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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1:55:25

精选章节

序言

我救下奄奄一息的赵浩,瞒着父母将他藏在闺房养伤。

三日后归家,却见满地残肢断臂。

赵浩浑身浴血爬出尸堆:“是郑直干的!”

为复仇,我散尽家财嫁给郑直。

大婚夜,我在酒里下毒、唇上抹毒、袖中藏簪。

他却掀开盖头轻笑:“之月,你小时候救我的疤还在吗?”

当真相揭开那天,赵浩的惨笑刺穿耳膜:“温之月,我说过要你永世不得安宁!”

我温柔挑断他筋脉,亲手将他净身。

他被迫成为奴仆服侍我和郑直的龙凤胎。

三个月后的深夜,我抚摸孩子空荡的襁褓——

赵浩抱着婴儿站在城楼上:“想让他们活,就跳下来。”

第1章

初春的风还裹着料峭的寒意,吹过温家小院墙头刚抽芽的藤蔓。温之月素白的手指攥着刚摘的草药,指尖微凉,裙角沾着泥点,脚步却像踩着绵软的云。丫鬟小玉追在身后,抱着几个粗纸药包,小脸急得通红:“小姐!您慢点!大夫说了您身子弱,禁不得寒……”

温之月回头一笑,眼波清亮得像落了星子的山泉:“采到了上好的金疮药呢!你快些呀!”

她推开自己小院的门,清晨的阳光斜斜溜进来,落在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上,她一颗心倏地揪紧。屋里藏着那个秘密——两天前,她在后山桃花溪畔发现的男子。奄奄一息,浑身是伤,墨色衣袍被血浸透了大半,像一幅凄厉的画。他昏迷中紧攥着一块破碎的血玉,指节青白。她本该害怕、该报官、该远远避开,可那双紧闭的眼角似乎坠着沉重的痛苦,让她迈不开步子。

赵浩,是他虚弱至极时吐出的名字。

她救了他,不顾小玉苍白的脸和惊骇的劝阻,把他藏进了自己的闺房。这是她十七年循规蹈矩人生里,唯一一次大胆的叛逆,因那一句濒死的低喃:“姑娘……救命……有追兵……”

“小玉,”她轻声吩咐,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守在外面,别让人进来打扰赵公子养伤。我再去厨房拿些清粥。”

小玉嗫嚅着,想说什么,终究没敢开口。

温家坐落在城南,宅院不算显赫,却也粉墙黛瓦,清雅别致。父母喜静,家中仆役不多,春日午后有种安稳的静谧。温之月端着温热的粥,脚步轻快地绕过前厅回廊,嘴角弯着,心里盘算着赵浩今日气色似好了些,该换些清淡滋补的吃食……

她的脚步猛地刹住,捧着的粗瓷粥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米汤混着碎片溅上她的裙裾,她却毫无知觉。

刺鼻的血腥味,浓烈得让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院子像是被凶兽啃噬过。熟悉的青石板路被大片大片泼墨般的暗红覆盖,粘稠、还在缓缓流淌。管家李伯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脸朝下倒在水缸边,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几个仆役和护卫东倒西歪,伤口狰狞,身下的血泊洇开,彼此交融。前厅的门槛上,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

那是……娘亲腕上的翡翠镯子!

“爹——娘——”

凄厉的哭喊撕裂了整个死寂的院落。温之月踉跄地扑过去,疯了一般在尸体堆里翻找,素白的手瞬间被染得猩红,黏腻的温热让她如坠冰窟。绣鞋踏在血泊里,粘脚。她摔倒了,爬起,又摔倒。

天塌地陷。

一切都碎了。她赖以生存的整个温暖的世界,熟悉的亲人,日常的平静,像一层薄冰,“哗啦”一声碎在她脚下,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深渊。她浑身冰冷,牙齿打着颤,巨大的嗡鸣声在脑中肆虐,盖过了所有,连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听不真切。

只剩下灭顶的绝望和一片血红。

就在温之月瘫坐在爹娘冰冷的尸身旁,泪水早已流干,眼底只剩下枯竭的灰烬时,后院方向传来一丝微弱的、濒死的挣扎声。

像绝望中垂死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抬头,用尽全身力气,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朝着后院挪去。

那声音,是从她闺房附近传来的。

后院更加惨烈,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窗棂和几片深黑色的衣角,血迹泼洒得更加狂放肆意,仿佛经历了一场狂暴的屠戮。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正艰难地从几具狰狞倒伏的陌生黑衣杀手的尸体堆里往外爬。

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下,糊满了半张脸,染血的手臂撑着地面,青筋暴起,每一次发力都显得极其痛苦。但他确实在动,带着令人心肝俱裂的脆弱生命力。

是赵浩!

他还没死!

温之月扑了过去,泪水再一次决堤,喉咙哽咽着:“赵公子……赵公子!我爹娘他们……”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悲痛堵住,泣不成声。

“温……温姑娘……”赵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沾满血的手,指向前厅方向,那只手上满是刀痕,其中一道深可见骨。“是……是郑直……”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可怕的抽气声,“铁衣卫指挥使郑直……是他……带、带人干的!他们……他们逼问我的下落……”

一口血沫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温之月素色的衣襟上,开出狰狞的花。他眼白上翻,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倒在冰冷的血泊里,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微弱地起伏。

郑直?

这个名字像一个带着倒刺的铁钩,狠狠扎进温之月空白一片的脑海深处,搅得她痛彻心扉。那个在父亲口中冷酷肃杀、权倾朝野、手握皇帝直属最恐怖鹰犬的铁衣卫首领?

她温家不过安分守己的商贾人家,为何会招来这般灭顶之灾?

就因为她收留了赵浩?

就因为如此?!

巨大的罪恶感和撕心裂肺的痛苦瞬间将她吞噬。是她!都是因为她愚蠢的同情心!是她引来了这滔天的祸事!

“是我……是我害了你们啊爹!娘——”温之月崩溃地哀嚎,身体因为承受不住这巨恸和滔天的自责而剧烈地抽搐。她猛地看向地上一块染血的、断裂的刀片,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

解脱……只有死……

她踉跄着扑过去,抓起那冰凉、沾满他人鲜血的凶器。没有一丝犹豫,用尽全身力气,闭紧双眼,将那锋利的断刃狠狠刺向自己纤细的咽喉!

“当啷!”

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钳住!冰冷,如同铁箍!

温之月猛地睁开眼。

血污下的脸,赵浩不知何时又挣扎着醒了过来,一只手死死扣住她的手腕,阻止着刀片落下。他死死盯着她,那双涣散的眸子里,此时燃烧着一种奇异而狂热的执念,带着血的腥气,直直烙进温之月的神魂深处:

“之月姑娘……你死了……谁给他们报仇?”

“活下去……去找郑直……让他血债血偿!”

“用你……最美的样子……去杀了他!”

三个月后。

昔日温馨雅致的温宅被封条彻底封锁,死寂无声。城东最偏僻的巷子深处,一座租来的破败小院在夜色里更显萧瑟。院门紧闭,窗户缝隙里透出一点点微弱烛火,像垂死挣扎的眼。

温之月穿着浆洗得发白、针脚歪斜的粗布衣裙,坐在冰冷的炕沿,借着昏暗的油灯,看着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那是她家的房契、店铺契约,和所有变卖了首饰细软换来的银票。厚厚一叠纸张在手里轻飘飘的,分量却重逾千斤,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钱帛散尽,只剩这点最后的指望。

小玉蹲在一旁烧着一个破陶盆,盆里火光跳跃,映着她红肿的眼。“小姐,都……都在这儿了。”小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把最后几张薄薄的银票递过去,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她之前替温家打理铺子时熟识的几个关系网名单,化作袅袅青烟。人情世故,都在这一把火里烧尽了。

温之月伸出手,指尖冰凉,接过那几张银票,没有看盆里的灰烬,只轻轻抚了抚自己身上这身粗糙布裙的衣角。触手是一种陌生的粗粝感,磨得她细嫩的指尖有些疼。她没有流泪,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此刻像两口古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一丝光亮。

“郑直……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毫无波澜。

小玉被她这问题问得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她低下头,努力回忆着市井间关于那个冷血阎罗的只言片语,声音细若蚊呐:“听……听说……喜欢清雅别致……知书达理的……”她偷偷抬眼看了看温之月,火光在小姐苍白却精致得惊心的侧脸上跳动,那份美,是荆钗布裙也掩不住的清辉,“还有……像观音菩萨一样……心善的……”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温之月唇边溢出,短促得像冰棱断裂。观音?心善?她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掌,掌心白皙柔嫩,腕上系着一根不起眼的灰色棉绳。那是赵浩给的,里面捻进了最烈性的见血封喉毒粉。

钱能通鬼神,也能铺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第一步,是接近。

城中最雅致奢华的“玉壶春”茶馆临街的雅阁,丝竹声若有似无,茶烟袅袅。熏香是顶级鹅梨帐中香,价值十金。温之月端坐在窗边,一身天水碧的素罗裙,乌发只用一根素玉簪松松绾起,未施脂粉,唯有唇上点了一抹最淡的胭脂,像雪里初绽的梅花。面前的茶是她卖了一处小田庄换来的明前狮峰龙井,香,却滚烫得灼喉,更像烧她的心。

她素手执壶,眼睫低垂,专注地替对面空着的席位斟茶。碧绿的茶汤注入精致的汝窑天青釉葵口盏,一滴未洒。

窗外长街,一队人马疾驰而过。当先一人,玄黑蟒袍,身姿挺拔如松,铁衣卫独特的冰冷肃杀气场瞬间席卷喧闹长街,人声骤然一窒。铁蹄踏碎青石板的声音清晰地撞入雅阁。

就是此刻。

温之月眼波一动,手似乎被这蹄声震得微微一颤,端起的茶盏“意外”倾斜,温热的茶水顿时泼出,恰好溅落窗外——

“嘶!”

一声骏马的痛嘶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那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洒在了最前面那匹神骏黑马的左眼之上!马匹受惊扬蹄,差点把背上的人掀翻!整个马队瞬间大乱!

一片惊呼。

无数道或惊恐或好奇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窗口那张惊愕、无辜、又带着明显慌乱的绝色面庞上。她像是被巨大的惊吓震住了,脸色雪白,微微张着嘴,手里还捏着那个闯祸的茶杯,指节捏得发白。

领头的郑直猛地勒紧缰绳,稳住座下烦躁扭头的爱驹。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倏地抬起,冷电般射向二楼的窗口。

目光交接的一刹那。

温之月的心跳猛地停了一拍,那目光太冷,太深,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洞悉?寒意瞬间刺透骨髓。她几乎是立刻低下头,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受惊的蝶翼,恰到好处地掩去眼中瞬间翻涌的冰冷杀意,只余下惊慌失措与泫然欲泣的柔弱,身子都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摇摇欲坠。

这惊恐小鹿般的姿态映入郑直深潭似的眸底。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审视片刻,最终没说什么,收回目光,低斥一声控住马匹,挥手带着队伍重新启程。

喧嚣的市声渐渐再度响起。

温之月缓缓直起身,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小玉慌忙关上了窗,隔绝了外面探究的目光。她浑身冰凉,背上的冷汗瞬间将里衣湿透。

刚才那一眼,她几乎以为自己被看穿了。

然而,计划才刚刚开始。这一步险棋之后,温之月仿佛成了郑直出没之处的“偶然”。云安寺祈福山道上被“地痞”追逐的弱女子,皇家林苑曲江池畔不慎落水、差点香消玉殒的美人……郑直次次都恰好出现。每一次的“得救”,都伴随着温之月那惊惶、柔弱、不胜感激的眼神。

终于,在温之月最后一次变卖心爱娘亲遗物时,在聚宝斋那挂满珍奇宝物的后堂,她握着几张薄薄的银票,对着掌柜强颜欢笑说要卖掉那只水色极好的冰种飘花镯——那是温夫人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当郑直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时,她手中的玉镯再也握不住,直直跌落。

“啪——”

一声脆响,碧色的玉片四散飞溅,一如她此刻碎裂的心。她缓缓抬起脸,看向郑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被命运碾压到极致后、只剩下茫然空洞的疲惫。那股深入骨髓的哀伤和破碎的美感,在聚宝斋奢靡的珠光宝气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动人心魄。

“没了……都没了……”她对着郑直,又像是对着虚空呓语,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身子软软一歪,不省人事。

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郑直终于深沉的眼底,掠过的那一丝名为在意和决断的微澜。

赐婚的旨意传到那破落小院时,温之月和小玉跪在地上,手心冰凉潮湿。尘埃落定。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踏在悬崖边缘的冰冷清醒和刻骨的恨意。终于……近了。

凤冠霞帔,满堂红烛,宾客满座。

侯府的新房布置得极致奢华。金丝楠木的千工拔步床挂着繁复的云霞般帐幔,合欢被上绣着的鸳鸯被烛光映得刺眼。空气里氤氲着上好的沉香、喜果的甜香、浓郁的酒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极淡极淡,从温之月身上散发出的、唯有她自己才能辨别的冷冽——鸩毒的气息。

她盖着大红盖头,端坐在喜床上,红袖下的双手用力交握着,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左手手腕的那根灰色棉绳被她捏得滚烫。右边袖中,那根她精心磨过簪尖的发簪,冰凉坚硬。

吉时到,门被推开。

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带着浓烈的酒气,却并不虚浮。温之月屏住了呼吸,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秤杆挑起盖头的一角,光亮涌入视野。

温之月迅速抬眼,对上那双在满室红烛映照下、更显深邃威严的眸子。浓眉如墨,鼻梁高挺,唇角习惯性地微微抿着,带着掌权者天生的冷硬。和想象中屠戮她满门的凶神恶煞……竟不大一样。此刻,他墨玉般的眼底,似乎也映着跳跃的烛火,没有新郎官的喜悦,反而藏着一丝极深的探究。

她强迫自己压下一瞬间的恍惚,迅速垂下眼睑,脸上飞起恰到好处的、属于“新嫁娘”的羞涩红云,纤纤玉手伸向床头小几上的两个剔透玛瑙盏。倒酒的手,白皙细腻,因“羞涩”而微微颤抖。一杯酒液倾倒时,极其自然地,左手小指浸入酒液一瞬,快得如同错觉——棉绳缝隙间藏匿的剧毒已无声无息溶入。

毒酒递到郑直面前。

他却没有立即去接。烛光下,他那双过分冷静锐利的眼睛,依旧牢牢锁在她的脸上。

“之月,”他开口了,声音低沉醇厚,像陈年的酒,听不出情绪。

温之月心头一悸,连呼吸都险些停滞。他叫她名字?!如此熟稔?!

只见他薄唇微微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一只手缓缓抬起,竟出乎意料地,不是去接酒杯,而是轻轻拂向她额前散落的一缕青丝,动作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柔和……怀念?

就在温之月心脏狂跳,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时,他的手指绕开她的额发,探向她左腕。

温之月猛地一惊,手下意识想缩回!酒液随着她的动作剧烈一晃!

说时迟那时快!郑直的手指已经极其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左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那里光滑细腻,并没有任何疤痕!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触感温热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摩挲过那一小块肌肤。

然后,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再次撞入她强作镇定的眼底,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又仿佛藏着洞察一切的了然,还有一丝……深藏的叹息和纵容?像是看穿了她所有笨拙又狠厉的把戏,却觉得无可奈何又略带好笑。

“你小时候,给我挡刀留下的那道疤,”他低沉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在红烛噼啪的声响中,字字敲在她的心上,“怎么……一点也不见了?”

温之月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挡刀?!疤?!

他是谁?!他怎么会知道?!

第2章

大红的幔帐垂在眼前,像凝固的血。温之月盯着郑直唇边那抹洞悉又略带无奈的浅笑,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铁爪攥紧,狠狠揉搓,痛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挡刀?疤?

那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片段,隔着七年的时光迷雾,模糊得像褪色的画,此刻却被这声低语骤然撕开一个惨烈的口子——

江南水乡,湿漉漉的石板路沾着雨后的苔藓腥气。瘦小的她刚在街头买了个桂花糕,被推搡着挤到了喧闹人群边。冰冷的刀光一闪!混乱中不知是谁在追砍一个半大少年,溅出的热血热得烫人。她连想都没想,像扑火的蛾,猛地扑过去把比她高得多的少年撞开。手腕内侧骤然一刺,然后是温热的湿濡蔓延开来。很疼,但她咬着牙没吭声。她只是帮娘亲取药的,不想惹事。那少年惊惶又复杂的眼神,还有他死死攥住她受伤手腕那只带茧的手…… 后来她发烧了几天,再醒来时,那地方只剩下一道粉色的新疤。娘亲说,路遇不平能相助是好的,但乱世自保为重……

是他?那个被她在街头混乱中无意救下、连脸都没看清就被她娘亲匆匆带走的少年?!

七年前那模糊的身影,和眼前这个权倾朝野、手握生杀、传说中心狠手辣的铁衣卫指挥使郑直……重叠了?

他是来……报恩的?还是……寻仇的?

那他为什么要杀她全家?!

温之月的脑子彻底乱了,炸裂开无数尖锐的碎片。那三个月支撑着她活下去、燃尽所有家财甚至出卖自己只为接近他、然后亲手杀他的信念支柱,在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摇摇欲坠,濒临坍塌。

“我……”她张了张嘴,喉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郑直看着她瞬间褪尽血色、摇摇欲坠的脸,眼底那丝纵容的笑意里,终于无法抑制地染上了深重的痛色。他叹了口气,那只摩挲着她手腕的手,极其自然地滑落,却不是进攻,而是轻轻覆上了她依旧紧握着毒酒的那只冰冷的手,掌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热力量,将她僵硬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掰开,然后稳稳地接过了那个玛瑙盏。

温之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喝?!

“这杯酒,”郑直的声音依然平稳低沉,目光却像幽深的漩涡,锁着她,“毒性极烈,见血封喉。那掺毒的灰绳还在吗?”他的目光甚至淡淡扫过她空荡荡的左腕内侧。

温之月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知道!他真的什么都知道!那些精心设计的偶遇,那些笨拙的勾引,那些狠毒的杀招……在他眼里,是不是就像一场拙劣又悲凉的闹剧?!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完了。

就在温之月以为下一刻就会被他折断脖子丢出去喂狗时,却见郑直手腕一转,将那毒液荡漾的玛瑙盏高高扬起——

“哗啦——!”

杯壁碎裂声混合着酒液泼洒在地毯上的闷响,在死寂的新房里格外惊心。深红的液体晕开一片诡异的暗迹,丝丝缕缕的毒腥气若有若无地弥散开。

“酒太浓,太脏,污了你我。”郑直随手丢掉碎裂的盏托,动作自然得像拂去灰尘。

他再次转向温之月,深邃的目光掠过她袖口处那一点尖锐的反光。“簪子倒是不错。可惜,力道不对,方位也偏了。”他忽然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温之月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觉得手腕一麻,袖中那根精心打磨的发簪已经被他捏在了两指之间!

冰冷的尖锐触感还在指尖残留,温之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耻辱和恐惧让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像只被剥光了所有刺的刺猬,赤裸裸地站在猎人冰冷的审视之下,无处遁形。

“还有哪里藏了毒?”郑直的语气甚至带着点认真探讨的意味,“嘴里?涂了剧毒的胭脂?”他微微俯身,迫近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无形的威压,几乎将温之月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根根分明的长睫下,那双眼睛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怜悯?无奈?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若我真有心要你,何须等到今日?”他低沉的声音像一把钝刀,慢慢地、残忍地刮过温之月的神经。是啊,他是权倾朝野的铁衣卫指挥使!她温之月不过一介孤女,散尽家财才换来一个虚名,他若真的要她身体,或者她的命,易如反掌,何必陪着她演这场大婚的戏码?何必拆穿她所有笨拙的把戏却不立刻处决她?答案只有一个——他知道她恨他,他在等她动手,或者说……他在等一个机会?

“郑……郑直!”这巨大的羞辱和深不见底的恐惧终于让温之月崩溃地尖叫出声,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刺骨的冷意瞬间穿透单薄的喜服。所有伪装的面具都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彻头彻尾失败的愤怒和被愚弄的痛楚。“你早就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抓我去下大狱!你到底……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声嘶力竭,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这泪水不再是精心设计的柔弱,而是从崩溃边缘倾泻而出的绝望洪流。那双曾试图用温柔和哀伤迷惑他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是疯狂的恨,也是彻底的迷茫。

郑直看着她失态的哭喊,看着她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剧烈地颤抖,反而沉默下来。新房内只剩下温之月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红烛燃烧的噼啪轻响。

“我想要什么……”郑直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底那片深沉的痛色终于如墨般晕开,盖过了其他情绪。他没有再上前,只是沉沉地望着她,像是透过她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眼底所有的痛苦和恨。

“之月,”他的声音突然低哑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那你呢?你就那么笃定……是我做的?”

“除了你还有谁?!”温之月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赵浩亲口告诉我!他亲眼所见!你这个屠夫!你禽兽不如!你杀了我爹娘!杀了我温家满门!你会遭报应的!”她口不择言,所有压抑的仇恨、所有家破人亡的惨烈景象,都在此刻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

“赵浩……”郑直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边终于扯出一个冰冷的、极其讽刺的弧度。他看着温之月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仇恨和刻骨的悲恸,沉默了片刻,最终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只余一片深沉的冷寂。他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不再看她满是泪痕的脸,而是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这个单音节落下,像是给这场荒诞的新婚夜画上了一个休止符,又像是预示着另一场更加惨烈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3章

红烛还在噼啪作响,映着满室刺目的红,却暖不了温之月半分。郑直那个“好”字,像一块冰坨砸进死水,激不起波澜,只留下彻骨的寒意和死寂。他不再看她,挺拔的身影立在窗边,玄黑的蟒袍几乎要融进窗外浓稠的夜色里,只留下一个冷硬沉默的侧影。

温之月靠着冰冷的床柱滑坐在地,华丽的嫁衣铺开,像一朵迅速枯萎的牡丹。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和胸腔里空荡荡的回响。她死死盯着那个背影,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笃定?她当然笃定!赵浩浑身是血爬出尸堆的样子,他亲口指认郑直时那痛苦又悲愤的眼神,难道都是假的?!郑直现在这副姿态算什么?是心虚?是嘲弄?还是……另一种更可怕的陷阱?

新房里的空气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温之月蜷缩着,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绝望和混乱。郑直……他到底想干什么?

日子像裹了冰碴的泥浆,在侯府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缓慢地流淌。温之月成了名义上的侯夫人,却活得像个幽灵。郑直将她安置在府中最清幽的“听雪轩”,派了四个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丫鬟“伺候”,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看守。她们像影子一样跟着她,寸步不离,连她半夜惊醒坐起,窗外廊下都立刻会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郑直本人,却极少出现。偶尔在府中远远瞥见,他身边总是簇拥着铁衣卫的属下或幕僚,步履匆匆,神色冷峻,目光扫过她时,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没有丝毫停留。新婚夜的摊牌,仿佛从未发生。

温之月的心,在日复一日的囚禁和死寂中,渐渐沉入更深的冰海。恨意没有消减,反而在绝望的浸泡下,发酵出更尖锐的毒刺。她不再试图刺杀,郑直已经用最残酷的方式证明了她所有手段的徒劳。她只是沉默地活着,像一株失去生机的植物,用冰冷的眼神无声地控诉着。

直到那个飘着细雪的午后。

听雪轩的小院被薄雪覆盖,一片素白。温之月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院门处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娇俏又带着几分尖利的声音。

“哟,这就是咱们侯爷新娶的夫人?好大的架子,连门都不让进了?”

温之月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火红狐裘、容貌艳丽张扬的女子正被她的丫鬟拦在院门口。那女子眉眼间带着一股骄纵之气,正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女,柳如烟。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鹅黄衣裙、气质温婉些的女子,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千金,苏婉儿。这两位,都是京城里倾慕郑直、家世显赫的贵女。

“柳小姐,苏小姐,夫人身子不适,侯爷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为首的丫鬟春兰不卑不亢地挡在前面。

“身子不适?”柳如烟嗤笑一声,目光越过春兰,直直刺向窗内的温之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敌意,“我看是心里有鬼吧?一个破落户的女儿,用了什么狐媚手段爬上了侯爷的床?新婚夜就闹得满城风雨,真是丢尽了侯府的脸面!”

苏婉儿轻轻拉了拉柳如烟的袖子,柔声道:“如烟姐姐,别这么说……”她看向温之月的目光却同样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温之月搁下书卷,缓缓站起身。她没有动怒,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眸,此刻像淬了冰的琉璃,冷冷地扫过院门口的两人。

“柳小姐,苏小姐,”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冷意,“这里是听雪轩,不是市井茶馆。若想嚼舌根,请回自家府邸。”

柳如烟被她这冷淡的态度激怒了,柳眉倒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一个靠下作手段上位的贱人……”

“啪!”

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

温之月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院门口,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她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雪花,目光依旧冰冷地看着捂着脸颊、满眼震惊和怨毒的柳如烟。

“嘴巴放干净些。”温之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我是侯爷明媒正娶的夫人。你辱我,便是辱侯府,辱铁衣卫指挥使。柳尚书……教女无方吗?”

柳如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温之月:“你……你敢打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哦?”温之月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正好。我也想问问柳尚书,纵女擅闯侯府内院,辱骂诰命夫人,是何居心?莫非……是对圣上赐婚不满?”

她轻飘飘一句话,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柳如烟心上。诰命夫人!圣上赐婚!这两个身份压下来,足以让她父亲都吃不了兜着走!柳如烟脸色瞬间惨白,嚣张气焰被硬生生掐灭,只剩下惊恐和怨毒。

苏婉儿也被温之月这突如其来的凌厉震住了,连忙拉住还想发作的柳如烟,低声道:“姐姐,我们……我们先回去吧。”

两人狼狈地离开了听雪轩,留下院门口一地狼藉的脚印和几个丫鬟惊疑不定的目光。

温之月转身回屋,背影挺直,步履从容。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袖中的手,指尖在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巴掌,几乎用尽了她积攒的所有力气。她不是不怕,只是那刻骨的恨意和无处宣泄的屈辱,在那一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郑直……她动不了,难道连这些仗势欺人的跳梁小丑也要骑到她头上?

然而,麻烦并未结束。柳如烟吃了亏,岂会善罢甘休?

没过几日,府里便传出风言风语。先是说温之月克扣听雪轩下人的份例,苛待仆役。接着又有人“无意中”在花园假山后捡到一只温之月的耳坠,而同时,郑直书房里一份无关紧要的边境布防图抄本“恰好”失窃了。

流言像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蔓延。矛头隐隐指向温之月——一个心怀怨恨、来历不明的女人,有足够的动机窃取机密。

这日午后,郑直难得出现在听雪轩。他屏退了丫鬟,高大的身影立在温之月面前,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手里捏着那只被“捡到”的珍珠耳坠。

“解释。”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温之月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她没有惊慌,也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反问:“侯爷信吗?”

郑直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情绪难辨。半晌,他才开口,语气平淡:“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府里需要个交代。”

温之月的心沉了下去。交代?把她交出去顶罪?这就是他的目的?让她在屈辱和冤屈中彻底毁灭?

“好。”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苍白而破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惨淡,“侯爷需要交代,我给便是。只是……”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希望侯爷日后想起今日,不会后悔。”

郑直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事情并未如温之月预想的那般发展。郑直没有将她交出去,甚至没有过多追究。他只是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散布流言的下人,以雷霆手段压下了府内的风波。柳如烟和苏婉儿也被家中长辈严厉训斥,再不敢轻易踏足侯府。

但真正的风暴,却在暗处酝酿。

秋猎围场,旌旗招展,骏马嘶鸣。温之月作为侯夫人,不得不随行。她穿着利落的骑装,却只是安静地坐在看台上,看着场中纵马驰骋的郑直。他箭术超群,几乎箭无虚发,引来阵阵喝彩。柳如烟和苏婉儿也来了,远远坐着,看向温之月的眼神淬着毒。

围猎进入高潮,一只罕见的白狐被驱赶出来,引得众人争相追逐。郑直策马冲在最前,弯弓搭箭,瞄准了那抹灵动的白色。

就在箭矢即将离弦的刹那!

变故陡生!

一道寒光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激射而出,直刺温之月的后心!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显然是蓄谋已久!是柳如烟身边一个毫不起眼的侍女!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恨意!

“夫人小心!”一直跟在温之月身边的小玉失声尖叫,想也不想就扑过去!

但有人比她更快!

郑直在箭矢离弦的瞬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电光火石之间,他手中的弓弦甚至来不及松开,手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甩!那支原本射向白狐的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射向那道袭向温之月的寒光!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箭尖精准地撞上了那柄淬毒的匕首!巨大的力道将匕首撞得脱手飞出,擦着温之月的鬓角钉入她身后的木柱!箭尾兀自震颤不休!

那行刺的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郑直身边的亲卫如狼似虎地扑倒在地!

看台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震住了!

温之月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刚才那冰冷的死亡气息擦身而过,让她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她下意识地看向郑直。

他依旧骑在马上,保持着回身甩箭的姿势,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他看也没看那被制服的刺客,深沉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直直落在惊魂未定的温之月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后怕,没有庆幸,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暗流,以及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凌厉杀意。

柳如烟和苏婉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郑直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被亲卫押着的刺客,声音冷得像冰:“带下去,严审。”

一场风波,看似被郑直以雷霆手段平息。温之月被护送回营帐,小玉吓得眼泪直流,紧紧抓着她的手。

“夫人……刚才……刚才吓死奴婢了……”小玉声音都在抖。

温之月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刚才那一瞬间,郑直射出的箭……是为了救她?为什么?他不是恨她吗?他不是巴不得她死吗?

混乱的思绪还未理清,营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

郑直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闯了进来!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几步走到温之月面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她骨头生疼!

“你满意了?!”他低吼出声,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温之月从未见过的焦躁,“非要一次次把自己置于险地?!非要逼我?!”

温之月被他吼得一愣,随即一股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她用力想甩开他的手:“我逼你?!郑直!是她们要害我!是你把我困在这里!是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郑直猛地俯身,另一只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燃烧着怒焰的双眼!

“温之月!”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你以为我为什么留着你?!你以为我为什么容忍你那些拙劣的把戏?!你真以为……我郑直是那种被人捅了刀子还要以德报怨的圣人吗?!”

他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愤怒如此真实,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我留着你……”他的声音骤然低哑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惫,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颤抖,“是因为我欠你一条命!七年前那条命!我郑直……从不欠人东西!”

温之月彻底僵住了。下巴被捏得生疼,却比不上他话语带来的冲击。欠她一条命?所以……这就是他容忍她、保护她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不想欠债?

那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凉瞬间攫住了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呵……”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破碎而凄凉,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原来……是这样……郑侯爷……果然……恩怨分明……”

她猛地用力推开他!用尽全身力气!

“那你现在……还清了!”她嘶声喊道,泪水模糊了视线,“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我的命……不用你管!”

她转身就要冲出营帐,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站住!”郑直厉喝,伸手去抓她!

温之月被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冲昏了头脑,想也不想,反手抽出藏在袖中防身的一把短匕——那是她最后一点自保的依仗——狠狠地向后刺去!她只想逼退他!只想离开!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温之月僵在原地,握着匕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刀锋刺入血肉的阻力,以及……温热的液体瞬间濡湿了她的衣袖。

她不敢回头。

营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身后那人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郑直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依旧站着,身形挺拔,只是脸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里,插着她刚刚反手刺出的匕首。匕首没入了他左胸偏上的位置,猩红的血正顺着刀柄和她的指缝,汩汩地涌出来,迅速染红了他玄黑的蟒袍,那颜色深得刺眼。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她。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惊恐失措、面无血色的脸。没有愤怒,没有恨意,只有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之月……”他嘴唇翕动,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现在……你……满意了吗?”

温之月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她做了什么?!她杀了他?!她亲手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胸膛?!

“不……不……”她失声尖叫,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仿佛那匕首烫手!“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

郑直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看着她惊恐崩溃的样子,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溢出一口鲜血。

那刺目的红,彻底击溃了温之月最后的防线。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像是濒死的困兽。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瞬间吞噬了她!她做了什么?!她竟然……竟然亲手杀了他?!这个她恨之入骨、却又在生死关头救了她的人?!

极致的绝望和混乱中,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

她猛地弯腰,捡起地上那把刚刚被郑直射落、钉在柱子上的淬毒匕首!那匕首闪着幽蓝的寒光!

“夫人不要——!”小玉魂飞魄散地扑过来!

但温之月的动作更快!她握紧匕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下!

“噗!”

同样的闷响!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力气像被瞬间抽干!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郑直那双骤然收缩、布满血丝、写满了惊骇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撕心裂肺般痛楚的眼睛。他踉跄着朝她扑来,胸口还插着她那把匕首,鲜血淋漓,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伸着手,徒劳地想要抓住她下坠的身体……

黑暗,彻底降临。

第4章

浓稠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沉重的坠落感永无休止。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挣扎着从一片混沌泥淖中浮起一丝微光。像溺水的鱼终于被抛回岸上,每一寸感官都迟钝而锐痛地恢复着知觉。

刺鼻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钻进鼻腔,呛得她忍不住想咳,胸腔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整个身体都碎掉了又被粗暴缝合。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黏住,她用尽力气才掀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光影晃动,逐渐聚焦。雪白的纱帐顶,不是那顶红得刺目的喜帐。身下是坚硬冰凉的木板,铺着薄薄的褥子。

“小姐!小姐你醒了?!”小玉嘶哑而狂喜的哭喊声炸响在耳边,带着死里逃生的余悸。

温之月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从干裂的唇间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她还活着?

那沉重的晕眩感和撕裂的痛楚从胸口清晰地传来,证明那最后疯狂的一刺并非幻觉。那郑直……他……

一个激灵,她猛地想侧头,动作牵动了胸前的伤处,疼得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衣。小玉慌忙按住她:“小姐别动!伤口还没长好!神医好不容易才把您和侯爷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侯爷?!

温之月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冰冷的视线艰难地转动,掠过小玉红肿的眼睛,最终定在床边不远处。

那边安置着一张同样简陋的竹榻。

郑直静静躺在那上面,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毫无生气。赤裸的上半身缠着厚厚的洁净白布,心口偏上的位置,刺目的猩红血渍像一朵狰狞的恶之花,在白布上洇染开来。那把属于她的匕首早已拔出,可那伤口留下的印记,清晰而惨烈。

他就躺在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膛起伏微弱得随时会终止。

他真的……还活着?

巨大的恍惚感攫住了温之月。记忆的碎片伴随着剧痛在脑中横冲直撞——他替她挡住毒匕时的背影,他掐着她下巴绝望的低吼,他胸口插着她的匕首喷涌而出的鲜血,还有她最后刺向自己时,他眼中那惊骇欲绝、几乎撕裂的痛楚……

“他……”温之月的喉咙艰涩滚动,终于挤出一个音节,“没死?”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没死!都没死!”小玉用力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当时……太吓人了!奴婢魂都飞了!您和侯爷都倒在血泊里,侯爷胸前那把刀……您胸口那把刀……奴婢都以为……呜呜……”她捂着脸抽泣了几声,强忍着继续说下去,“幸、幸好侯爷的亲卫冲得快,用金创药封着,又拼命按住止血,抬回来时……只剩一口气了……神医说了,您二位真是命不该绝,都、都偏了一点点……”

命不该绝?偏了一点点?

温之月空洞的目光再次落回郑直苍白的脸上。这个强撑着濒死之躯还要扑向她、试图拉住她的男人……是她亲手将利刃送进了他的胸膛,用最惨烈的方式回应了他那所谓的“恩怨分明”。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牵扯着心口的旧伤,痛得她蜷缩起来,泪水生理性地涌出,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怆和悔恨。

“之月姑娘醒了?”一个苍老却清晰的声音响起。门帘微动,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朴素灰布长衫的老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走了进来。他目光矍铄,掠过温之月狼狈的样子,又落在郑直身上,带着医者特有的平静审视。

这位便是传闻中妙手回春的济世神医了。

温之月看着他,喉咙哽得发疼:“神医……他……”想问的话太多,却一句也问不出。

神医将药碗递给小玉,走到郑直榻边,探了探他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半晌,他轻轻吁了口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侯爷伤在要害,比姑娘你凶险百倍。能撑到老朽来,全凭一股非人意志强行吊着命。”神医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叹和后怕,看向温之月,“若他当时心里只想着‘恩怨分明’,想着还清欠债就解脱了……怕是神仙也难救。正是那份没解开的‘意难平’和……放不下的执念,才生生拽回了他一缕残魂。”

神医转过身,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直直落在温之月苍白惊惶的脸上。

“温姑娘,”神医的声音平静却如重锤敲落,“你胸口的伤,位置正好卡在心窍旁半分,再深一丝便神仙难救。老朽仔细看过伤处的角度和力道……”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一刺,看着狠厉决绝,实则……透着一股自毁的疯劲儿和潜藏的生念。你不是真想死在那时那刻,你是在用最惨烈的方式……质问他,逼问他,甚至……惩罚你自己。”

神医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劈开温之月混沌的记忆。那扑向他的一刀,难道不只是绝望下的同归于尽?那下意识的“偏”?是她在最后的疯狂里,仍存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一个答案、甚至想要活下去去质问他的冲动?

视线猛地转向气息微弱的郑直。

原来,他眼中那份惊骇欲绝、如同信仰崩塌的痛楚……不只是为她的自戕,更是因为,他在那瞬间明白了……她不是为了杀他复仇而活着,她竟愿意为了“他可能是无辜”这个微弱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用命去赌?用他的命和自己的命去试?!

是了!若非潜意识里存了那个荒谬至极的念头,她温之月,带着血海深仇而来、亲手捅了他致命一刀的人,又怎会在濒死那一刻,还要执着于“到底是谁”?!

原来……支撑着她在彻底绝望后依然没有捅穿他心脏的……不是心软手弱,而是这丝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荒诞可能性!

“呵……呵……”温之月喉咙里发出破碎的笑声,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泪如雨下,混着药味和腥甜,“荒……荒谬……太荒谬了……”

神医默默摇头,不再多言,只留下药嘱咐道:“伤口未愈,最忌心绪激荡。侯爷亦然。他气血两虚,心神更是重创。能不能真正醒转过来……也看他自己的求生之念了。”

求生的念……温之月的心,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了。

接下来的日子,在听雪轩这个小小的偏院隔绝开外界的纷扰,更像一个无声的牢笼,囚着两个重伤濒死的灵魂。

温之月的伤恢复得快些。神医的药果然神效,半月有余,已能勉强被小玉搀扶着下床走动几步。每动一下,胸口都牵扯着隐痛,时刻提醒着她曾有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决绝。

她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或是坐在床边离郑直很近的小凳上。目光时常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身上。看他苍白依旧、毫无生气的脸,看他因昏睡而显出几分脆弱的下颌线条,看他胸口那刺目惊心的伤处——那里包裹的白布随着他微弱的呼吸极轻微地起伏着,成了判断他生死的唯一证明。

药汁煎好,苦涩的气味弥漫。小玉端着药碗过来,正准备像往日一样给郑直喂药,却发现碗被一只微凉的手接了过去。

小玉惊愕抬头,看见温之月撑着床沿,一手捂着伤处,脸色虽苍白,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坚持。她没说一个字,只是无声地拿过碗里的木匙,舀起一勺浓黑药汁,笨拙地递到郑直紧闭的唇边。

药汁顺着他的唇角溢出,滑下下巴。

温之月的手在抖。一股巨大的酸涩涌上鼻尖,她几乎拿不住那只小小的木匙。

小玉急忙想接过去:“小姐,您伤还没好利索,让奴婢来吧……”

“不用。”温之月的声音嘶哑却坚决。她固执地用另一只手笨拙地捏住郑直的下颌两侧,迫使他牙关微微开启一丝缝隙,然后再度将药汁小心地喂进去一点。溢出的依旧多,但终归是喂进去了一些。她的动作极其生涩,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沉重,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日复一日。

沉默的喂药,擦拭他唇角溢出的药渍,在他因噩梦而痛苦皱紧眉头、冷汗浸湿鬓角时,用温热的帕子一遍遍为他擦拭。每当她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滚烫的额头或是冰凉的皮肤,心脏就像被细密的针刺戳着。他微弱的呼吸拂过她的指尖,微痒,却更像冰冷的刑具,拷问着她曾有的执念。

窗外的日影从清晨移到黄昏,又再从黑夜划向黎明。听雪轩内,只有药炉咕嘟咕嘟的低响,小玉压抑的叹息,以及郑直偶尔因伤痛或梦境发出的模糊呓语。

这天下午,窗外难得的晴好,阳光透过糊着白麻纸的窗棂,投下细碎的光斑。温之月坐在郑直榻前的小凳上,疲惫地靠着床柱。胸口的伤结痂后很痒,她用手轻轻按住心口,目光却没有焦点地落在郑直缠着白布的胸口。那里,覆盖着他心脏的位置。

良久。一个轻得像尘埃落地的声音,带着破碎的低哑,在寂静中响起。

“对不起……”温之月没有看任何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那沉寂的伤口说话。“赵浩……我不会放过他……但更不该错信他……伤了你……”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无尽的自责和疲惫。她终于承认了,在她被仇恨蒙蔽的深渊里,曾犯下过何等惨烈的错误。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

床上一直如同沉眠死尸般的郑直,毫无预兆地,猛地呛咳起来!剧烈的震动扯动着他胸口的重伤,温热的血瞬间又洇透了一层白布!

“侯爷!”小玉惊叫!

温之月几乎是弹了起来!胸口猛地抽痛,她却不管不顾扑到床边!想伸手,又怕碰疼他!

剧烈的咳嗽声中,那双紧闭了数十日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他的眼神是涣散的,蒙着一层混沌的雾气,艰难地转动着,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寻找光明的方向。

最终,那失焦而沉重的视线,落在了近在咫尺、脸上毫无血色、写满了惊惶与担忧的温之月的脸上。

空气凝滞了。

他的瞳孔似乎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痛苦地闭上,眉宇间拧成一个深深的山川。仿佛无法承受这微弱光线的刺激,又或许是无法承受眼前这张熟悉面庞带来的冲击。

“咳……之……月……”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微弱得几近于无,从那干裂苍白的唇间艰难地挤出两个断断续续的字。不是质问,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确认。

温之月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枕畔。她紧紧捂住嘴,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和胸口的疼痛而微微发抖。

神医闻讯急急赶来,分开人群,立刻施针用药。郑直再度陷入深沉的昏睡,但体温开始退却,呼吸也比之前顺畅了一丝,尽管依旧微弱。

神医搭完脉,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对跪坐在榻旁、脸色依旧煞白、神情却怔忡的温之月道:“侯爷心头的淤滞……方才那一咳,倒是冲开了一些。温姑娘,”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莫再让侯爷听到一些‘对不起’了。他心头最重的那口气,能散则散,散不了……怕是要落下永久的病根。”

温之月浑身一颤,缓缓抬起泪眼看向神医,嘴唇抿得死白。

又过了近一月。

郑直终于彻底脱离了危险期。能靠在厚厚的软枕上,神色虽然憔悴苍白,眼底却有了活人的清明,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虚影。他能吃些清粥了,虽然每吃一口都要牵扯伤口痛得蹙眉。

温之月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脸色依旧苍白,行动间带着重伤初愈后的虚弱。她依旧沉默,依旧会在药温时,端起碗坐到他的榻边。

这一次,她没有再用小勺笨拙地喂。而是自己低头,将碗沿抵在唇边,浅浅尝了一口试温。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郑直靠在枕上,静静地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从她端起碗,到低头的瞬间露出的那截纤细脆弱的颈项,再到她尝药时微微蹙起的秀气眉头。阳光从窗外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般的阴影,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微微颤动。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没有了往日那种剑拔弩张的窒息感,只剩下一片沉沉的、带着药香的寂静,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劫后余生的微妙牵绊。

温之月感觉不到他的目光,专心试完药温。她抬头,将药碗重新递向他。

郑直缓缓伸出手,那只手依旧苍白,指节修长,带着重伤后的无力感。他没有去接碗,反而将干燥微凉的手掌,轻轻覆在了温之月端着药碗的手背上。

他的手心是温热的,传递过来的温度却让温之月浑身剧震,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看进他眼底!

郑直的目光沉静而疲惫,却无比清晰,直直穿透她的眼睛,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里面没有质问,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了然。

“你……”温之月的心跳得飞快,喉咙发紧。

郑直的手微微用力,握紧了她的手指,也阻止了她慌乱欲逃的动作。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从她惊惶的脸上移开,缓缓垂落,最终定格在她缠着厚厚纱布、只露出一小片完好皮肤的手腕内侧——那是当年为救他而留下疤痕、如今已消褪无痕的位置。

“那年的疤……是好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伤后的虚弱,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这沉寂的空气中,“我欠你的命……不是还债。”

他抬起眼,再次看进温之月写满惊诧和不敢置信的眼眸深处,声音沙哑却沉重如山。

“那是我郑直的命门,活该被你攥在手心里。”

温之月端着碗的手指瞬间攥紧!滚烫的药汁泼洒出来,烫红了手背,她却毫无所觉!巨大的震撼如同惊涛拍岸,在她胸中轰鸣翻涌!他不是在说偿还!他是说……他早已将命门露给她看?!她握住的,从来就不是一道疤的债,而是他全无防备的心!

郑直看着她失神的样子,唇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块寒冰在融化前最后挣扎的裂缝。他手上微微用力,温之月便不由自主地被他牵着,跌坐在他榻边的矮凳上。

“听雪轩的门,”郑直不再看她惊惶失措的脸,目光转向窗外,穿透了糊着白麻纸的窗棂,投向未知的深处。他脸上所有的疲惫和柔软都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经历过生死劫难后的极致冰冷和杀伐决断。那才是铁衣卫指挥使真正的底色。

“关得住病躯,关不住血仇。”

他低沉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斩断空气里残存的一丝暖意。

“赵浩……”

这个名字从他唇齿间碾出,带着一种刻骨的冰冷杀机。整个听雪轩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度。

“该算总账了。”

温之月的心猛地揪紧!酸涩、温暖、后怕、还有那压抑了太久太久、从未熄灭过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如同沉寂的火山,在他的杀念催动下,轰然喷发!她看着身旁男人冷硬如磐石的侧脸,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滚烫力量。不再是虚弱的病人,而是……终于睁眼的煞神!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许久未有的、淬火般的决绝。不是轻飘飘的应允,而是染血的刀,重新回到了她手中。这一次,刀锋所指,再无疑虑!

第5章

城东小院的风仿佛都是绿的,浸着经年累月的阴鸷潮气。墙角青苔厚得像绒毯,却怎么也盖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早已渗入泥缝木隙深处的血腥铁锈味。温之月踏入院门的那一刹,胃里就猛地一绞,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倒流,僵冷彻骨。

就是这里。赵浩口中所言,七年前他被郑直追捕得奄奄一息,躲藏的地方。

郑直一身便服,玄青色衣料衬得他脸色依旧有些失血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寒匕。他脚步沉稳,踏过湿滑的青苔石板,无视空气中令人窒息的陈旧血腥,径直走向院落最深处那棵虬枝盘曲的古槐树。

树下泥土明显被翻动过,颜色更深。几个身着寻常布衣、却眼神精亮如鹰的铁衣卫下属正默然守在一旁,见郑直到来,无声地递过两件用油纸包裹得严实的东西。一股刺鼻的药味和另一种难以言喻的闷浊气味弥漫开来。

油纸被小心翼翼揭开一角。郑直的眼神倏然凝固,随即冻结成千年寒冰。那药味来自一个巴掌大的粗糙陶罐,罐底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药渣。而另一件东西,哪怕被油纸阻隔,温之月隔了两步远,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小块布帛碎片,原本的颜色早已被沉黯的黑红浸透,硬邦邦的,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血腥!

是铁衣卫的制式内衬!

郑直捏着那碎片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死角落里一个佝偻着背、牙齿打颤的老者。

“七年前……或更早,有谁受过重伤,在这里常住疗伤?”郑直的声音不高,却像淬毒的冰棱,一字字钉进人心。

老猎户老张头浑身筛糠,被那目光压得几乎趴在地上,抖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没……没有……没有重伤客……只、只有前院赵先生……偶尔……偶尔来……”

“赵先生?”郑直的声音更冷。

“是……是啊!赵先生!就、就街口那边私塾的……赵修远!赵先生啊!是个顶顶心善的读书人!他时常来……教我们认几个字……偶尔小伤风寒的……自己熬点……熬点罐底的药渣渣喝……那药罐子……就、就是他的……说山里寒气重,他体虚……”

“赵修远?”郑直和温之月的心同时咯噔一沉!这个名字完全陌生!绝不可能是赵浩!

“那人长什么样?”温之月的声音在发颤,下意识地追问。她的视线死死粘在那个染血的药罐上,一个荒诞又冰寒的念头隐隐成形。

“啊?”老张头茫然地抬头,布满沟壑的脸努力回忆着,“清清秀秀的……三十多岁?眼睛细长……说话和气……左手……左手好像……对!左手拇指少了一截!他说是被砍柴刀……” 他努力比划了一下左手。

左手拇指缺了一截!

这特征如一道闪电劈入脑海!

温之月呼吸骤停!她猛地看向郑直!郑直的瞳孔也在瞬间剧烈收缩!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一个清晰无比的身影同时在记忆里浮现——温府的账房先生!那个她小时候就觉得面相有些刻薄、左手天生缺了一根拇指、算盘却打得极精、深得她爹爹信任的人,周禄!

怎么会是他?!他分明……分明死在七年前温家惨案当夜!被一刀割喉,倒在血泊里!是他们亲眼所见、亲手……不,温之月的脑子里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周禄!是周禄!”温之月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寒意,“他……他没死?!可他……”

“周禄的尸体在何处?”郑直的声音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带着死亡的气息,劈向瘫软在地的老张头。铁衣卫冰冷的长刀无声地压上了老头的脖颈。

“我说!我说!”老张头的魂彻底吓飞了,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那……那天晚上……半夜!好多黑衣人闯进温府那边……喊杀声……惨叫声……然后……后半夜……天快亮时……一个穿着、穿着有点像……像教书先生衣服的人……拖、拖着个袋子……跌跌撞撞跑到我这儿……”

“他……他吓疯了!哆嗦着……掏钱……让我帮忙……帮忙把袋子里的人……埋……埋在这棵槐树底下!”老张头指着槐树,脸上是刻骨的惊惧,“说……说这是他弟弟……是被人害死的……求我保密……他给了我好多银子……”

“袋子里?”温之月的声音已经不像自己的。

“袋子里……是……是一个人!脸都划烂了……穿着……穿着私塾先生的那种衣服……但是……手……右手是好的!”老张头闭上眼睛,几乎是哭喊出来,“那人……穿的衣服口袋……破了个口子……露出了里面……那种黑色的……官家老爷才有的好料子……”

黑色内衬!制式铁衣卫内衬!铁证!

温之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踉跄一步,若不是小玉死死扶住,几乎栽倒在地。胸口尚未痊愈的旧伤被狠狠撕扯,带来尖锐的钝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瞬间被剜空的剧痛来得猛烈!

赵先生——周禄——温府的账房!

尸体——真正的赵修远——被易容毁容,穿着周禄的衣服!

凶手?!

温之月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那晚遍地鲜血!爹娘死不瞑目的尸身!赵浩浑身浴血、从尸堆里爬出来指向郑直那悲痛狰狞的面孔!

是他!自始至终!都是他赵浩!不!是顶着赵浩名字的恶鬼!

是他设下了这个天衣无缝的死局!是她温之月亲手打开了温家大门,把这条噬人的毒蛇放了进来!是她温之月愚蠢地相信了那条蛇的眼泪!是她温之月为了复仇,亲手把刀递向真正护她的人!

“噗——” 一口滚烫的心头血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从温之月口中喷出!点点猩红溅落在脚下潮湿的青苔上,像炸开的朱砂!眼前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耳边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和小玉撕心裂肺的哭喊……

意识沉浮间,她被紧紧拥进一个尚带着重伤后微凉却异常坚定的怀抱。模糊的视线里,是郑直苍白如纸却线条紧绷的下颌。他的手牢牢揽着她,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揉碎进骨头里。

“查!”只有一个字,冰寒刺骨,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所有的线索、所有怀疑,在这一刻彻底清晰!风暴,已锁定方向!

京郊荒僻的河滩,砾石嶙峋,映着天边最后一抹将逝未逝的血色残阳。风吹过河面,带着料峭的腥气。

郑直站在高高的堤岸上,玄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旁站着脸色苍白如雪、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温之月。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颤,目光空洞地望着下方不远处的滩涂。

滩涂上,一场无声的收割刚刚结束。几个黑衣人如同鬼魅般迅速清理着现场。七八具穿着各异、却同样精悍的陌生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在乱石间,每个人的致命伤都在咽喉或心脏,干净利落,没有多余挣扎。浓重的血腥味被风吹散了一些,依旧浓得化不开。

一个铁衣卫下属正单膝跪在地上,仔细验看其中一具尸体身上剥下来的暗器袋和钱囊。他将一块刻着诡异符文、非金非木的令牌递到另一名亲卫手中。亲卫动作迅捷地取出特制的药水,在一块同样材质的小令牌上涂抹。

很快,两枚令牌的边缘处,极其隐秘的地方,显露出两个微小的凸起暗记。

一个模糊的“浩”字。 一个残缺却清晰的“龙爪”印!

铁衣卫亲卫将那枚验过的小令牌双手呈给堤岸上的郑直。

郑直接过冰冷的令牌,指腹缓缓摩挲过那个“浩”字和残缺的龙爪印痕。他目光沉沉,没有看身旁摇摇欲坠的温之月,只是用那冰裂般的声音再次开口,砸进这死寂的河风里:“剥得再干净些。”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滩涂尽头那片在暮色中显得黑沉沉、如同蛰伏巨兽的废弃水车坊。那里,曾经是前朝废太子秘密豢养最后一批死忠的核心巢穴之一。代号,玄蛟。

血色的残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只留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铁青色混沌。风声在荒滩与破败的水车坊间呜咽穿行,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郑直和温之月,如同一块冰冷的磐石和一块碎裂的玉,伫立在寒风凛冽的堤岸上。下方滩涂上最后的血迹已被潮水带走,只留下被反复冲刷后泥泞的痕迹。

突然!

死寂的水车坊深处,骤然响起凄厉至极的鹰唳!紧接着,是几声急促而清晰的、利器入肉的闷响!然后一切重归死寂,快得仿佛刚刚那几声只是幻觉。

温之月空洞的眼瞳猛地一颤,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冰冷的手脚,又猛地倒流回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小玉扶着她臂弯的手指猛地收紧!

仅仅几个呼吸之后!

水车坊破败的木门“吱嘎”一声被从里面推开。

一个高大如同铁塔般的汉子走了出来,正是郑直身边的亲卫长,冯劲。他左手握着一柄还在滴血的短刃,刃上暗红温热。他的右手,则随意地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影。

那人影如同破麻袋般被拖行在冰冷的砾石滩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直拖到滩涂正中,冯劲才像丢垃圾一样,用力将那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嘴里塞着破布的人影扔在冰冷的泥泞里!

正是温之月日思夜想、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

赵浩!

他的一条腿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明显已经断了,脸上青肿交加,嘴角淌着粘稠的血沫,只有那双眼睛,在认出堤岸上温之月和郑直的瞬间,短暂地爆发出怨毒至极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断腿的剧痛让他发出凄惨的呜咽,却只换来冯劲冷漠的一脚,重重踩在他断腿的伤处!

“呜——!” 赵浩身体如同被钓离水面的鱼,剧烈地弓起又砸落,喉咙里发出非人的惨嚎!

温之月看着这一幕。没有预想中复仇的快意,只有铺天盖地的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仿佛全身的骨头缝里都结满了冰碴。就是这个人,把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引狼入室的蠢货,一个恩将仇报的罪人……所有的恨意像汹涌的岩浆,却被冰冷的现实彻底冻结、凝固、沉滞,只剩下一种沉重到让她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郑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泥泞中如同垂死蛆虫般蠕动的赵浩。他那张苍白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眼神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垮一切。

他没有命令冯劲停手,只是沉默地看着冯劲一脚一脚,精准地落在赵浩断腿处、膝盖处、肩胛骨上,每一次重击都伴随着骨头碎裂的闷响和赵浩喉咙里破裂的呜咽。

赵浩在极致的痛苦中昏死过去,又在剧痛中挣扎着醒来,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大小便已然失禁,恶臭在河滩弥漫开来。

温之月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起来,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这不是复仇,这是酷刑!是虐杀!可她心里却像冻住一样,叫不出一个“住手”!

终于。赵浩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只有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冯劲停下了脚,漠然垂手侍立一旁。

郑直这才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泥泞中气息奄奄的赵浩,越过冰冷的滩涂,落在了温之月那张白得透明的脸上。

夕阳彻底落下最后一丝余晖,墨蓝色的夜空迅速吞没大地。风声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透单薄的衣衫。

郑直迈开步,走下了堤岸。他的脚步声踩在砾石滩上,沉重而清晰。温之月僵立着,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走到自己面前。

浓重的血腥味和赵浩身上散发的恶臭扑面而来。

郑直在她面前站定。他抬起手,不是安抚,而是极其冰冷、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提醒般的力道,用力攥住了温之月冰冷颤抖的手腕!

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温之月被动地被郑直拉着,一步步走下那布满湿滑青苔的堤岸斜坡。鞋底踩入泥泞冰冷的滩涂,黏腻的触感和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让她几欲昏厥。她踉跄着,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却又被他铁钳般的手死死拽住,不容逃避。

终于,站定在泥滩中央,距离赵浩那滩烂泥般的身躯,只有两步之遥!

浓烈的血腥和恶臭如同实质,粘稠地糊住了她的口鼻。赵浩脸上混杂着血、泪、泥土和排泄物,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破风箱似的抽气声,眼皮艰难地掀开一线,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温之月,里面翻滚着极致的恨、灭顶的恐惧,和一种濒临死亡的怨毒。

郑直松开了温之月的手腕,声音就在她耳侧响起,清晰,冰冷,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温之月。” “看清楚。” “是他。” “温家满门的血债。” “他亲手抹上。”

这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凿子,狠狠凿进温之月早已碎裂的心防!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我怀疑、所有被刻意回避的惨烈景象——爹娘倒地的尸身、管家李伯扭曲的头颅、满地仆役仆妇的断臂残肢、赵浩当初指向郑直那张悲痛虚假的脸……全部血淋淋地在她眼前炸开!

“爹——娘——!”温之月猛地爆发出如同濒死困兽般的凄厉嘶喊!声音撕破了荒滩死寂的夜空!积蓄了一生的悲恸、悔恨和被愚弄的滔天屈辱,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粘稠的泥浆里!溅起的泥点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全身剧烈地抽搐着,泪水混着泥水纵横流淌,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冰冷的地面,仿佛要将那颗被恨意和悔恨撕裂的心脏活活挖出来!

“是我害了你们!是我蠢!是我引狼入室!是我该死啊——”

她喉咙咳出血沫,嘶吼声在旷野中回荡,绝望而凄惨。

堤岸上,小玉早已捂着脸泣不成声。冯劲漠然垂眼。只有郑直,依旧站在那里,如同冰冷矗立的石碑。他看着泥泞中彻底崩溃恸哭、如同疯魔的温之月,看着她那几乎要将自己活活撕裂的恨意和悔恨,深沉的眼底,只有一片无法撼动的冰冷和……一丝几不可查的疲惫。

夜风卷过,带起低沉的呜咽。温之月的哭喊声由撕心裂肺渐渐变成绝望的呜咽,最后只剩下一阵阵剧烈而空洞的呛咳,身体因为脱力而剧烈起伏着,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跪在泥地里,久久,久久无法起身。

郑直缓缓蹲下身。冰冷的靴面踏着泥泞,他没有碰她,只是与她近在咫尺地平视着。声音低沉如冻土下的暗流:“哭够了?”

温之月抬起头,被泪水血污模糊的脸在惨淡的星光下如同一张破碎的面具。她没有回答,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已经如火山灰般沉淀下来,沉淀成一种更深沉、更粘稠、更彻底的……死寂的恨。恨赵浩,更恨她自己。

“那就……”郑直停顿了一下,视线没有半分温度地扫过泥泞里气若游丝、只剩下一双怨毒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的赵浩,“把他带走。”

铁衣卫的动作极其利落。冯劲像拎死狗一样将浑身筋骨尽碎、彻底废掉的赵浩拖起,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风似乎更冷了些。温之月依旧跪在泥浆里,感受着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粘腻。小玉跑下来想要扶她,却被郑直一个眼神制止。

郑直站起身,低头俯视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夜色为他深邃的轮廓镀上一层冷硬的边,看不清神情,只有那声音,再次沉沉地砸下来:

“温之月。” “记住这片泥。” “洗干净。” “然后用你自己的手。” “把他欠温家的。” “一笔一笔。” “从他身上挖出来。”

温直被带回侯府听雪轩时,像个被抽走了所有水分的布偶。热水洗刷掉满身泥污血痂,换了干净温暖的里衣,神智却依旧停留在那片泥泞冰冷的荒滩和赵浩那怨毒如蛆虫的视线里。

一夜无眠,只有窗外风掠过竹梢的呜咽如同亡灵的悲歌。

天刚蒙蒙亮,春兰端了汤药进来。刚放下托盘,门再次被推开。郑直走了进来,脸色依旧苍白,但脊背挺直。他甚至没有多看榻上仿佛失去灵魂的温之月,径直走向窗边的桌案。

春兰和小玉慌忙垂首退至一旁,呼吸都放得极轻。

郑直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卷,缓缓铺开在案上。他拿起一支饱蘸浓墨的狼毫笔,却没有立即写,只是沉静地看了对面苍白空洞的温之月片刻。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像是穿透墙壁,落在虚无的某处。

笔锋落纸,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郑直提笔写下第一个字:

“杀”

字迹虬劲有力,力透纸背,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写完,他停笔,抬眸看向温之月。

温之月空洞的瞳孔似乎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视线缓缓地从虚无处移动,最终落在了那个冰冷的“杀”字上。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

郑直不再看她,笔锋移动,又写下第二个字:

“剜”

杀意更重。

温之月的手指在被面下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她仿佛被这充满血腥味的字眼牵引,目光死死盯着那笔墨淋漓的纸。

“刑” “焚” “戮”

一个个戾气冲天的字在郑直笔底流出,罗列在纸上,如同血痕累累的罪状。他写得极慢,每一个字落笔都带着沉郁的份量,每一个字的停顿,都像是将一种无形的、浸透血腥的选择权,沉甸甸地压在了温之月的心头。

最后,笔尖饱蘸浓墨,悬停片刻,终于稳稳落下最后一个字:

“净”

七杀令! 杀!剜!刑!焚!戮!……净!

七个墨字在微白的晨光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煞气!像一把把饮血的铡刀,悬在头顶!最后一个“净”字,尤其触目惊心!

纸卷被郑直轻轻拿起,指尖捻起一端,递向榻边的温之月。

“选一个。”郑直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冰冷的铁块落地,“怎么处置,你定。”

温之月的呼吸骤然粗重!她浑身僵硬,视线死死黏在那张纸上,黏在那七个如同恶鬼召唤般的字上!杀意如汹涌的潮水在她冰冷的心底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是快意?是恐惧?是无边的恨意?她渴望着撕碎赵浩的皮肉,饮他的血,嚼碎他的骨头!可看着那一个比一个残酷的字眼,看着那个令人发指的“净”字……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将那纸卷夺了过来!力道之大,差点撕裂!她死死攥着那卷冰冷宣纸,指节用力到青白,浑身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低头,目光扫过那些字,每一个都像在灼烧她的眼睛!最终,她的视线定在最后一个“净”字上。那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她猛地抬起头,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瞪向郑直!眼神里有疯狂的恨意、不甘、屈辱、挣扎,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毁灭情绪!

“净!”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厉,“我要他……为奴!生不如死!”

那声音落下,听雪轩里一片死寂。春兰和小玉吓得面无血色,连呼吸都忘记了。

郑直看着她眼中那燃烧到极致、带着自我毁灭气息的恨,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未曾荡起。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听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回复。

“如你所愿。”

话音落,郑直转身,不再有丝毫停留,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听雪轩。那卷凝聚着温之月最恶毒诅咒的七杀令,留在了她滚烫颤抖的手心。

赵浩如同一条真正的死狗,被关押在侯府最隐秘、最深寒的地底水牢深处。温之月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宫廷净身房里退下来的老太监手法精准得近乎残忍,没有任何麻沸散,只有生铁烧红的烙铁和冰水。那凄厉得如同地狱恶鬼哭号的惨叫持续了整整一个昼夜,最终只剩下半截喉咙里细微的、不间断的呜咽。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一个只会爬行、用一双怨毒眼睛死死盯着一切的死物。

三个月时光倏忽而逝。听雪轩依旧幽冷,窗外的竹影摇曳,投射下斑驳的光影。

温之月的伤已彻底痊愈。胸口的剑疤只剩下一道浅淡凸起的粉痕,只有阴雨天会隐痛。但荒滩那夜的泥泞和赵浩的惨叫,却深深烙印在神魂里,沉甸甸的,挥之不去。郑直似乎异常忙碌,很少踏足后院。听雪轩里又恢复了那种几乎能溺死人的寂静,只偶尔被院子里几声孩童清脆的笑声打破。

是那对龙凤胎——永琛和小月。在温之月和郑直生死一线挣扎的那段时间,他们降生了,由郑直安排的心腹嬷嬷精心照料。如今三个月大,白白胖胖,粉雕玉琢,哭声洪亮,笑声如银铃,成了这幽深侯府里唯一鲜活而脆弱的生气。

小月尤其娇弱,需要精心照料。而赵浩,这个满身血债、已被彻底废掉的仇人,被拖到了温之月面前——以一个最卑贱、最肮脏的、被彻底抹去男人尊严的奴仆身份。他被两个面无表情的铁衣卫按着,瘫跪在温之月面前,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板,浑身散发着一种浓烈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绝望死气。那双曾经充斥着怨毒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彻底干涸枯死的深井,没有半点光泽,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脖颈无力地耷拉着。

温之月看着脚下这摊行尸走肉,眼中没有丝毫波动,没有怜悯,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彻底清算后的麻木。

“以后,他就留在这里。”温之月的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永琛和小月的东西,都交给他照料。记住,是照料。”

“是。”两个铁衣卫冷硬应声,像丢垃圾一样将赵浩推搡到墙角专门安置的一个极小、极硬的木板草铺上,再无其他。

日子就在这诡异而寂静的死水微澜中滑过。赵浩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幽魂。每日在嬷嬷严厉的指点下,机械地做着他唯一被允许做的事情:用他那双被烧毁筋骨、只剩扭曲疤痕的手,笨拙地抱着小月的白瓷奶瓶,用特制的棉布给她擦拭细嫩的皮肤。他动作极其缓慢、僵硬、颤抖,每一次触碰那婴儿柔软纯净的皮肤,都像是莫大的煎熬。那双死鱼般的眼睛从不看任何人,只在偶尔给永琛递过拨浪鼓时,才能在那瞬间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一闪而逝的、如同最毒汁液般的疯狂恶毒。

那恶毒深藏在他眼底的枯井深处,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阴寒刺骨。

温之月冷眼看着。每每看到那一闪而逝的毒光,她心中那沉眠的巨兽便会微微抬头。三个月里,她甚至亲自指挥赵浩给小月喂过几次药。每一次,她都故意将盛药的小玉匙递到他那只扭曲丑陋的手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因痛苦屈辱而抽搐的指节。看着他最终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接过,再缓慢而僵硬地完成那屈辱的喂药动作。她像一个冷漠的判官,冷静而残酷地欣赏着仇敌在这永恒的炼狱里一点一点煎熬、腐烂。

终于,在一个浓得化不开墨的深夜。

春兰惊惶失措地撞进内室,脸色煞白如鬼,语无伦次:“夫、夫人!小少爷和小小姐……不、不见了!赵……那个贱奴!也……也不见了!”

温之月的心像是瞬间被一只冰冷的铁爪攥紧!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榻!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踉跄地奔向东厢暖阁!

小小的暖阁一片空荡。

只留下摇篮里冰冷的、失去婴儿体温的小被子。

窗扇大开着!冰冷的夜风倒灌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像垂死挣扎的鬼火!

窗外的高檐角上,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鬼魅嗤笑的夜枭低啸飘过。

郑直在收到第一道急报时就已冲出书房。此刻,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温之月身后。高大的身影被窗外的暗夜衬得如一座沉默的山岳。他没有惊惶,没有失措,只有一张冷硬如寒铁的脸,和比夜色更深沉的眼。他一把攥住了温之月冰凉僵冷、微微颤抖的手臂,力道不容抗拒。

“跟我走。”

冰冷的三个字,带着冻碎骨骼的寒意。

沉重的马蹄踏碎了深夜死寂的街道。郑直一骑当先,如同劈开夜幕的冷电,玄黑大氅在狂风中翻飞。温之月被他强行按在胸前同乘一骑,剧烈的颠簸几乎要震碎她五脏六腑,眼前一片混乱光影。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身后铁衣卫亲兵沉默而急促的马蹄声汇聚成的洪流!

目标:西城门!

城墙巨大的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匍匐的巨兽。当郑直勒马停驻在西城最高一座瞭望角楼下时,温之月几乎虚脱。

角楼那摇摇欲坠的飞檐顶端,一道人影如同悬在夜幕与地狱之间的鬼魅。

是赵浩!

他整个人站在极窄的墙垛边缘,佝偻着背,瘦得几乎只剩下骨架,被宽大的奴仆旧衣空荡荡地罩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落万丈深渊。

而更让温之月心脏瞬间停跳的是——

他的双臂!一只手里抱着气息微弱、似乎陷入昏睡的小月!另一只手上,如同拎破布袋般抓着永琛的后颈!永琛被倒悬着拎在赵浩身侧!只要赵浩的手一松,或者往前倾一寸,那两条孱弱的生命就会化作城下两团模糊的血肉!

夜风撕扯着赵浩破败的衣衫和凌乱枯槁的头发,将他那如同厉鬼的枯槁脸庞吹得更加狰狞扭曲!几个月地狱般的折磨并未让他屈服,反而像一桶热油浇在了疯狂的火种上!他看见了下方疾驰而来的郑直和温之月,那双彻底陷入癫狂漩涡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极其怨毒凶戾的光芒!他咧开嘴,干涸龟裂的唇边撕开一个极其瘆人的弧度。

他死死盯着下方失魂落魄、几乎要从马背上跌下去的温之月,猛地提高他沙哑破败如同铁片摩擦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淋淋的尖刺,狠狠扎进温之月的心窝:

“温之月!你不是要永世的折磨吗?!来啊!你的亲骨肉就在这里!” “想要他们活命?”他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那笑声凄厉得像夜枭的丧嚎,倒悬着的永琛在他疯狂的笑声中惊醒,发出微弱的、濒死的哭声! “跳——下——来——!” 赵浩用尽全身力气,拖长了调子,声音扭曲尖利,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如同恶鬼最后的诅咒,在冰冷的城墙上空凄厉回荡!

“你和郑直!一个一个!跳——下——来——!!”

第6章

凛冽的风像刀子,割在城楼石墙上发出呜咽的嘶鸣。城楼下的火把光明明灭灭,却照不清三十丈高台上那个摇摇欲坠的人影。赵浩枯槁的身形缩在宽大的破旧奴仆衣裳里,像一口被风干的破麻袋,挂在城垛最尖窄的犄角。

他左手死死箍着襁褓中昏睡的小月,那襁褓被夜风扯得猎猎翻飞,露出婴儿瓷白的一角脸颊。而他右手,青筋暴突如同枯死老树的虬枝,正倒提着永琛!那小小婴孩的脑袋垂在离万丈深渊咫尺之遥的冰冷虚空里,细若游丝的啼哭在风中断裂又被扯起,像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温之月最后的心神。永琛一只幼嫩的脚踝,被赵浩那只扭曲变形、布满烫伤疤痕的手指死死箍着,如同被腐臭的藤蔓缠绕!

“郑直——!”赵浩破锣般的嘶吼压过风声,每一个字都喷着血沫和疯狂的毒液,“温之月——!你们这对狗男女!看看!看看你们这双杂种!在我手里!!”

温之月被郑直死死按在怀里,挣扎的力道早就耗尽。她双腿抖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整个人挂在他铁箍般的手臂上。她看不见赵浩,却能清晰听见永琛那断断续续、越来越细微的哭泣。每一次抽泣都像冰锥凿进她的骨头缝里。是她……是她亲手将这魔鬼留在身边!是她将复仇变成了永世的折磨!如今这折磨,反噬在她最心尖的骨肉上!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脑中一片空白,唯一残留的念头是:结束吧!结束这噩梦!只要她的孩子能活……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就在温之月被绝望彻底攫住心神的刹那!

她头顶上方紧贴着的郑直的胸膛猛地一震!搂着她的那只手臂倏地收紧!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肋骨勒断!随即,一股沛然的巨力推开了她!

“退!”

郑直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温之月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猛地推向后方!

她猝不及防,踉跄着跌撞出去,正好被抢步上前的冯劲拼死架住!

就在她跌出的同一瞬间!

郑直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并非冲向城墙,而是极其诡异、极其凶险地侧踏半步,身形瞬间拉成一个绷紧到极致、蓄满万钧之力的反弓!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墨色重弓不知何时已擎在手中!快!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弓已在手!弓弦已在指间!

弓开!如满月!

箭已在弦!冰冷的、闪烁着一点暗红血槽的三棱箭尖!目标不是高墙之上的赵浩!而是——

在温之月惊恐收缩的瞳孔倒影中,箭尖精准无比地抵在了郑直自己左侧胸膛偏上!一个温之月至死都无法忘记的位置——她新婚夜,那绝望疯狂的一刀刺入的地方!那道曾将他拖入濒死鬼门关的旧创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所有声音——风声、永琛的啼哭、城墙下士兵的呼吸——统统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张绷紧到发出细微呻吟的墨弓,和那箭头没入皮肉后微微溅起的、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血珠!

温之月的心跳骤然停止!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她看着郑直的动作,看着他冰冷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种燃烧尽所有生念、带着自我毁灭般疯狂的决绝……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令人魂飞魄散的念头瞬间劈开她的灵魂!

他不是要救孩子!他是要……

“不——!”一声凄厉到破碎的尖啸撕裂了她的喉咙!血沫伴随着这惨绝的嚎叫喷涌而出!

晚了!

郑直眼中最后一丝活气在瞬间爆开,化为最冰冷的星火!抵住心口的箭尖猛地向内寸许!皮肉撕裂!

就在这同一刹那!弓弦嗡鸣!

那支三棱血槽的重箭,如同陨星燃烧着郑直心口飞溅的血肉,发出厉鬼般的尖啸!撕裂冰冷的空气!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裹挟着毁灭力量和主人心头血的死亡之虹!以超越闪电的速度,越过三十丈冰冷的距离!直扑城垛高墙!

赵浩那双被疯狂仇恨彻底烧糊的眼睛刚刚捕捉到下方人影的诡异动作。他还在嘶吼,还在得意于这扭曲复仇的掌控!他甚至看到了郑直胸口那一闪而过的血点!但……那箭怎么会往他自己身上扎?!

万分之一息的错愕!

噗!!!

沉闷至极,仿佛熟透的瓜被生生砸裂的声响!

温之月被冯劲死死架住的视野剧烈晃动扭曲。但她看得无比清晰——赵浩那颗枯槁的头颅,就在那声响爆开时,猛地向后扬起!眉心之上,额骨正中央,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黑洞如同张开的狰狞怪口!温热的红白之物如同炸开的浆果,在惨淡的月光下猛地向后迸溅喷薄!

紧接着,是第二声!

那支沾满他父亲心头血的三棱重箭,在洞穿赵浩头颅、余力未尽之际,箭头重重砸进了赵浩身后的城垛箭孔砖石深处!箭头尽数没入石缝!坚硬的石砖崩开细密的裂痕!

轰!!!

赵浩那具彻底失去控制的枯尸,被那洞穿头颅的巨力带得猛地向后仰倒!箍着小月的左手骤然松开!倒提着永琛的右手猛地甩脱!

“永琛——!!小月——!!”温之月的惨嚎撕心裂肺!她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襁褓,如同被狂风卷下的两片枯叶,朝着黑暗的深渊直直坠落!

时间被无限拉长!温之月目眦欲裂!心脏骤停!

就在这千钧一发、绝无任何可能生还的瞬间!

城垛后檐阴影之下,如同魔术般弹出两道鬼魅般的灰色人影!如同夜色中最迅捷的蝙蝠!他们在赵浩尸体被射穿的同一刹那就已经发力!其中一人如同离弦之箭,双臂伸展到极致,以一个无比惊险的角度,朝着直直坠落的永琛飞扑下去!另一个人影则猛地探身至垛口边缘,长索如灵蛇电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卷向同时下落的小月!

扑哧!

第一道人影在抓住永琛脚踝、离地面不足五丈的惊魂刹那,身体猛地撞在半截向外突出的风化石梁上!巨大的冲力让他喷出一口鲜血!但他死死咬着牙,臂膀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死死攥着永琛悬在半空!

卷向小月的长索也猛地绷紧,卷住了襁褓边缘!第二个铁衣卫用双脚死死缠住垛口缝隙,身体几乎被长索传来的下坠之力拖出垛口!但他没有放手!青筋在他额头和手臂上暴突!

“哇啊——!!!”

永琛撕心裂肺的啼哭终于再次清晰地响起!划破了寂静的死局!那声音像刀,也像光!小月的襁褓被长索吊着,在离地十丈高的半空轻晃!

冯劲在温之月彻底瘫软晕厥前爆吼:“救人!!!上索!!!”

下方早已准备的铁衣卫如同蚁群涌动,救生索、软垫瞬息而至!

温之月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身体软倒。在她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刹那,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撕裂的残帛——

她看到城垛之下,郑直依旧保持着那个开弓后僵硬如雕像的姿势。墨色的重弓无力地垂落在他脚边,滚在尘埃里。而他自己,正缓缓地、如同一座崩塌的山岳,向前方冰冷的城基倒下去。

殷红的血,正从他心口刚刚箭抵的位置,那片被新撕裂的旧伤处,汹涌地、无声地漫开。洇湿了他玄色的衣襟,如同墨染的牡丹在迅速凋零、枯萎……

暗夜的浓雾渐渐散去,东方天际露出一线惨淡的鱼肚白。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风卷过荒滩,吹不散那若有似无、早已渗入地底深处的血腥气。

听雪轩里安静得可怕。连风声都似乎被隔绝在外。温之月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怀中紧紧搂着小月。孩子似乎被噩梦困扰过,小脸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此刻却因疲惫沉沉睡了回去,发出安稳的轻鼾。呼吸喷洒在温之月锁骨上,微痒。

对面的小床上,永琛睡得四仰八叉,小胸脯轻轻起伏。冯劲拼死挡下的那截石梁,只在他小脚踝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青紫淤痕。

郑直就躺在紧邻的内室。厚重的垂帘隔开了视线。

三天了。

温之月就坐在外间窗下,抱着孩子,隔着垂帘听着内室的动静。没有撕心裂肺的咳嗽,没有压抑的痛哼,只有死寂。偶尔有极其轻微、如同羽毛拂过的脚步声——是神医和他的药童在走动。

每一次轻微的脚步声,都会让温之月的心悬到喉咙口。她听不到他的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微弱得难以分辨。只有胸口旧伤初愈的地方,随着每一次心跳,传来清晰的、隐秘的抽痛。像一根细针钉在那里,永远无法拔出。

窗外的晨光染亮了窗棂上的竹影。小月在她怀里轻轻动了动。温之月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孩子搂得更近些,低头埋在那散发着奶香味的柔软发顶。

垂帘无声地被一只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掀开。

济世神医慢步走了出来。他须发枯白得比三天前更多了,眉眼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倦色,那身灰布长衫也沾染了几许药渍。

温之月猛地抬起头,像一头受惊的鹿,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死死抓住孩子襁褓的手指攥得死白,指甲深陷进去。

神医的目光越过斑驳的晨曦,落在温之月惊惶惨白的脸上,没有立刻说话。空气里只剩下小月安稳的呼吸和永琛细微的呼噜声。

良久。神医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否定,是沉重如山的叹息。

温之月的喉咙骤然抽紧,仿佛被那一声叹息扼住了所有生机!眼前瞬间陷入一片刺目的白芒!

“……心力……已然衰竭……”神医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每一个字都沉得压断脆弱的筋骨,“箭伤崩裂……毒入心脉……”

那支自戮心口的血箭!那箭头抵入皮肉时已经沾了他的心头血!那血……浸入伤口……毒……

温之月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怀里的孩子几乎脱手!她猛地低头,将脸深埋进小月的襁褓,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破碎的喘息。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溢出,迅速浸湿了孩子柔软的衣服。

神医静静地看着她无声的崩溃,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深沉的悲悯。他踱步走近,停在榻前。清晨的光将他沟壑纵横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老朽耗尽毕生所学,”他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也仅能用‘血络归心针’……加上雪域八珍续命蛊……勉强封住最后一点心窍本源……”他微微停顿,目光极其复杂地掠过温之月颤抖的肩背,“为他……赌三年阳寿。”

三年?!

温之月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交错,眼里的绝望被这突来的惊雷炸开一道裂缝!

神医看着她眼中瞬间爆发的希冀和恐惧,沉重地点头,又缓缓摇头。

“这三年……如履薄冰。需得静养,半分岔子不得。忧思不得。操劳不得。激动不得。便是咳嗽一声……都可能牵动蛊虫反噬……后果……”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份沉重已经如同巨石压在了温之月的心上。

她的目光越过神医的肩头,死死地投向那道隔绝了内室的垂帘。那垂帘静止着,像一块厚重的裹尸布。三年……吊着蛊虫苟延残喘的三年……和这漫长无边的痛苦比起来,太短暂,却又……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喉咙堵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能死死抱着怀里温热的孩子,仿佛那是唯一的真实。心口那根针,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刺得更深,搅起一片空茫的、持续不断的剧痛。

神医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终于没再说什么,拖着沉重疲惫的脚步,慢慢走出了听雪轩。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合上。

内室里终于传来一点微弱的声响。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是有人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身体。

温之月的身体猛地绷直!如同惊弓之鸟。她屏住呼吸,怀抱着睡梦沉酣的小月,脚步如踩在云端,一步一步,极轻、极缓,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走向那道垂帘。

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抓住了垂帘冰凉的边缘。

指尖因用力而失去血色。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像掀起命运的帷幔,轻轻,将它掀开了一线缝隙。

一道微弱的光线从掀开的缝隙流泻进去,照亮了床边铺着锦垫的矮凳一角,和……垂落在床沿边的那只手。

那只手,手背瘦削得凸出骨节,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几近于青色。指尖无力地垂着,搭在冰冷的木榻边缘,只有手背上纵横交错、如同蚯蚓攀爬的青紫色狰狞疤痕,是唯一的活物印记。狰狞的烫伤疤一直延伸至手腕深处,被袖口遮掩大半。

温之月的目光顺着那只垂落的手向上移动。是厚重的锦被,盖在他身上,遮挡了那具被反复重创的身躯。再往上……

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

惨白。如同雪窖深处千年不化的坚冰。

紧闭的眼睫,在眼窝投下深深的阴影。薄唇毫无血色,紧紧抿着,勾勒出病痛中依旧冷硬的线条。脸颊瘦得脱了形,颧骨如同峭壁般耸出。连呼吸都是微弱到极致的起伏,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额头鬓角渗出的冰冷细密的汗珠,在透过帘隙钻进来的微光下,闪着死亡的碎芒。

他就那样躺着。如同已然死去,却又被无形的、名为“三年”的细线,强行吊在那万丈深渊的边缘。

比荒滩上泥泞中垂死的赵浩更像一具活尸。

嗡——

温之月的脑海里瞬间炸开尖锐的蜂鸣!胸口的旧伤如同被浇上了滚烫的岩浆!所有支撑着她的力气在这一刻彻底被抽空!她眼前骤然被黑暗吞噬!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软倒——

“夫人!”一直守在门边的小玉尖叫着扑上来!

但温之月手中的孩子已经脱了手!

小小的襁褓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坠落!

就在襁褓即将触地的千钧一发之际——

那只垂在床沿边、布满狰狞伤疤的手,陡然之间!快如一道闪电!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巨大力道!凌空猛地抓住了小月的襁褓!

动作精准,迅捷,狠厉!

那力道!

小月被这突然的震动惊醒,小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尖利,瞬间刺破了听雪轩令人窒息的死寂!

温之月瘫倒在地,目光茫然空洞,死死盯着那只抓住襁褓的手。那只冰冷、惨白、布满伤疤的手,此刻却爆发出足以攥碎钢铁的力量!那紧攥的指节嶙峋发白,血管虬突!巨大的青筋在瘦削的手背上激烈地搏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撑爆那层薄薄的皮!

他的身体依旧像死尸般僵硬地躺着。

那只手!只有那只手!如同从地狱伸出来的鬼爪!死死攥紧了自己的骨血!

温之月视线死死钉在那只爆出青筋、血脉贲张的手上!巨大的惊悸和更深沉的空洞席卷了她!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用力揉搓!

就在小月尖锐的哭喊声中!

内室死寂的空气猛地被撕开!

“呃——!”

郑直死死紧闭的牙关缝隙里,骤然挤出一声极其痛苦、嘶哑短促的闷哼!

这声音像是打破了什么禁忌的封印!

他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胸口原本缓慢得几乎静止的微弱起伏骤然急促!额角脖颈处暴起更多如毒蛇盘绕的青紫血脉!紧闭的嘴唇无法控制地张开——

一大口粘稠暗红、近乎紫黑色的污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噗——!!!

暗沉冰冷的血箭高高飙起!溅满了垂落的床帐!溅在他惨白如纸的下颌和脖颈上!浓重刺鼻的血腥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败内脏的腥甜,瞬间弥漫了整个死寂的听雪轩!

他抓着襁褓的手,随着这一口喷出的污血,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机,指节猛然松开!小月的襁褓向地面坠去!

这一次,没有回光返照。

那只布满青紫暴突筋络的手,彻底脱力般重重摔落回冰冷的床沿边,无力地垂挂着,几滴浓稠的黑血顺着指尖滑落,砸在地上。

浓烈的血腥中,听雪轩内外,只回荡着小月受惊后尖锐的、久久不停的恸哭。那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这无边绝望的开端。

温之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望着垂帘缝隙里那片迅速在床单上洇开、如同死亡印记的污血。她听见自己胸腔深处那颗心脏,伴随着床上那人骤然粗重起来、却又像随时会断裂的风箱般的喘息,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动着。

每一下,都撞在心口那根被牢牢钉死的针上,透出空茫持久的剧痛。

三年炼狱。开始了。

结尾:温之月的独白:

那三年,不是时光,是炼狱的纹路,一刀一刀刻在我的骨头上。

侯府的听雪轩像是沉在深深的海底。死寂。连窗纱上晃动的竹影,都透着灰白的尸气。只有孩子的哭笑声是利刺,穿透这凝滞的死水,扎醒我的神智。永琛壮得像小牛犊,跌跌撞撞地扑在窗棂边,拍着窗纸咿咿呀呀叫嚷。小月还是羸弱,像捧在手心暖着的琉璃灯,怕风吹就灭了。

内室里那无声的气息,是时刻悬在我头顶的利刃,不知何时落下。每一次掀帘踏入,都像踩进一片没有厚度的虚空。他平躺着。锦被下的身躯单薄得几乎陷进床褥,只剩一张苍白冷硬的轮廓。鼻息微弱得不凑近去听,便以为那只是一块凝固的冰。我端药过去,喂到唇边。那嘴唇枯涩灰败。药汁渗进去多少?他眼睫从不曾动,只有眉心极偶尔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褶皱,像冰层下挣扎的暗流,被我撞见。胸口像卡着生锈的刀,缓慢地拧。

“娘,娘!看我!” 永琛肉墩墩的小身子撞到我膝上,圆滚滚的小手扯着我的袖子,献宝似的举着一个竹节削的小木剑,剑尖涂着墨迹。 我蹲下,手指梳过他软软的头发。“琛哥儿玩什么呢?” “杀坏人!”永琛挥舞着小木剑,肉嘟嘟的脸上是纯真的凶狠,“像杀猪头猪尾一样,杀掉!” 猪头猪尾?是赵浩。 温家旧案审结那天,诏告天下,说书人的唾沫星子飞进了侯府的门缝。连三岁的永琛,也模模糊糊懂些“杀坏人”。

我指尖冰凉。目光越过永琛热腾腾的小身子,投向窗外遥远天空一角惨淡的灰蓝。风掠过我的鬓角,寒气却渗进四肢百骸。手覆在心口那道早就长平的旧疤上,硬得像铁。

永琛还在兴冲冲地比划。角落小床上,小月细弱地咳了两声,像幼猫的呜咽。我抱起永琛,让他也看见妹妹。“小月也要看哥哥打坏人吗?” “嗯!”永琛响亮地应了一声,凑近小床,笨拙地亲了亲妹妹柔软稀疏的头发,“妹妹快长大,哥哥带你打坏人!”

小月咿咿呀呀地回应,伸出细白的小手去够哥哥的脸。

我抱着他们,听雪轩外沉沉的空气似乎被孩子们搅动了一刻。窗纱缝隙吹进来一丝冷风,拂过我鼻端。风中夹着一缕极淡极淡的、草木腐败深处逸出的甜腥气。我抱着孩子的手臂骤然收紧。来了。三年之期已满,悬在头顶的无声利刃,终于开始切割空气。

心窝那道旧疤仿佛被冰棱捅穿,留下一个空荡荡、穿堂风的洞。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滴落无声。听雪轩里没点烛火。窗外疏淡的星子冻在冰冷的云翳里,透过窗纱筛下幽微冷光。郑直躺在内室的帐影深处,连呼吸的起伏都沉入一片死寂的泥潭里。

神医枯槁的手从他脉门上撤开,灰白眉宇压得极低,像被巨石压垮的山脊。他转过头,看向坐在窗下阴影里的我。怀里的小月睡沉了,脸颊贴着我的臂弯,绵长的气息拂动一点温热。永琛歪倒在我脚边的软垫上,蜷缩着,含混不清地哼唧着梦里的小调。 “夫人……”神医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压得极低,“蛊力……尽了。灯……油枯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透着一层灰败的绝望,“这几日……就在……这几日。那丝气……就靠老东西留下的那点残针吊着……”他的声音最终低下去,消散在浓郁的黑暗里。

灯油枯了。

我抱着小月,臂弯里她的温度和呼吸是这死寂里唯一的一点活气。目光穿过幽暗的外间,落向内室垂落的厚帘。帘后没有声响,连空气都像是凝固的尸蜡。那股腐烂混合着腥甜的气息,又钻进我鼻腔。

神医佝偻着背,脚步缓慢而滞重,像拖着一身破碎的骨头。他挪到门边,拉开门。寒冷的夜风猛地灌进来,吹散了一些内室蔓延出的阴鸷药味。他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合拢,轻微的咔嗒声像一个无力的句号。

脚边的永琛似乎被灌进来的寒气激了一下,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往我腿边拱了拱。小月的脸颊在我手臂上蹭了蹭,继续沉睡。

我缓缓起身。怀抱着一个婴儿,行动带着几分小心凝滞。迈步,走向那道隔绝生死的厚重垂帘。没有点灯,只借着窗隙里微弱的星芒,抬手掀开一角。

比外间更浓重的腐朽和药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喉头发紧。他躺在床上,整个人像一具蒙着白布的尸骸。脸色在昏暗里透出一种诡异的、青黑的蜡色。枯瘦的手搭在身侧,指甲盖下透出隐隐的死灰。

我一步步走到床边。他紧闭着眼,浓黑的睫毛在凹陷的眼睑下投下两道死寂的阴影。嘴唇干裂无光,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

“郑直。”我轻轻开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空洞地回荡,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己微不可闻的抽气声,如同破旧风箱的最后喘息。

怀中的小月忽然醒了过来。小嘴一瘪,细弱的啼哭刚起个头,又像是察觉到这片死寂里的恐惧,化作小猫崽儿似的呜咽。我低头,把手臂松了松,让她偎依在我臂弯里更安全的位置。目光顺着怀中婴儿的视线上移。

他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被风吹起的朽叶。动作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只有那片浓密的睫毛间隙,一点比夜色更沉黑的眸光,如同无星之夜的最后一点残烬,艰难地亮起,映着我映着烛光的脸,也映着我臂弯里那一团模糊的、稚嫩的生命剪影。

就这一瞥。眸光如同将熄的灰烬,微微亮了那么瞬息不到的光景。随即,浓黑的眼帘沉沉阖上,再无动静。

那一点微光,像淬毒的针,猛地戳进我心口最酸软的地方。

蚀骨般的疲惫和某种无法形容的潮水瞬间吞没了我。抱着孩子的手臂沉重得快要承受不住小月的重量。我踉跄后退一步,跌坐在床前的矮凳上。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硌入骨髓。

时间在死寂中滑走。夜色愈发浓重,窗外的星子似乎都被冻灭了。听雪轩里只剩下死沉沉、压得人窒息的黑暗,和小月间或一两声不安的哼唧。

突然,死寂被撕开一道口子!

外间的门被猛地撞开!沉重木门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夫人!!” 冯劲嘶哑惊惶的声音炸雷般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几乎同时!外间守夜的春兰和小玉失声尖叫!是真正见了鬼一样的惨叫!

我被那巨大的声响和尖嚎震得浑身一颤!猛然抬头——一道裹挟着浓重汗味和恐惧气息的人影带着一股旋风冲进内室!是冯劲!他脸上毫无人色,粗重的喘息喷吐着白汽,一只手紧握着刀柄,另一只手里却死死抓着——一个滴着温热液体的、被破烂布巾潦草包裹的圆物!

布巾在晃动中散开一角。

露出一个被石灰硝制过的头颅。头发枯槁纠结,头皮剥离得七七八八。半张脸皮不知是腐坏还是被什么野兽啃噬过,污浊破碎。但那双凹陷的眼眶里,残留的、唯一还算完整的眼球半阖着,空洞僵直地对着我床榻的方向。

那是赵浩的头!

血腥和诡异的腐臭混杂着硝石粉尘的气味轰然炸开!直冲顶梁!

怀里的小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和异味彻底惊醒了,发出惊恐欲绝的尖锐啼哭!声音凄厉得仿佛要刺破耳膜!

“冯劲!”我厉声嘶吼,声音劈了叉!惊怒到了极致!抱着哭嚎的小月霍然站起!

太晚了。

床上那具沉寂的“尸体”如同被惊雷炸开!浑身剧震!郑直猛地张开嘴——不是惊叫,而是喉管深处挤压出的、一阵破碎到不成调的嘶声!胸膛剧烈地向上顶起一个骇人的弧度!紧闭的双眼在瞬间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球突出得几乎要爆裂出来!直勾勾地盯住冯劲手里那还在滴落污液的头颅!

那空洞僵硬、死死“瞪”着他的眼珠!

“呃啊——!!”

惨烈到非人的嚎叫终于从他痉挛的喉咙里冲了出来!带着破碎的血沫!

同时!一口粘稠到发黑、如同腐败脏器搅碎后的污血,混着紫黑色的血块,如同决堤的污流,从他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直直溅射出去!糊满了冯劲身上、溅到了我的裙裾,带着烫人的腥热!

“侯爷——!!” 冯劲的惊嚎带着灭顶的绝望!他手里的头颅哐当一声滚落在地!骨碌碌滚了几圈,停在我脚边两步远处。那只半闭的眼睛,依旧死不瞑目地对着床上垂死呕血的人。

“哇啊——!”怀中小月的哭嚎撕裂耳膜!

我浑身僵硬如石!看着郑直在那片污血中剧烈抽搐的身体,皮肤上迅速漫开可怕的死灰!他伸向虚空的手徒劳地抓挠着,如同脱水的鱼,然后颓然砸落在床褥上。那口气,在他喷出最后一大口带着肉沫的黑血后,彻底绝了。

房间里只剩下死寂。小月撕心裂肺的哭声成了这片凝固血色中唯一刺耳的回响。

冯劲像被抽掉脊梁骨的麻袋,瘫跪在地上,对着冰冷的床榻,肩膀无声地、剧烈地抽动起来。

烛泪滴落,凝固成红色的瘤。

我抱着尖声哭嚎的小月,目光缓缓扫过地上那颗扭曲肮脏的头颅,再移向床上那片迅速冷却、颜色发暗的血污,以及血污中那张彻底失去生气的青灰面孔。

胸口那片空了整整三年的地方,此刻没有痛楚,没有悲恸,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水般的沉寂。

我伸出手,冰凉的指尖一点点、一点点地拂过小月因为嚎哭而涨红、发热的脸蛋。皮肤下,血脉蓬勃地跳动。

他死了。

那条用命换来的路,用血铺平了。所有的债,都清了。

死寂的外间,门轴又响了。

春兰脸色惨白如纸,慌慌张张跑进来,眼睛哭得肿成桃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夫人!夫人!不好了!小少爷……小少爷……”

我抬眼。

永琛小小的身子堵在门外帘子边上,没有进来。他手里捏着那把早就玩旧了、涂墨的短木剑。一只小手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角,拧得变了形。乌溜溜的大眼睛惊惶地看着内室满地的狼藉和床上那无声无息的人影。小孩子的直觉让他的嘴唇瘪着,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他听到了。看到了。闻到了。什么都懂了。

我抱着已经哭累了、抽噎着睡过去的小月,一步一步,踏过冰凉的地面。血污浸透了鞋底。越过冯劲匍匐在床边无声恸哭的脊背。站定在永琛面前。

低下头,看着孩子惊惧的眼睛,开口。声音平得如同打磨过千百遍的青石,冰冷刺骨:

“没事了。”

我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贴上永琛因惊吓而冰凉的小脸。那柔软的触感是死水深处唯一一根微弱的火苗。我一把抱起他。小小的、沉甸甸的分量,连同臂弯里熟睡的小月。

“都结束了。”

声音在死寂中扩散开去,击穿了血腥的寂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无悲无喜的、彻底的终结意味,清晰地砸落在听雪轩的每一寸空气里。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惨烈,都已退潮成遥远模糊的背景。

怀抱两个失怙的稚子,面朝这片死寂的血色。身后的残烛啪地爆开一个极小的灯花,光影在我脸上掠过一丝明灭的寒意。

现在。

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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