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那天,秦炽正要屠城。
这位未来枭雄此时正站在城楼饮鸩止痛,我扑上去咬他手腕:“疯了吗?”
他反手用令旗绑住我:“咬人?”血色唇边勾起疯笑:“那就留下当我的药。”
后来他抢我准备跑路的行囊,竟翻出一罐白糖:“随身带毒?”
我无奈解释:“这叫创可贴,止血的。”
朝堂上他为我拒婚公主,众臣弹劾他色令智昏。
他当众将我搂进怀:“本王确实神志不清,自从被只小野猫咬了手。”
薄暮像泼洒在宣纸上浓酽的朱砂,沉沉压在嘉峪关灰黑色的城垛之上,将每一块冰冷的方砖都涂抹成粘稠的血色。凛冽朔风卷过城楼,卷起破碎的旌旗猎猎作响,宛如鬼哭,又似无数幽魂在绝望挣扎。风中那股浓郁的铁锈腥气,几乎令人窒息——那是死亡迫近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我,苏璃,就是在这样令人胆寒的瞬间,意识被一股粗暴的力量硬生生塞进了这具陌生的躯体里。眩晕感如同重锤猛击后脑,尖锐的痛楚撕扯着神经,眼前是模糊跳动的血红光影。残存的信息如同碎冰,狠狠撞进脑海:苏璃?大将军的孤女?眼前这个……是秦炽?那个后世史书里残暴狠厉、注定要搅动风云、最终众叛亲离的大反派?
心被冰冷的手攥紧,恐惧沿着脊柱疯狂蔓延。本能尖叫着让我逃离,逃得越远越好。可当视线勉强聚焦,看清楚眼前这个立在城楼最高处、迎风独立的身影时,一股灭顶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所有恐惧——
就是他!秦炽!
一身玄黑锦袍,袍角被朔风拉扯得笔直,勾勒出瘦削却挺拔如孤峰的轮廓。他没有束发,漆黑如鸦羽的长发在腥风中狂舞,如同纠缠着无数幽怨死灵的旗帜。那侧脸的线条,像被名匠用冰凿精心雕刻而成,完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冷硬得找不到一丝人该有的温度。只有一点异样的颜色刺破这死寂的黑与白——他那因紧抿而显出锋利弧线的薄唇,竟染着一种奇诡而秾艳的深绯色,如淬炼了剧毒,在惨淡暮光中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更让我心惊胆战的,是他手中捏着的那面小小的、却仿佛凝聚了地狱万千杀机的玄墨令旗!那面旗子尚未挥落,一旦挥下……城下那些如同待宰羔羊般的黑甲亲兵,就会化为最凶残的屠刀,这座城池顷刻间便会化作人间炼狱!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冰寒彻骨。逃?那太慢!太无用!来不及思考这具身体里被强行赋予的本能,更来不及思索所谓“反派救赎”这种荒谬的想法,唯一尖锐的念头是:阻止他!现在!不惜一切代价!
四肢似乎被某种潜藏的血性操控,我猛地从冰冷的地砖上弹起,像一支离弦的、绝望的箭矢,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道黑色的绝影。风声在耳畔化作凄厉的尖啸,世界被拉扯成混沌的色块。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抬起那只握着死亡令旗的手腕——袖口下方露出一小截腕骨,冷白如同上好的寒玉。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甚至感觉不到痛。身体前倾到极限的瞬间,我张开嘴,狠狠咬了下去!牙齿瞬间穿透锦缎的料子,触碰到那坚硬却冰冷的骨头的触感异常清晰,浓烈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开。我用尽全力!恨不得把全身的重量和全部的恐慌都灌注在这一咬里!
“疯了吗?!” 失控的嘶吼同时冲破我的喉咙,声音因巨大的恐惧和搏命般的用力而扭曲变形,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而尖锐,“停下!不能屠城!!”那声音撞在城墙的砖石上,瞬间就被呼啸的狂风撕扯得粉碎,显得那样微弱而徒劳。
时间仿佛在这一咬中彻底凝滞。
狂风依旧在咆哮,卷起他狂乱的长发。我的牙齿死死嵌在那截冷玉般的手腕上,尝到了血的味道,咸涩温热。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反击并未到来,只有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从他冰冷的皮肤深处渗透出来,直抵我的齿根。
令人窒息的静默,只余下风掠过城头的呜咽。
我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连松开牙齿的动作都忘记了,只能维持着这个极其狼狈又凶险的姿势。视线艰难地上移,撞入了一双深渊般的眼眸。
不知何时,秦炽低下了头。那张无可挑剔却毫无生气的脸正对着我。长睫之下,那双深邃的瞳孔,像结冻千年的寒潭,所有的光线都被吸噬殆尽,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波澜。但那深潭的最底处,正无声地涌动着某种我看不懂、却足以让灵魂冻结的东西。不是震怒,不是惊愕,更像是在凝望深渊时,发现深渊底部正睁开一双同样冰冷眼睛的瞬间。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死寂,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我甚至能清晰看到他唇上那抹深重的胭脂色,近在咫尺,是活物还是剧毒的诅咒?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笑了。
那笑容极其短促,几乎是在唇角极浅地、极快地勾起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瞬间便湮灭无踪。如同投入寒潭的一颗细小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沉寂,只留下一圈冰冷的回音。在那惊鸿一瞥的、近乎完美的笑容边缘,是那抹深绯色勾勒出的、如同毒花绽放般的危险弧度。
“咬人?”他开口了。声音如同浸透了雪水的玉石,清晰、低沉、平滑得没有一丝瑕疵,却偏偏带着一种刺骨的寒凉,丝丝缕缕地钻进人的骨髓里。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骤然一变!
刚才的冰冷坚硬仿佛只是一种错觉。那截被我咬在口中的手腕猛地一旋、一带,一股无法抗拒的巧劲传来。天旋地转间,我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就被那股力量狠狠掼倒,后背重重砸在冷硬的青砖上,痛得眼前一阵发黑,口中的血腥味更浓了。
没等我挣扎爬起,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秦炽高大的身形俯了下来,玄色的衣袍几乎遮蔽了头顶残存的光线。那股极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再次降临。
他没有用手掐我。
那面沾了点腥红血痕的小巧玄墨令旗,此刻成了束缚我的刑具。绣着狰狞兽纹的、略显粗糙的旗杆被他单手轻易地压在我的脖颈前方,冰冷的触感紧贴皮肤。同时,那质地厚重坚韧的玄色旗面则被他三两下干脆利落地缠绕、收紧在我的手腕上。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我无法挣脱,又不至于勒断骨头。
我的呼吸瞬间变得困难,喉咙被那冰冷的旗杆抵着,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被迫仰着头,近距离迎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那就……”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更低了,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吹气,像情人低语般贴近,字字却淬了冰,带着一丝嘲弄的玩味,“留在这儿,当我的药。”
药?我脑中一片混沌,完全无法理解这个荒谬的词!
然后,视线被他另一只手上的动作攫住。
他不知何时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物件。那是一个通体深黑的小瓷瓶,瓶身没有任何纹饰,光滑如同鸽卵。瓶塞被拔开,露出深不见底的瓶口。
下一刻,秦炽竟然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将那深黑的小瓷瓶凑到了颜色深重的唇边,微微仰首,以一种优雅到近乎仪式感的姿态,将那瓶子里粘稠得几乎化不开的、浓黑如墨的液体,一饮而尽!
幽暗的暮光下,那墨色的液体滑过他深色的唇,渗入齿缝,留下更刺目的阴影。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几乎忘记了呼吸。那瓶子里是什么?毒药?剧毒?他就这么喝了?!
几乎在饮尽墨色药汁的同时,他那被我用尽全力咬伤的手腕,伤口处正溢出点点血珠的深红牙印,竟在我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变浅!那翻开的皮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抚平、收拢,仅仅两三息之间,那刚刚还深刻的伤口,竟只剩下几道极浅的粉色痕迹,宛如一场诡异的幻觉!
而那深黑瓷瓶的瓶口,还残留着一丝粘稠黑亮的痕迹。
药……毒药竟是他的药?用饮鸩这种极致痛苦的方式来止痛?剧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我的喉咙。
手腕上的束缚一松,那染血的玄墨令旗“啪嗒”一声,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侧的青砖上,再无那股迫人的力道。
他缓缓直起身,俯视着我,像在审视一件刚刚得到的、有点意思的小玩意儿。宽大的玄色袍袖垂落,遮挡住那手腕上仅余的淡痕。脸上依旧是冰封千里,唯独那深绯色的唇,在昏沉暮色中泛着一层近乎妖异的光泽。
“带下去。”冰冷的命令像刀刃刮过空气,“王府西角,锁春院。”
锁春院。名字里带着春字,却是整个慎亲王府最死气沉沉的角落。
这里活像一座精致的冰窖。几竿伶仃的瘦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叶子枯黄。廊下没有半点颜色,只有冰冷的石阶和积灰的空花盆。屋子里倒是很大,陈设也算齐全,但一切都是冷的,触手一片寒凉,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不动。唯一的活物,大概就是窗纸后那只偶尔投过来的、毫无感情的眼睛——不知是谁安插在这里的钉子。
“苏小姐,殿下赏的安神汤,趁热喝了吧。”一个面无表情、动作刻板的侍婢将一碗浓黑如墨、散着苦涩腥气的药汁放在案上,声音平淡无波。
药碗上冒着几丝孱弱的热气,那浑浊的黑,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我强压着胃里翻腾的呕意,尽量维持住脸上一点僵硬的平静:“放那儿吧,我待会儿喝。劳烦了。”这具身体记忆里属于将门孤女的某种本能,支撑着我没在恐惧下彻底失态。侍婢眼神木然,没有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门扇合拢的轻微声响在过于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直到确认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廊尽头,我才猛地扑到门边,背脊紧紧抵住冰凉的门板,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目光死死钉在那碗“安神汤”上,脑海里疯狂回放着城楼上那惊悚的一幕:秦炽饮鸩,伤口瞬间复原……这东西喝下去,怕是什么时候被毒穿内脏都不知道!
必须走!立刻!马上!
原主的零星记忆碎片在混乱的意识中浮现。城破前两日,似乎有个年迈的心腹嬷嬷偷偷往将军府后园荒废的狗洞对面塞过一个细长的、不起眼的油布包裹……里面藏着跑路急需的盘缠和必要的伤药!那个狗洞还在吗?
希望微渺,却是我眼下唯一的稻草。
夜色像浓墨一样泼洒下来,吞没了王府里所有鲜亮的色彩。戌时刚过,巡卫沉重的皮靴声规律地由远及近,又缓缓远去。廊下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明明灭灭,映得枯竹的影子在窗纸上张牙舞爪。
够了!
我把桌案上那碗放凉的“安神汤”倒进窗边早就枯萎的花盆泥土里,将空碗轻轻摆在显眼处。脱下身上属于将军府的、此刻只嫌碍事的累赘外裳,只留下轻便贴身的素色中衣和长裤。
侧耳倾听,确认外廊暂时无人。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大的力气,用肩膀狠狠撞向房间内侧那扇临着后巷的高窗!老旧腐朽的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闷响,伴随着落锁机簧断裂的金属刮擦声,整个窗扇连同窗棂都向后翻倒,重重砸在院外布满青苔的冰冷石地上!巨大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炸雷!
几乎在响声发出的同时,我已翻身跃出破窗!断裂的木茬刮过手臂,带来尖锐的刺痛,但我根本无暇顾及。落地一个狼狈的翻滚,爬起来就往记忆中模糊的方位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王府太大了!楼宇森严,高墙林立,夜色中所有回廊、假山都扭曲成魑魅魍魉的形状,吞噬着方向感。凭着将军孤女残留的直觉和对阴影的躲避,我像个慌不择路的困兽,在冰冷的迷宫巷道中撞来撞去。
快!再快一点!只要找到那个狗洞,就有活路!
不知绕过了第几个回廊转角,眼前骤然开阔。借着远处高墙灯笼投下的昏暗微光,我依稀辨认出前方——一大片荒芜的园子!杂草在夜风中伏倒又挺起,深处影绰绰似有个坍塌破败的矮墙围栏!
狗洞!
胸腔里的狂喜几乎要爆开!我屏住呼吸,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着那片黑暗冲刺!
脚下踩过枯枝败叶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就在我即将扑到那片坍塌矮墙前、几乎能看到那杂草覆盖的狗洞入口轮廓的瞬间——
咻!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的廊柱浓荫里闪出!
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我甚至连惊呼都没能发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奔跑中的身体侧面!那力量带着一股巧劲,角度刁钻。
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如同断了线的破布偶,直直朝旁边的杂草深处飞扑出去!
天旋地转间,后脑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咚”一声闷响!紧接着,沉重的躯体毫不留情地砸落,一只手铁钳般压住我的肩胛,膝盖更是重重抵在我的后腰脊椎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瞬间眼前漆黑一片,五脏六腑都错位般剧痛,连呼喊的力气都被彻底砸散在窒闷的喉管里。额角热辣辣的,被地上尖锐的石块划破的伤口涌出温热黏腻的液体,流进眼角,视野一片血红模糊。
冰冷的地气,尘土的味道,还有那熟悉的、几乎要融入骨髓的沉重压迫感,死死裹缠上来。
一股冰寒彻骨的吐息,如同毒蛇的信子,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残忍戏谑,拂过我的耳廓后侧沾血的皮肤:
“迷路了,苏小姐?”
是秦炽!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希望被碾碎的绝望混合在一起,几乎将我撕碎。喉咙里堵满了血腥味和泥土,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嘶哑的嗬嗬喘息。身体在他的压制下本能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当然也有恐惧),更是那膝顶在后腰要害带来的无法忍受的剧痛。
压制的力量丝毫未松,反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令人窒息的探究感。
我感觉不到他的手在我身上各处摸索,动作快而准确,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权贵审阅物品般的理所当然。衣襟、袖袋、腰带……每一个可能藏匿细软的角落都被那双骨节分明却毫无温度的手探查。
很快,那冰冷的手指触及了我紧紧裹在小衣内侧的一个巴掌大、硬邦邦的物体。
“唔!” 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徒劳地剧烈挣动了一下,换来膝顶腰部的力量骤然加重!剧痛让我眼前彻底一黑,蜷缩着几乎窒息。
“呵……”
一声轻得几乎能忽略的、带着点意外趣味的短促气音,从他深色的薄唇边溢出。
那件硬物被他毫不费力地抽了出来。甚至能听到我衣料被摩擦撕扯的细微声响。
视野因为剧痛和泪水的模糊。昏暗中,只看到一只冷白的手拎着一件东西,悬在我染血的视线上方。那是一个比成人拳头略大的、用厚厚的油蜡纸极其粗糙地糊成的纸罐。罐身上似乎还沾了些泥土灰尘。
他两根手指夹着那罐子,晃了晃,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掂量着什么危险的份量。
“随身……还带着毒?”秦炽的声音平直如同死水,却在尾音极其微妙地挑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恍然大悟般的、冰冷的嘲弄。
毒?!
我脑中一片空白,随即在巨大的荒谬感和求生欲的驱使下,残存的意识猛地挣扎着冲口而出:“不……咳……不是!”因为撞击疼痛,声音撕裂般喑哑急促,“那……那里面……是糖!是糖!白!白糖!!”
这声嘶力竭的辩驳,在一片死寂的废园里突兀地响起,又迅速被沉寂吞没。连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糖?”
秦炽重复了这个最简单的字眼,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无法理解的谬论。
死寂。
如同永恒的寒冰封冻了时间。连风掠过荒草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
压在后腰脊椎上的膝盖,那股足以令人脊骨碎裂的恐怖力量,毫无预兆地撤去了。钳制着肩胛的铁掌也骤然消失。身体骤然失去束缚,却被过度的紧张和后怕抽空了所有力气,我像一个被丢弃的破麻袋,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痉挛般倒抽着冷气,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视线一片血红模糊。额头擦伤渗出的血混合着泥土和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涩痛。我用染血的袖子胡乱地蹭了一把眼角的黏腻,试图看清。眼前几尺外,那双玄色的锦靴就停在杂草间,离我的头顶那么近。
秦炽正微微垂首,一手托着那个粗糙简陋的油纸罐,另一手正用两指的指尖,极其谨慎地掀开了蜡封的罐盖。
罐口打开了一线。
没有预想中粉末溢出,也没有任何刺鼻的气味。罐子里是满当当的、洁白得仿佛新落初雪的细密晶体。月光吝啬地穿透云层的空隙,恰好落了一线在那小小的罐口里。白色的晶体瞬间被镀上一层莹润的微光,颗粒分明,纯净无比。
风撩起他几缕乱舞的乌发,拂过那托着罐子的手背。
他将那敞开的罐子微微凑近些,深潭般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罐内,像在审视某种危险的、闻所未闻的奇特生物。脸上依旧是那副冰雕雪琢、没有丝毫活气的面具表情,但那份专注,本身已是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奇异。
废园里死一样的沉静,只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秦炽抬起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穿过了废园稀薄的夜色和血腥气,准确地落在我身上。目光极静,带着能将人灵魂一寸寸冻结的审视。他甚至微微侧了侧头,一个极其细微的角度调整,像是要捕捉我脸上每一丝因为荒谬和恐惧而扭曲的痕迹。
“白糖?”他终于又开了口,声音比冬夜的霜风更冷,平板的声线毫无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止血的?”
我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那冰冷的目光凌迟。额角的伤口因为肌肉牵动再次刺痛起来。他……他怎么知道?不,不对!这绝对是误会!
“是……止血……”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音,“不不…我是说……”喉咙像被火燎过,思维也因为剧痛和冲击乱成一团浆糊。情急之下,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辩解,“伤口……它上面……粘的胶纸……是我自己调的‘创可贴’,那胶能粘着止血,糖粉……糖粉是撒在伤口外面让它快愈合的……”
混乱的解释冲口而出,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得像梦呓。什么创可贴?一个古代人怎么可能理解?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他锦靴旁的一丛枯草,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到了额角的伤口,又热又痛。
沉默,更加压抑的沉默。空气凝结成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纪元那样难熬。他为什么不动?为什么还不发落我?这种可怕的死寂才是最大的折磨!
冰冷的视线几乎要洞穿我的皮肤。我甚至错觉听到他喉间极轻的一声气流摩擦。
就在我精神紧绷到极限,几乎要崩溃的刹那——
一件带着夜露寒气的、尚且残留着体温的厚重玄黑外袍,劈头盖脸地甩在了我身上!
宽大的袍服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道,直接将我上半身兜头罩住,连鼻子都险些被砸中。昂贵的织锦缎料散发出一种极其冷冽的松木气息,还混杂着一点若有若无、却深入骨髓的苦涩药味。浓重的黑暗瞬间笼罩下来。
我惊愕地僵住,连呼吸都忘了。冰冷的衣料覆盖着剧烈发抖的身体。
紧接着,身体陡然失重!
秦炽甚至没有弯腰!他只是伸出手,精准无比地揪住了覆盖在我身上的玄袍后领的衣料,如同提起一只被兜网住的雏鸟,轻而易举地将裹在厚重外袍里的我,硬生生从冰冷的泥地上“拎”了起来!
双脚悬空离地不过一尺,整个人就像一个被粗糙打包的行李,晃荡着被往前一带。浓重的松香药气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死死裹缠着我的口鼻。
他就这样单手拎着裹在黑袍里、无法挣扎、动弹不得的我,步履沉稳,如同拎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件,在无人敢踏足的、荒僻的王府后院,沿着积灰结网的无人回廊,一步步走回那座名为“锁春院”的冰冷囚笼。
承恩殿的暖阁里,空气却凝固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窟。
殿中铺陈奢华,金丝楠木雕花的座榻前,一尊紫金瑞兽炉里袅袅吐着上好的沉水香,氤氲的香气本该令人心旷神怡,此刻却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口。下首位置,垂手侍立的两个侍女脸色煞白如纸,身体绷得笔直,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稍微一个动作就会招来雷霆之怒。
座榻上,盛装的瑞阳公主赵元姝,手中一柄象征恩宠、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如意已被硬生生捏得指节泛白。那张明艳端庄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冰霜,精心描绘的远山眉紧紧蹙着,死死盯着下方地面某处,几乎要灼烧出一个洞来,牙齿更是咬着下唇内侧,强忍着翻腾的怒意。
就在她的下首,地上散乱地躺着一支钗。金累丝嵌红宝的步摇,精致绝伦,是皇家内造的好东西。然而那凤凰衔珠的尖端,那本该闪烁着富丽堂皇光泽的红宝石已经碎裂开蛛网般的裂痕,更可怖的是——钗身上赫然沾着几抹已经凝固了的、黑褐色的黏腻血迹!像是在肮脏的地板上摔滚过几遭,又被粗鲁地踩踏玷污。
那是她今晨特意戴去赴宫宴的首饰!代表着她皇家嫡亲公主的无上尊荣!如今却如同最低贱的垃圾,被人丢在尘埃里践踏!
更让她怒火中烧的是,就在半个时辰前,她派出的心腹女官前去慎亲王府“探病”,带回来的话字字句句如同刀子剜心:
“王爷说,瑞阳公主‘送还’的钗环太贵重,苏小姐手笨,怕是不配,且钗上有瑕,恐伤了公主,让奴婢‘原物奉回’。”
手笨?不配?有瑕?!
这哪里是退回一件首饰!这是赤裸裸地打她的脸!是秦炽在用一种比鄙夷更甚的方式向整个皇权宣示:苏璃,是他的人!连皇室公主都不配染指!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瑞阳公主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碎裂的玉如意“铛”地一声,被她重重拍在身侧的紫檀小几上!力道之大,震得几上的细瓷茶盏都跳了一跳。
“好!好得很!”她声音尖锐,如同冰棱刮过琉璃,每一个字都淬满了剧毒,“本宫真是小觑了这位慎亲王殿下!为一个下贱的商户女,竟疯癫至此!”
怒到极致,反而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冰冷,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色令智昏?呵……那本宫倒要看看,他秦炽为了这只妖精,到底能把昏聩玩到哪一步!”
宫宴的风波尚未平息,一股更大的暗流已开始在京畿之地无声涌动。
十日后,一封盖着鲜红朱砂印鉴的弹劾奏章,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猝然打破了朝堂表面的平静。执笔的是素有“铁骨御史”之称的程岩。奏章以无比沉痛的笔调,直指慎亲王秦炽纵容府中来历不明的女子——“将军孤女”苏璃!言其狐媚惑主,更牵涉一桩牵动国库的根本大事——漕粮倒卖贪墨案!
言辞间,矛头更隐约指向秦炽本身,暗示他受此妖女蛊惑,识人不明,竟将部分核查重权交付一介“女流”外室之手,此举有辱朝廷体统,纵容贪墨之风,实乃国之大患!奏章最后泣血叩请,严查慎亲王府,处死妖女苏璃以肃清流毒!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风,当日便传遍了勋贵府邸、世族门庭,自然也无声无息地刮入了慎亲王府那铜墙铁壁般的高墙之内。
这一次,王府深处的风暴中心,在书斋。
厚重的门扇紧闭,隔绝了外间一切窥探的目光。长案后,秦炽换上了一身略显随意的月白常服,衣襟松散地半敞着,露出一截过分苍白的颈子。他靠在一张紫檀木圈椅中,姿态透着一股奇异的慵懒,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疲倦。修长白皙的手指正捏着那份誊抄出来的弹劾奏章副本,慢条斯理地、一页一页翻动着,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极度安静的书斋里异常清晰。
长案对面,站着刚从外面风尘仆仆赶回府的程远。这位秦炽麾下最得力的心腹谋士,此刻沉着脸,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双手按在冰冷滑腻的紫檀木桌沿,指尖微微用力,青筋凸显。
“殿下!”程远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拔高,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这分明是冲着苏姑娘来!也是冲着您!瑞阳公主这是要借刀杀人!苏姑娘查的那几条线太准,触到了他们的肺管子!这盆污水泼下来……”
他顿了顿,呼吸急促,目光紧紧锁住案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朝中风向已有松动!程岩此人素来不偏不倚,此次竟突然发难,定是有人在幕后推动,煽动言官,要以此为由头撼动您的根基!苏姑娘她……在那些人的眼里,此刻已是非死不可!殿下!当断则……唔!”
程远的声音戛然而止。并非秦炽开口,而是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眉心痛苦地拧起,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甚至轻微地晃了一下!是头痛症!看来这次连日奔波探查,已经熬到了极限。
一直低头安静坐在书斋靠窗位置软榻上的我,猛地站起身!几乎是立刻扑向墙边立着的那个半人高的木制药柜。
这药柜是我赖在王府后,唯一被他允许保留下来、可以自由活动的“领地”。里面装的都是我厚着脸皮跟他讨要药材,然后自己鼓捣的东西。动作快得带着风声,几层抽屉被我依次拉开又飞快合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
我翻找出一支小小的、浸润了药汁的柳木小签。又从一个密封极好的青玉小罐里剜出一小团质地均匀的、半透明的浅褐色药膏,混合着一点点清香的药油仔细搅匀了。最后,从一个细竹筒里小心地倒出一小块洁白细腻如雪的……糖霜,覆在那一小团药膏之上,再用干净的棉片迅速压紧成一个柔韧温热的小方块。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在程远强撑着痛楚、惊愕、以及带着强烈不认同的目光注视下,我已快步走到了他身边。
“程先生别动!”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一手轻轻压住他因痛苦而紧绷的肩膀(触手一片僵硬),另一手拿着那块温热的、散发着草药清香与奇异甜香的药膏棉片,迅速而稳定地按在了他剧烈跳动的太阳穴上!
程远的身体瞬间僵住!那表情混杂了震惊、茫然,甚至还有一点点下意识的躲闪意图。他的视线本能地越过我的肩膀,投向书案后的方向——他的主君。
几乎是同一瞬间,书案后也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如同薄冰碎裂的“咔嗒”声响。
是秦炽。
他合上了那份弹劾奏章的副本,指节在光滑厚重的封面皮子上随意叩了一下。然后,微微抬起眼睑。
那目光并未落在我为程远敷药的手上,也没有停留在程远痛苦又无措的脸上。
而是,极其精准地、像捕食的鹰隼盯紧了猎物般,落在了我刚刚用来封药的那块洁白细腻的糖霜上!药油浸润下,那粒粒晶体微微融化,在窗棂透入的光线下折射着一点细碎而甜腻的光泽。
我背对着秦炽,只觉后颈一片冰凉的粘腻,仿佛能感到那双寒潭之眼穿透我的脊背。但我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将药棉稳稳按在程远的太阳穴,另一只手的指尖已沾了点提神醒脑的药油,沿着程远太阳穴周围的穴位,开始由轻到重地、以某种固定的节奏按压揉捻起来。
指法娴熟,显然并非朝夕之功。
书斋里再次陷入一种极其微妙的寂静。
只有我指腹按压在穴位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皮肤摩擦声,和我自己极力压制着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吹过枯枝的风。
时间在静默中一点点流逝。
慢慢地,程远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原本紧蹙如结的眉头逐渐舒展,脸上那种因剧痛带来的苍白和冷汗也似乎淡去了一些。他原本写满了不认同和焦虑的眼神,在我稳定而有效的手指按压下,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迷惑、甚至是一丝无法言喻的荒谬感,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专注施为的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
终于,在我手指停下动作、移开按在太阳穴上的药棉时,程远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一直下意识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然后慢慢转向长案后:
“……多谢……苏姑娘。”声音有些干涩。
案后沉默依旧。
秦炽依旧靠在那里,一只手随意搁在圈椅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奏折光洁的皮面。另一只手则撑着额角,几缕微乱的墨发垂落下来,遮挡了小半张脸,只能看到他那深如夜色的薄唇和紧绷的下颌线。他维持着这个姿态,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像是凝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尘埃。
那沉默,如同深海下的漩涡,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悸。程远额上刚被药压下去的冷汗似乎又冒出了一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几乎要将一切冻结的时刻——
“疼么?” 秦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很轻,很低沉,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他没有抬眼,问得极其随意,像一句无关紧要的寒暄。
程远和我同时一怔。
这没头没脑的……
“臣……臣还好……”程远下意识地回答,声音透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他显然没懂这句问询的深意。
秦炽轻轻动了一下撑着额角的手,指尖似乎极快地掠过鬓边一处。窗棂透进来的光恰好偏移了一线,照亮了他指尖——那修长苍白的指腹上,似乎沾了一点极其细小的、如同针尖般微不足道的褐红色药膏痕迹。
我的心脏骤停一拍!那是……我刚才情急之下按揉药膏时,手指无意间掠过程远的额角,不小心带到的地方?!
极其细微的一点痕迹!只有视力好到极致的人,才能在此时此地精准捕捉到的痕迹!
“她,”秦炽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平稳,如同陈述一个既定的规则,“从第一次咬人的时候起,身上就带着这种……东西。”
他终于微微掀起了眼睑。那双幽深无底的黑眸,穿过书斋里沉静的浮尘,穿透程远脸上尚未完全褪尽的茫然,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牢牢地、锁在了我的身上。
“也只准她,”那冰封般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息,深潭般的瞳孔锁紧我瞬间僵硬的表情,“碰本王的东西。”
空气在这一瞬间真正凝结!
朝堂上的风云并未因慎亲王府的寂静而止歇。相反的,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窒息,暗涌已从宫廷延展到了宫墙之外。
三日后,一场规格极高、牵扯到未来储位归属的朝议在肃穆压抑的氛围中被强行推入高潮。关乎江南漕粮倒卖、涉及朝中重臣身家性命的证物链条,如同一条被打湿的引线,终于烧到了最关键的那一桶火药面前!
这一次,立于殿中丹墀之下、慷慨陈词的不再是御史程岩。
而是御史中丞孙延年。这老狐狸揣着明白装糊涂,字字句句不离“国本”,“东宫辅臣”,“社稷安危”。表面是为国除奸,矛头却带着毒刺,一次次“误伤”到那个此刻端坐于百官之上、闭目养神的年轻藩王。他巧舌如簧,口沫横飞,引经据典,声音在偌大的殿宇里回荡:
“……圣上明鉴!此等贪墨国之基石、动摇东宫根本之巨蠹,必当雷霆手段,绳之以法,不容姑息!然则……唉,”话锋陡然一转,做痛心疾首状,“臣亦听闻,慎亲王殿下素来明察秋毫,秉公刚正,于此事怎会轻信一介……来历不甚明了的‘外室女子’之言?” “外室女子”四个字,咬得又重又清晰,如同淬了毒的针尖。
“此女身世存疑,举止乖张,擅闯禁地(指城楼),私通……”他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宝座上方的帝王,声音更大了几分,带着赤裸裸的指向,“更有御史上奏,言其狐媚妖异,干预朝政!实乃红颜祸水,惑乱亲王,污损天家清名啊!如此祸根,不诛何以平民怨,靖朝纲?!”
一顶顶“红颜祸水”、“祸乱朝纲”的大帽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最后那句“污损天家清名”,更是将矛头毫不掩饰地捅到了闭目的秦炽身上!
整个金銮宝殿,死寂得落针可闻。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只听到无数道或惊惧或闪烁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脚,无声地交织在丹墀下肃立的孙延年身上,又悄无声息地落向御座一侧那身姿挺拔、仿佛对一切指控置若罔闻的玄色身影上。气氛压抑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厚重的铅块,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高高在上的帝王目光沉静,如同一尊没有表情的神祇坐像,只是那捻着御座扶手上宝石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就在这死寂、压抑、空气都仿佛燃烧起来的临界点——
“呵……”
一声极轻、极短促的轻笑,如同投入油锅的水珠,骤然撕裂了这可怕的寂静。
声音的源头,是御座旁下首的席位。
一直静坐闭目的秦炽,不知何时微微侧转过了身。那身象征着亲王威仪的玄色绣金蟠龙朝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峭。那张冰雕玉琢的脸上,此刻嘴角竟噙着一丝极其浅淡的弧度。不像是笑,更像是在寒冰冻结的湖面上被投石击出的一圈微澜。
他睁开了眼。
那两道目光,不再是不见天日的幽深寒潭,而是如同淬炼了千载寒冰的玄铁针尖,锋锐、冰冷、带着穿透皮囊直刺骨髓的洞彻力,瞬间钉在了丹墀之下正唾沫横飞、慷慨激昂的孙延年身上!
只一眼!
孙延年如同被无形的利剑刺穿,滔滔不绝的陈词像被扼住了喉咙的公鸡,瞬间被掐断在高亢的“污损”二字上!他肥胖的身子猛地一哆嗦,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与无法掩饰的巨大恐惧!嘴唇哆嗦着,想说句什么找回面子,却被那道目光冻结,一个字也吐不出。
大殿里,无数道屏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然后,在数百道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之下——
秦炽抬起了手。那只骨骼分明、冷白如玉的手掌,没有半点君前失仪的犹豫,径直伸向了他自己的身侧……他身后!
坐在御座侧后方、专门为皇眷设置的珠帘之后的我,猝不及防!
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只象征着权柄与杀伐的、足以令朝野噤声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越过象征身份的屏障,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
腕骨骤然一紧!
一股大力猛地传来!猝不及防之下,我整个人被直接从坐席上带了起来,向前踉跄一步,硬生生地被拖拽着,撞到了他身旁!
珠帘被我撞得发出一阵凌乱的哗啦碎响,叮咚悦耳,敲碎了死寂的金銮殿。
他紧攥着我的手腕,将因惊愕而微微僵硬的我,用力地、用一种近乎粗暴宣告的姿态——
拉进了他的怀里!
浓郁而独特的冰冷松木气息混合着苦涩的、宛如宿命缠绕的药味,瞬间将我严丝合缝地包裹!我的侧脸重重撞在他胸前冰凉的蟠龙织金纹路上,鼻尖全是那深入骨髓的、令人心悸的味道。属于男性强健身体的热度隔着华贵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不容错辨的强势禁锢。
脑子嗡地一声,瞬间空白一片!金銮殿!数百朝臣!御座上的皇帝!……
无数道尖锐如刀的视线瞬间将我们攫住!震惊、骇然、鄙夷、厌恶……如同灼热的岩浆汇聚!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滚烫得快要燃烧起来!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手腕如同被铁铸的锁链铐住,纹丝不动!
秦炽搂在我肩背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重了力道,如同烙铁,将我牢牢禁锢在他冰冷的胸前方寸之地。他甚至微微低下头,那形状完美、颜色深绯的薄唇,几乎就贴近了我的耳廓,几缕墨色的发丝垂落下来,拂过我的额角,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冰冷触感。
然后,他那如同寒潭淬冰、平稳得没有一丝情绪波澜,却又无比清晰地响彻在死寂大殿中的声音,响了起来:
“孙中丞所言极是。”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本王……”他微微顿了一顿,那按在我肩背的手指似是无意地摩挲了一下衣料的云纹,仿佛在确认怀中猎物的温度。深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整个朝堂数百张或惊骇或揣测的脸,最后,极其微妙地落在了那位端坐于九天之上、帝袍冕旒的至尊面上。
唇边那丝若有若无、如同寒冰裂缝的笑意,缓缓加深。
“……确实,神志不清。”
他收回了投向至尊的视线,眼帘微垂,浓密的睫羽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深重的、带着诡异笑意的阴影,落在我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自从……”声音骤然放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呢喃,带着一种仿佛回味无穷的、病态的狎昵,“……被只牙尖嘴利的小野猫,当众咬了一口手腕之后。”
御书房内,熏炉里的龙涎香吐着沉稳的云纹。皇帝背对着殿门,负手而立,明黄的龙袍像一块凝固的阳光,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空间。空气里紧绷的弦,在秦炽那句“神志不清”落地后,似乎绷到了极致。
“皇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带着一丝长辈的倦意,“今日在朝堂之上,言出随心,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他没有回头,目光似乎落在窗外一片飘落的银杏叶上,“为一个女子,搅动朝野,将朕的朝堂变成闹市,可想过后果?”
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指节在袖中暗暗掐紧,努力维持着垂首的姿态。掌心的冷汗黏腻冰凉。
秦炽却笑了。
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冰凌破碎的脆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御书房里格外刺耳。他并未松开揽着我的手,甚至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我僵硬的肩头,力道带着点安抚,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父王,”秦炽开口,声线慵懒,如同谈论窗外的风景,“您该问问瑞阳皇姐。若不是她心比天高,又嫌我秦炽这把刀还不够‘钝’,非要在朝堂上敲打,怎会有今日这一出?”他顿了顿,头微微侧过,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懒洋洋地瞥向我,唇边挂着一丝玩味的、近乎狎昵的弧度,“更何况……”
他蓦地抬起方才被我一直下意识按在怀里“保护”着的手,那只曾差点捏碎那罐糖霜的手。骨节分明,冷白如玉。
“您看,”他将手展示在皇帝身后这片虚空里,像是在展示一件精美的瑕疵品,语调轻飘飘的,“这牙印儿,可不就是这小野猫给我烙下的‘糊涂章’么?疼是真疼……”他的目光落回我脸上,那眼神里藏着暗火,像黑夜里的幽潭倒映着鬼魅的星,“药石罔效,只有抱在怀里……嗯,勉强能止点疼。”
这颠倒黑白又理直气壮的论调!我脸颊滚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因被他死锢在怀里而动弹不得。皇帝依旧背对着我们,那背影如山峦般沉默。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
忽然,殿门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尖细的、谨慎至极的通禀:“陛下,皇后娘娘遣人送来了新制的雪顶含翠……”
“让她沏一盏送进来。”皇帝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他依旧纹丝不动,像一座凝固的冰雕。
殿门无声滑开。一个穿着靛蓝宫装、体态婀娜的宫女低着头,手捧白玉托盏,莲步轻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脂粉甜香。那香气在肃穆的药气和龙涎香里,显得格外突兀。她走得极稳,目标是皇帝身后的御案。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秦炽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那宫女从我们斜前方即将走过,距离他不过三尺之遥时——
变故陡生!
宫女捧着托盘的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动作流畅得如同一个不经意的倾斜,但那盏中澄澈碧透的新茶,却像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道笔直锐利的碧色飞泉,裹挟着一丝阴狠刁钻的内劲,不偏不倚,朝着他因饮鸩而最是忌讳冷热的胃腹位置泼去!
惊雷不及掩耳!
比我的惊呼更快的是秦炽的反应!他身体依旧保持着搂着我的姿态,只是揽着我的那只手臂力道陡然一收,将我整个人严严实实护在他身体内侧宽阔的阴影里,同时腰背以一种人类极限的柔韧猛地向后微弓!那滚烫的茶水几乎是擦着他月白常服的衣襟下摆飞溅而过!几滴灼人的滚烫液体落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嗤嗤”轻响,腾起几缕白汽。
“殿下!”我惊呼出声,心脏几乎停跳。
电光石火间,秦炽另一只空闲的、带着新鲜牙印的手已经暴然探出!
快!快如闪电!带着风雷厉啸!
五指成爪!裹挟着能轻易捏碎花岗岩的霸道劲力!毫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意!
那宫女尚未来得及变换脸上的假面,眼底只来得及划过一丝惊惧,脖颈已被那只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扼住!
“呃!”喉咙被死死锁住的气音卡在喉咙里。她如同被毒蛇咬住脖颈的云雀,双脚瞬间离地,脸上所有精巧的伪装在极致的痛苦和窒息中裂开!精心描绘的妆容扭曲得异常恐怖,眼珠难以置信地凸起。
这一切,从泼茶到扼颈,只在瞬息之间!
皇帝霍然转身!
那张威严沉稳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一丝无法控制的震怒与惊愕!眼底深处,甚至还掠过一丝极深的、难以言喻的痛楚。那只捏着白玉托盘的手骨节已然泛白。
“放肆!”皇帝的咆哮如同雷霆贯耳,震得宫灯上的流苏都在颤动,“你想死吗!”
“死?”秦炽扼住那宫女喉咙的手纹丝不动,甚至更加收紧了一分,指骨深陷进那纤细的颈项里。宫女的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弹动着。他微微歪了歪头,眼神扫过地上的水渍,又移向皇帝铁青的面容,唇边那抹浅淡的弧度拉得更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讥诮和洞悉一切的冰凉:
“是啊……皇兄皇姐都想我死,父王难道不知?他们怕我这把刀太利,更怕我这把刀……有了刀鞘,不肯再为他们杀人。”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惊魂未定的脸,最后落在那宫女翻白的眼珠上,“这香气……呵,瑞阳宫特有的‘暖帐红’,是么?”
“来人!”皇帝没有再看秦炽,也无需回答。他的怒意已经转为一种冰冷的、处理琐碎物件般的决绝,对着殿门厉声喝道。
话音未落,一直静立如同木偶的大总管已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带下去!”皇帝的声音里只剩森然,“彻查!背后是谁指使这贱婢谋害亲王,要她活着开口!一寸寸地查!”
“是!”大总管没有丝毫波澜,挥手,两名铁塔般的侍卫立时上前,动作粗暴地架起已经瘫软如泥的宫女,堵着嘴拖了下去。
殿门重新紧闭。
御书房内,只剩凝滞的冷香和我们三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刚刚散开的沉默里——
一直搂着我的秦炽,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极其微弱,若非我与他紧贴,根本无法察觉。
接着,是更大幅度的、无法自控的痉挛!那紧扣着我的手臂瞬间卸去了大半力道,整个人如同抽去了筋骨的蛇,原本挺拔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坠,沉重地靠在了我身上!冰冷坚硬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几乎要将我一同压垮。
一股粘稠、温热的液体瞬间顺着我的肩颈渗透下来!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气,猛地冲进我的鼻腔!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滑落的身体,手掌却立刻被一股灼热粘腻的液体濡湿——血!大量的、暗红的血正从他之前饮鸩压制住、此刻被那惊怒一击牵动的旧创处疯狂涌出!
“秦炽!”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惊恐瞬间攥紧了心脏。他刚才强撑的平静外壳彻底龟裂!脸色比纸还苍白,深色的唇失去了所有艳光,泛出一种濒死的青灰。眉宇间那标志性的、令人胆寒的冷酷碎裂开来,被一种纯粹的、暴虐的剧痛所撕扯,痛苦得整张脸都在扭曲,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
身体几乎是同步反应过来!我再也顾不得什么君前威仪、尊卑体统,反手死死架住他沉重的上身,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彻底倒下。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探向他腰间那只从不离身的小巧羊脂玉药瓶——那是他真正的、带着无尽痛苦的止痛药!
扒开瓶塞!里面的液体并非黏稠墨黑,而是诡异的鲜红,散发着混合了血腥和毒药的腥甜。
没有犹豫!我甚至尝到自己指尖被他体温灼热的血的滚烫!手指抖得厉害,却异常精准地捏着他的下颌,强迫他张开齿关!
“喝下去!秦炽!喝下去!”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般的嘶哑命令,将那浓稠腥红的液体猛地灌入他口中!
“唔——!”他被强行灌下药液,喉咙里发出痛楚的低吼,身体剧烈地弓起,像是被烧红的烙铁贯穿腹脏,牙齿几乎要咬碎,一口狠狠咬在我还撑着他下颌的拇指上!
剧痛从拇指根处爆开!温热的血浸湿了我们交缠的下颌和颈窝!但我没有松手,甚至没有颤抖!另一只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任凭他的颤抖、痉挛和那致命伤涌出的血染透我大半衣襟!
“松口!秦炽!看着我!别睡!药!咽下去!求你了……咽下去……”我用脸颊紧贴着他冰冷、布满冷汗的额头,语无伦次地在他耳边嘶喊、命令、哀求,混合着血腥味的气息喷吐在他耳际。我用那只淌血的手掌死命按着他背后恐怖的伤口,粘稠滚烫的血从指缝间不断溢出。
就在此时!
一直沉默地、如同雕塑般注视着这一切的皇帝,终于动了。
他缓缓上前一步,沉重的龙靴踏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无声的宣告。那威严的身影遮住了窗口投来的一片微光,在我和秦炽面前投下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他没有看一身狼藉的我,甚至没有看一眼他那个几乎蜷缩在我怀里、被痛苦吞噬的亲王儿子。
皇帝的视线,极其精准地、牢牢地,锁在了方才混乱中被我下意识从袖中滑落、此刻跌在血泊旁的一件小东西上——
那个巴掌大的、曾经引起无数风雨的油蜡纸罐。罐盖早已在之前的摔碰中松脱,露出了里面纯净洁白如初雪的糖霜。几粒细小的晶糖被鲜血溅上,在冰冷的地面开出几朵秾艳诡谲的红梅。
“白糖?”皇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残酷的静谧,语调沉肃,听不出半分情绪,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重量。
他俯下身,拾起了那个小小的、沾血的罐子。
一个月后。
隆冬的第一场雪刚落尽,慎亲王府那扇象征着沉重过往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一队内监捧着一卷明黄织锦的圣旨,在清晨凛冽的空气中踏入庭院。
圣旨很长,华丽的辞藻堆砌着威严与恩典。当冗长华美的骈文终于念至尾声,那尖锐清晰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定论响彻院落,压下所有积雪:
“……兹尔苏氏,虽出身将门,然忠谨克持,屡立奇功。特旨赐婚于皇三子慎亲王秦炽,封一品王妃,待亲王伤愈,择吉成礼!钦此!”
“吾皇万岁,万万岁!”
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只有两个人站着,身姿未动。
秦炽换上了新制的玄色亲王朝服,立在前庭中央的风雪里,肩披着厚暖的白狐毛大氅,衬得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那份病弱却奇异地带走了他昔日那份冰封千里的冷酷,眉宇间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倦怠。深绯色的唇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唯有那双投向身侧的眼睛,褪去了所有深渊般的不见天日,清晰映着一个人影。
阳光穿透云层薄薄的一角,落在我的眼睫上,晃得有些刺目。我能感觉到院中无数道复杂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震惊,揣测,难以置信。但此刻心头萦绕的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不真实的平静,和一丝被那目光笼罩着的微麻暖意。
宣旨官唱礼已毕,众人起身。内监首领捧着那卷沉重的圣旨,面带极恭敬又略带拘谨的微笑躬身向前,要将其呈递予秦炽。
就在他双手递出的刹那——
秦炽伸出了他那只曾被狠狠咬伤的手。修长的手指越过圣旨明黄的锦缎,如同穿透一层虚妄的薄雾,极其自然又无比精准地——
探入了我宽大厚实的雀金裘袖筒里!
带着薄茧的冰凉指腹,径直抵在了我深藏着一样东西的暗袋位置!动作理所当然得如同在取用自己的物件。
我下意识地一缩手臂!
他却已捏着那小包东西的边角,毫不费力地抽了出来。动作又快又稳。
那只被无数朝臣畏惧、曾号令千军染血的手掌摊开。掌心安静地躺着一小块四方雪白、薄如蝉翼的糖片。那不是我当初那粗陋的油纸罐。这是我后来用最好的饴糖反复提纯冷凝,掺了舒缓安神的温和药材细粉,再用洁净的细棉布包裹压制出来的成品。它散发着一丝极其清甜恬淡、毫无烟火气的微凉气息,在这肃穆的空气里甚至显得有些俏皮。
在几百道目光聚焦下,在圣旨还捧在首领太监手中这个庄重无比的时刻——
秦炽两根指头捻起那片莹白的糖片,旁若无人地将其直接递到了他那深绯优美的薄唇边。
然后——
张嘴——
动作甚至带着点小孩子抓到糖果的满意和理直气壮。
雪白的糖片消失在齿关之间。
他微微合上眼,喉结轻动。那苍白到没有血色的面容上,眉宇间那点缠绕不去的痛楚印痕,竟在那丝清甜扩散开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缓缓地舒展开来。
像寒冰覆盖的荒原,终于捕捉到一丝微弱却固执的热源。
阳光落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投下两弯安静的、细小的影子。这一刻,他身上那足以冻结灵魂的锋利和阴沉尽数敛去,只有一种褪尽杀伐后的、病骨支离的倦意和一丝……孩童般纯粹的安定。
“是挺甜。”他含混地低语了一句,几乎只有气音。侧过头,深黑如墨的眸子映着我的倒影,唇边那抹浅得几乎看不清的笑意,在晨光中融化了一丝冰凉,“我的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