“以后莫要再去赊话本子了,省得他们笑话你。”
“才不呢!”她扬起下巴,糖渣沾在嘴角,“那些腌臢话本哪有我编的故事好?明日我给夫人讲个新的,保准比那琉璃屏风还热闹!”
暮色漫过青瓦时,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
春桃慌忙吹灭油灯,扶我躲到屏风后。
透过缝隙,我看见祁轩的贴身小厮举着灯笼穿过月洞门,衣摆间隐约飘来百合香。
“庄子上的贱奴们听着!”小厮的声音惊飞了檐下寒鸦,“公子说了,苏姨娘有喜三月,府中要大摆宴席,庄子上的腊味明日全送过去!”
春桃攥紧我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我皮肉。
我数着心跳等脚步声远去,才敢摸出藏在枕下的碎银子。
“夫人莫怕。”春桃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芝麻糖,“等攒够了银子,奴婢带你去京城,听说那里的糖炒栗子……”
她声音渐低,月光落在她眼角未愈的伤痕上,碎成一片斑驳。
我咬下半块芝麻糖,甜味混着苦涩在舌尖蔓延。
祁轩啊祁轩,你在娇妻美妾旁温言软语时,可知道你丢弃的发妻,正靠着丫头偷藏的碎糖,在这漏风的破屋里,挨着一个又一个,没有希望的寒夜?
12
桂花香被秋风揉碎时,我正伏在案头绣并蒂莲帕子。
指尖被银针戳出细密血点,混着袖口未干的药渍,在素绢上洇开暗红的痕。
春桃抱着一捆枯枝闯进来,发间沾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夫人,他们又来搬东西了!”
廊下传来粗使婆子的叫骂:“丧门星似的窝着,还敢藏秋梨?”
筐篓碰撞声中,我听见自己陪嫁的青花坛被摔碎在地,梨肉混着泥土滚了满地。
春桃攥紧袖口想冲出去,却被我轻轻拽住。
“由他们去吧。”我将绣绷转向光线更暗处,免得她看见上面斑驳的血渍,“秋梨性寒,本就不该多吃。”
喉咙又泛起痒意,我低头用帕子掩住唇,却瞥见春桃裙摆上补丁摞补丁的针脚。
是我昨夜借着月光替她缝的。
婆子们骂骂咧咧地走后,春桃蹲在碎坛片前捡完好的梨块,指尖被划破也浑然不觉:“明明是咱们的东西……”她声音发颤,忽然举起半块带皮的梨,“夫人,这梨还甜着呢!”
我接过梨咬了一口,酸涩从舌尖漫开,却笑着点头:“真甜。”
秋风吹动窗纸,将她耳后新添的伤痕吹得泛红,
是今早替我挡下婆子的笤帚时留下的。
“等我多绣几双帕子。”我摸出藏在针线筐底的碎银子,一共三钱四分,在秋日薄光下泛着暖黄,“去镇上换些桂花蜜,腌了秋梨给你润嗓子。”
春桃突然别过脸去,肩膀微微发抖。
我知道她在哭,却假装没看见,只将绣绷又拉近了些。
银针穿过绢面时,窗外的银杏树正扑簌簌落着叶子,像极了祁府那年的秋天。
祁轩曾说我穿鹅黄比银杏还好看,转眼却将苏沁柔的茜纱帐换成了新裁的秋香色。
“夫人,您听!”春桃忽然抓住我手腕,指向院外。
远处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混着孩童们追逐时的笑闹:“卖糖炒栗子咯……”
她眼睛亮起来,发间的银杏叶轻轻颤动,“奴婢去赊一包栗子吧?您最爱吃的……”
“别去。”我按住她欲起身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茧子。
是每日劈柴烧水磨出来的。
喉间又一阵腥甜,我悄悄将帕子往袖底塞了塞,“等攒够银子,咱们买十包,坐在暖炉边慢慢吃。”
暮色漫过竹篱时,春桃将捡来的梨块煮成甜汤。
陶碗映着摇曳的油灯,她吹散热气的模样,像极了在祁府时替我温酒的夜晚。
院外的银杏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我望着碗里浮沉的梨片,忽然想起祁轩腰间那枚碎玉。
原来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即便拼尽全力去捂,也暖不回当年的秋光。
“夫人,您看!”春桃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两块芝麻糖,“今日路过糖铺,老板多给的。”她将糖掰成两半,自己留了小的,大的塞进我掌心,“等明年秋天,咱们去京城看银杏,听说御街的糖炒栗子……”
她的声音被咳嗽声打断。
我望着她发间的白霜。
不过十六岁的年纪,竟已有了银丝。
秋虫在墙根低鸣,我嚼着芝麻糖,甜味混着铁锈味,忽然笑了。
这破败的庄子里,至少还有人愿与我共守这半块残糖,哪怕明日,是更凛冽的寒冬。
13
风裹着桂花香钻进窗棂时,我正用缝衣针挑亮油灯。
春桃抱着一捆干透的艾草进来,发间沾着的草叶上还凝着晨露:“夫人,今日镇上米铺老板娘送了把艾草,说晾干了能驱蚊。”她将草捆仔细码在墙角,忽然指着窗外,“您看,桂树又落了一层花。”
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王婆子的铜烟杆敲着门框响:“哟,挺会享受啊?”她扫过桌上的油灯,烟袋锅子“滋啦”按在艾草捆上,腾起一股焦糊味,“祁府正给苏姨娘的胎熬参汤呢,你们点什么灯?”
春桃扑过去救火,被烟呛得直咳嗽:“这是艾草……不是……”
“什么艾草臭草!”王婆子反手给了她一耳光,银镯子刮过脸颊留下红痕,“苏姨娘怀的可是金贵身子,老爷说了,府里连蚊子都得拿金拍子打!”她逼近我,烟袋油子味熏得人作呕,“哪像你们,死了都没人收尸!”
喉间泛起痒意,我低头用帕子掩住嘴,却瞥见春桃裙摆上的补丁。
是用我旧裙改的,针脚细密得像她每日清晨编的麻花辫。
祁府方向隐约飘来笙箫声,混着苏沁柔的笑,像根细针扎进耳穴。
“把油灯灭了!”王婆子踢翻装着灯油的瓦罐,“省油钱给苏姨娘的哥儿买虎头靴!”
春桃扑过去护罐子,膝盖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黑暗中,我听见她强忍着的抽气声,和自己心跳声混在一起。
等脚步声远去,春桃摸出火折子重新点灯。
豆大的光映着她红肿的脸颊,她从怀里掏出块硬饼,掰成两半时掉下许多渣:“夫人,吃点吧,这是今早帮厨婶子给的。”她自己啃着碎渣,忽然指着窗外的桂花树,“您说桂花瓣能不能换钱?等攒够了,给您买支新簪子……”
我望着她发间未落的草叶,想起祁轩曾用金簪子挑落我鬓角的桂花,说“人比花娇”。
如今他的金簪插在苏沁柔发间,而我的发,早已用草绳随便束起。
油灯芯“噼啪”爆了下,映得她眼底的期待忽明忽暗。
“春桃,别想那些了。”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碎银子。
共五钱七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明日去镇上买些丝线,多绣些帕子,总能换点粮食。”
她突然抓住我手腕,触到我袖口下的伤痕:“夫人的手……”
“没事。”我抽回手,将碎银塞进她掌心,“秋夜凉,把门窗都关好。”
窗外的桂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极了祁府那年赏桂宴,众人交口称赞我“贤良淑德”的场景。
如今那些称赞成了耳光,一下下打在脸上,比秋风更疼。
春桃将艾草捆往我身边挪了挪,自己蜷在风口处:“这样暖和些。”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等明年春天,奴婢去采些野菊晒干,给夫人做个香枕……”
我望着跳动的灯芯,任咳意如潮水般涌来。
祁轩啊祁轩,你在华堂之上陪美妾、赏明月时,可知道被你丢弃的发妻,正借着这点豆大的光,在这满是艾草味的破屋里,数着掌心的碎银,和比夜色更浓的,绝望。
14
暮秋的斜阳将祁轩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踏碎满地桂花瓣时,春桃刚把粗瓷碗递到我手中。
碗里的长寿面还飘着热气,面条上卧着她偷偷攒了半月的咸蛋黄。
是她替厨娘洗了三十件衣裳才换来的。
“沈归宁,倒是会享受。”祁轩玄色锦袍上绣着新换的麒麟纹,袖口滚着苏沁柔偏爱的茜色边,“我祁家的庄子,何时成了你的安乐窝?”
我攥着碗沿的手顿住,望着他腰间晃动的翡翠平安扣。
是苏沁柔父亲送的见面礼,早取代了我送的和田玉佩。
春桃扑通跪下,碗里的汤泼在她膝头:“老爷,今日是夫人……”
“住口!”祁轩抬脚踢翻面碗,金黄的蛋黄滚进砖缝,“贱婢也敢多嘴?”他俯视着我,眼神冷得像冰,“庄子要收拾出来给我哥儿做学步的地方,你们即刻搬出去。”
“搬去哪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破了洞的风箱,漏出细碎的沙哑,“祁家的产业,大半是我沈家陪嫁……”
“陪嫁?”他突然笑起来,笑声混着飘落的桂花,扎得人耳膜生疼,“沈家早败了,你以为那些铺子还姓沈?”他甩袖时带起的风卷乱我鬓发,“即日起,你与春桃逐出祁府,再敢踏进一步……”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打断腿。”
春桃猛地抱住我腰,指尖掐进我皮肉:“夫人不能走!您身子……”她哽咽着抬头望祁轩,“求老爷念在夫妻情分……”
“夫妻情分?”祁轩弯腰捏住我下巴,翡翠平安扣硌着我胸口,“你害沁柔差点小产时,可曾念过情分?”他指尖用力,我听见自己下颌骨发出轻响,“若不是母亲心软,早该送你去沉塘!”
春桃的哭声突然变成惊叫。
我被他拽着拖到院外,碎石子划破鞋底,扎得脚掌生疼。
祁府的马车停在路口,小厮们正往庄子里搬琉璃屏风,远远传来苏沁柔的笑:“可得仔细着,这屏风是给哥儿看影儿戏的……”
“滚远点!”祁轩甩开我时,我摔在满是落叶的土路上。
春桃慌忙扑过来护着我,后脑勺重重磕在树根上。
祁轩的马车扬起尘土从我眼前掠过,车帘掀开一角,露出苏沁柔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正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
暮色漫过地平线时,春桃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饼,饼上沾着泥土和她的血渍:“夫人,先吃点……”
她声音含糊,我这才发现她满嘴是血,不知何时被打掉了牙齿。
我望着春桃肿胀的脸,忽然想起新婚那日,祁轩背着我跨过火盆,说“宁儿,以后我的就是你的”。
如今他的“以后”里,没有我,没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甚至容不下我们苟延残喘的一席之地。
“春桃,我们走。”我按住她要起身的手。
她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饼上:“好……”
话音未落,人已软倒在我怀里。
我摸着她发烫的额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原来真正的绝望,不是被逐出家门,而是连哭都流不出泪,只能抱着唯一的温暖,在这渐浓的秋夜里,走向不知尽头的黑暗。
15
秋雨绵绵的傍晚,我背着春桃跌跌撞撞地穿过青石巷。
她滚烫的额头抵在我后颈,呼出的气烧得皮肤生疼。
第十三家医庐的灯笼在雨幕中摇晃,我攥着染血的帕子,用尽最后力气叩响门环。
“求求您……”我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泥水浸透裙摆,“她在发高烧,说胡话……”
老大夫捻着白须探过春桃的脉,目光扫过我咳血的指尖,最终叹着气掀开了门帘。
此后的日子,我在药庐舂药、煎药,春桃帮着晾晒药材。
她的烧退了,却总在半夜惊醒,抓着我的手哭着说梦到我被祁轩扔进柴房。
而我藏在袖中的帕子,血渍一日比一日深。
那日煎药时,我眼前突然炸开白光。
陶罐“哐当”坠地,滚烫的药汁溅在脚面。
春桃冲过来扶住我时,我摸到她后颈新添的疤痕。
“夫人!”她跪在老大夫面前,额头磕得青砖咚咚作响,“求求您救救她!她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
老大夫摇摇头,将我脉枕上的手轻轻放下:“坠胎时瘀血未净,又受了寒,熬得太狠了……”他望向窗外飘零的梧桐叶,“这病根,神仙也难医。”
春桃突然笑起来,笑声凄厉得惊飞了檐下麻雀。
她攥着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手背:“不可能!夫人还要去京城,还要看灯会,还要给我置办十里红妆……”她的声音渐渐哽咽,“您说过的,说过的啊……”
我费力地抬手,想替她擦去眼泪,却咳出大口鲜血。
血滴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绽开一朵朵妖冶的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恍惚间又回到祁府的柴房,那时腹中的孩子也在这样的冷夜里渐渐没了声息。
“春桃……”我气若游丝,“对不起……”
“不许说!”她突然捂住我的嘴,泪水滴在我脸上,“等您病好了,我们就走,我去求药,去偷去抢……”她的声音被哭声撕碎,“只要您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老大夫转身离去时,药庐里的药香混着血腥气,浓稠得让人窒息。
春桃抱着我颤抖的身子,像护住最后一点火种。
可我知道,这具被祁府、被命运掏空心肝的躯壳,终要在这秋雨里,化作春桃再也握不住的一缕残魂。
16
秋雨浸透窗纸的第三夜,我听见春桃哼着江南小调。
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被风吹散的云絮。
药庐漏下的雨水打在脸上,竟比祁府的耳光还要温柔。
我想抬手替她擦去鬓角的雨水,指尖却再无力气抬起。
“夫人……”春桃的哭声突然尖锐,“您别睡!咱们还没去京城,没看灯会……”她的泪水砸在我渐渐发凉的脸上,“您说过要给我做嫁衣的!”
当最后一丝意识消散时,我仿佛看见祁府的琉璃灯在雨幕中摇晃,苏沁柔腕间的玉镯撞出清脆声响。
而我终于不用再攥着带血的帕子,不用再数着掌心的伤痕,去拼凑那个早已破碎的梦。
三日后,春桃跌跌撞撞闯进祁府时,正逢苏沁柔在九曲桥上喂锦鲤。
她浑身是血的模样惊得众人尖叫,却死死攥着我生前最爱的那支断簪:“祁轩!你出来!”
鞭子抽在她脊背上的闷响混着苏沁柔的惊叫。
祁轩出现时,她吐着血沫笑:“你害了夫人,害了她的孩子,终有报应!”
话未说完,又一口鲜血喷在祁府朱红的廊柱上,将“百年好合”的匾额染得斑驳。
她背着我在山间走了整整一日一夜。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却吹不散她掌心的温度。
当她在悬崖边的竹林停下时,月光正照亮漫山遍野的野菊。
她徒手挖着土坑,指甲翻卷,鲜血混着泥土,却固执地哼着那首未唱完的小调。
木牌竖起时,她用碎石在上面刻下“沈归宁之墓”。
字迹歪歪扭扭,像极了她学写字时认真的模样。
最后一抹天光消失时,她倚着墓碑咳血,嘴角却挂着笑:“夫人,下辈子换我来寻你……”
17
我死后第三十日,祁府的琉璃瓦上凝着薄霜。
祁轩握着那封字迹潦草的休书,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
休书落款处“苏沁柔”三个字洇着水渍,像极了她以往装哭时落下的假泪。
“公子,这事瞒不得!”管家抖着账本跪在廊下,“苏姨娘私兑了库房三成金银,昨夜就带着野男人出城了!”
祁轩猛地掀翻桌案,茶盏碎成齑粉。
他想起三日前在苏沁柔妆奁里发现的男式玉佩,想起她总以“养胎”为由推拒同房,此刻都化作锋利的刀,剜向心口。
“去把她追回来!”他踹开虚掩的雕花门,冷香阁里还飘着未散尽的百合香。
梳妆镜前摆着半支新描的眉笔,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
原来她连离开都这般从容。
城郊破庙里,苏沁柔正对着铜镜簪金步摇。
听见动静时,她头也不抬地轻笑:“祁公子来得不巧,我可要做新娘了。”
“贱人!”祁轩攥住她手腕,却在看见她平坦的小腹时骤然愣住,“孩子呢?”
“孩子?”苏沁柔拍开他的手,金步摇在乱发间晃出细碎金光,“不过是个骗你宠爱的玩意儿,你还当真了?”她凑近时,身上飘来陌生的沉水香,“再说了,沈归宁的孩子都能被你逼死,我肚子里这个……”
祁轩的耳光重重落在她脸上,却惊不起半分涟漪。
苏沁柔抹掉嘴角血迹,从妆奁里抽出张泛黄的纸:“瞧这是什么?你亲笔写的田契,沈归宁陪嫁的庄子,早被你换了我的名字。”
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苏沁柔的相好牵着高头大马闯入,刀柄上缠着的红绸扫过祁轩脚面。
“祁轩,你以为自己是谁?”苏沁柔跨上马时,金簪子掉在祁轩脚边,“不过是个靠女人起家的软饭货,真当我瞧得上你?”
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住双眼,祁轩跪倒在破庙残垣间。
寒风卷着她的笑掠过耳畔。
他忽然想起春桃被逐出府时,后颈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想起沈归宁眼底的绝望。
三日后,祁府库房和田玉佩不翼而飞。
那是沈归宁嫁给他时的聘礼,如今遍寻不着,才想起玉上刻着的“生死契阔”四个字,早已被他的冷漠碾成齑粉。
苏沁柔的马车驶入江南地界时,忽然腹痛如绞。
相好请来的郎中掀开轿帘,面色凝重:“夫人这是……小产了,怕是再难有孕。”
她望着车窗外纷飞的柳絮,想起沈归宁在柴房时染血的裙摆。
腹痛愈演愈烈,恍惚间看见两个黑影立在车前。
一个是春桃染血的脸,一个是沈归宁抱着孩子的虚影。
“原来……真的有报应……”苏沁柔攥紧那支从祁府顺来的金簪,簪头珍珠突然爆裂,碎碴扎进掌心。
血珠滴在绣着并蒂莲的轿帘上,洇出的痕迹,竟与当年沈归宁绣帕上的一模一样。
而千里之外的祁府,祁轩望着沈归宁的空房,忽然发疯似的翻找旧物。
在箱底积灰的画卷里,他发现半片干枯的桂花。
那是她生辰时,他亲手别在她鬓间的。
“归宁……”他的呼唤消散在穿堂风里,唯有梁上蛛网轻轻颤动。
18
苏沁柔卷着金银消失的第七日。
婆母用护甲敲着茶盏,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未散的胭脂水粉:“与其惦记那个贱人,不如把沈归宁找回来,她娘家虽败了,到底有些旧人脉……”
祁轩捏碎手中的青瓷杯,碎片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
他想起沈归宁被逐出庄子那日,她发间沾着的桂花瓣,和春桃护着她时眼底的狠戾。
那时他只当她们是蝼蚁,如今却在每个午夜梦回时,看见沈归宁浑身是血地站在廊下,问他“沈家的家财,何时成了你的?”
“备马。”他扯下腰间的翡翠平安扣,任其滚进泥里,“把庄子、医庐、破庙全搜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
下人寻遍了城中破庙、荒村,带回的却只有春桃被打断的木梳,和药庐老大夫的一声叹息:“那位夫人啊,走时怀里还攥着半块饼,说是要留给丫鬟……”
祁轩亲自踏遍青石板巷的那日,春雨正细。
他在第十三家医庐前下马,看见老大夫晒着的药草里,有几枝干枯的野菊。
“可曾见过这个女人?”他抖开画像,宣纸边缘已被冷汗洇湿。
画中女子着鹅黄襦裙,簪着金步摇,是他记忆里刚嫁进来的模样。
老大夫眯着眼端详许久,忽然指着墙角的碎陶罐:“像那位总来舂药的夫人,只是……”他顿了顿,“她走时病得很重,身边跟着个总偷攒饼渣的小丫头。”
祁轩的心跳骤然失速。
他踉跄着冲进后堂,看见斑驳的墙上刻着模糊的字迹:“岭南……灯会……”
是春桃的笔迹,歪歪扭扭,却刺得他眼眶生疼。
夜最深时,他独自坐在沈归宁的空房里,用发妻留下的螺子黛描了幅画像。
烛光将影子投在墙上,恍惚看见她抱着暖手炉对他笑,说“今年的桂花蜜,要多腌些”。
可当他伸手触碰,指尖只余冰冷的墙灰。
三个月后,祁府收到匿名信,附了半块带血的帕子。
婆母打开时惊得跌落茶盏。
帕子上的并蒂莲绣到一半,丝线被血渍凝固,分明是沈归宁的针线。
“许是哪个贱蹄子冒认!”婆母撕毁帕子时,指甲崩裂出血,“她若敢回来,定要她好看!”
祁轩望着窗外纷飞的初雪,忽然想起沈归宁坠子时,她隔着柴房木缝看晚夏的槐树,轻声说“原来人心,比槐叶还薄”。
他弯腰捡起碎帕,闻到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
自此,祁轩每月初一十五必出府寻人,风雪无阻。
有人见他在破庙的残碑前枯坐整夜,有人见他在乱葬岗扒开荒草,对着无名坟冢发呆。
而他始终不知道,在城西十里的竹林深处,两棵并立的青竹下,沈归宁和春桃的墓碑正被初雪覆盖,碑前常放着新鲜的槐花糕。
是路过的货郎可怜这对主仆,每年端午留下的。
19
我死后第三年,祁府的槐花开了又落。
祁轩总穿着褪了色的青衫,在庭院里追着风跑,边跑边喊:“归宁,看!我给你捉了流萤!”
丫鬟们躲在廊下窃窃私语,说公子这是中了邪,见谁都喊“归宁”。
婆母请来的高僧在佛堂念经时,祁轩突然冲进去扯碎了佛珠。
他捧着满地木珠咯咯笑:“归宁最爱串珠子,这些够她玩半年了……”
佛珠滚到我生前所住的偏房门口,那里早已蛛网密布,唯有窗台上的旧瓷瓶里,插着几枝干枯的槐花。
入秋时,祁轩开始在每个月圆之夜攀爬院墙。
他指着天上的月亮对守夜的小厮说:“归宁在月宫里向我招手呢!”
有次不慎跌落,摔断了右腿,却仍拖着伤腿往城西爬,嘴里念叨着:“竹林……灯会……”
小厮们这才想起,他曾无数次提及的“竹林”,是当年逐出我和春桃的方向。
冬至那日,祁府来了个卖糖炒栗子的货郎。
祁轩听见拨浪鼓声,竟打翻了炭盆。
他抓着货郎的衣襟尖叫:“你见过她!你一定见过她!”
货郎惶恐摇头,他却突然笑起来,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饼。
饼上的霉斑被刮得干干净净,“她最爱吃栗子,这个给她……”
深冬的雪落得格外急。
祁轩被关在阁楼里,却仍用指甲在墙上刻字。
丫鬟们点着灯凑近看,只见歪歪扭扭的划痕里,混着暗红的血痂:“归宁,对不起”“孩子,原谅父亲”。
最深处的墙皮被抠掉,露出半片干枯的槐花,夹在泛黄的纸页间,纸上是我当年未写完的《秋闺怨》。
除夕前夜,祁轩忽然安静下来。
他穿上我生前绣的鸳鸯锦袍,对着铜镜簪了朵纸做的槐花。
婆母以为他好转,刚要吩咐摆年夜饭,却见他抱着我的画像冲进雪地。
画像上的女子眉眼温婉,却被他摸得发了毛边。
“归宁,看!”他在槐树下转圈,锦袍沾满泥雪,“我们的孩子在玩雪呢,你瞧他笑得多甜……”他忽然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个布偶,“这是给哥儿做的虎头鞋,你摸摸,暖和不?”
雪粒子打在画像上,我嘴角的笑意被浸得模糊。
祁轩的笑声混着北风,惊飞了檐下冬眠的麻雀。
他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布偶上,晕开的痕迹,竟与当年我坠子时的血渍一模一样。
“原来……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他倒在槐树下,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晚夏那场暴雨。
我被拖进柴房时,掉落的银簪滚到他脚边,他却抬脚碾碎了簪头的珍珠。
如今,他的血正顺着树根渗进泥土,与我和孩子的魂,终于在这深冬的雪地里,有了片刻的亲近。
祁府的钟声响起时,婆母在槐树下找到断气的祁轩。
他怀里紧抱着我的画像,画像右下角,不知何时被他用朱砂写了行小字:“愿来世,你是归宁,我是路人,永不相欠。”
雪越下越大,很快盖住了他睁大的双眼。
远处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和孩童们的笑闹:“卖糖炒栗子咯……”
而我和春桃的墓碑前,今年的野蔷薇开得格外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