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逾静。
七零年的冬天,冻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我缩在墙角,看着奶奶枯瘦的手指在空荡荡的米缸里又刮了一圈,刮下来一层薄薄的灰。
“没了!一粒都没了!”她猛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刀子一样剜在我身上,“都是这个灾星!克死了她爹,现在连粮食都克没了!当初就不该听你娘的,生下来就该按尿盆里淹死!”
她指着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妈沈青禾,把我死死护在身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肩膀微微发抖:“娘!这怎么能怪逾静?建国是矿上出事走的,跟孩子有什么关系?粮食是队上分的,今年收成不好,家家都……”
“放屁!”奶奶的嗓门拔得更高,破锣一样在漏风的土坯房里回荡,“她落地那天,她爹就没了!不是她克的谁克的?自打她来了,咱家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看看知远,你弟弟,瘦成什么样了?都是她吸走了咱家的福气!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弟弟林知远才三岁,小脸蜡黄,怯生生地躲在妈身后,抱着妈的腿,惊恐地看着发怒的奶奶。
角落里,我那个堂姐林秀云,低着头纳鞋底,一声不吭。但我看见她嘴角飞快地撇了一下。
家里的空气像凝固的冰坨子,又冷又硬,压得人喘不过气。
胃里火烧火燎地痛,饿的。
奶奶骂累了,喘着粗气,那双刻薄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沈青禾,我告诉你,要么,把这丫头片子送走!送给老王家也行,他家儿子傻,正好缺个童养媳!要么,你们娘仨都给我滚出去!别拖累我和知远!”
“娘!”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把我搂得更紧,“逾静是我的命根子!谁也不能把她送走!要饿死,我们娘仨一起饿死!”
“你!”奶奶气得浑身哆嗦,抄起墙角的扫帚疙瘩就要打过来。
就在这时,一股奇怪的感觉猛地冲上我的头顶。
像是有根弦“嗡”地一下绷断了。
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视线不由自主地,死死盯住了那个空得能跑老鼠的米缸。
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满上!满上!给我满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从我脚底板猛地窜上来,直冲脑门,然后像被什么抽走一样,刷地流向那个米缸。
“呼……”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累极了的气音。
然后,就在奶奶的扫帚疙瘩快要落到我妈背上,我妈死死闭着眼把我护在怀里的时候——
“哗啦……”
一声细微的、清晰的、如同天籁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响起。
奶奶的动作僵在半空。
我妈睁开了眼。
连角落里的林秀云也猛地抬起了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了那个土陶米缸上。
刚才还空空如也、缸底只有一层浮灰的米缸里,正中央,一小撮黄灿灿的小米,凭空冒了出来。
像一个小小的泉眼,正源源不断地、无声地向上涌着金黄的米粒!
小米越来越多,越堆越高,很快漫过了缸底,堆起了一个尖尖的小山包。饱满的米粒散发着新鲜的、干燥的、粮食特有的醇厚香气,瞬间冲淡了屋里的霉味和绝望。
屋子里静得可怕。
只有小米不断涌出、堆积的细微“沙沙”声。
奶奶手里的扫帚疙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张着嘴,眼珠子瞪得溜圆,活像见了鬼,脸上的刻薄和愤怒凝固成一个极其滑稽的表情。
我妈搂着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她低头看我,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巨大的茫然。
弟弟林知远似乎也被这奇异的景象吓住了,忘了害怕,小嘴微张,呆呆地看着那个自己变满的米缸。
最镇定的反而是林秀云。她放下了手里的鞋底,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米缸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小米,放在眼前仔细看,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是真的小米。
新鲜,饱满,带着阳光的味道。
她猛地转过头,那眼神复杂极了,像淬了火的针,又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奶…奶奶……”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种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疲惫,“有……有米了……弟弟……弟弟不用饿肚子了……”
奶奶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浑身一个激灵。她看看我,又看看那满满一缸金灿灿的小米,脸上的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的、近乎贪婪的光芒。
“福…福星!是福星啊!”她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调,刚才骂我是灾星的话仿佛被狗吃了,“哎哟我的老天爷!我就说!我就说我们逾静不是一般人!看看!看看!这是神仙显灵了!是我们家逾静带来的福气啊!”
她几步冲过来,那速度完全不像个干瘦老太太,一把将我从我妈怀里扯出来,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我生疼。她浑浊的眼睛上下下打量我,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嘴里不住地念叨:“福星!小福星!奶奶的好孙女哟!以后咱家就靠你了!靠你了!”
我妈被奶奶挤到一边,她看着奶奶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再看看那满缸的米,最后目光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把我被奶奶攥皱的袖子抚平。
那眼神,有欣喜,有担忧,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疼惜。
那天晚上,我家破天荒地吃了一顿稠稠的小米粥。
金黄的米油浮在面上,米粒煮开了花,软糯香甜。热气腾腾的粥碗捧在手里,暖意一直熨帖到冻僵的胃里。
奶奶破天荒地给我盛了满满一碗,堆得尖尖的,还特意把上面最厚的一层米油刮给了我。她自己只喝了小半碗稀汤,不停地给我和弟弟夹桌上唯一的咸菜疙瘩丝。
“逾静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咱家以后啊,就指着你了!”她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座金山。
弟弟林知远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怯生生地看我,小声说:“姐…粥…好香。”
我妈默默地喝着粥,时不时看我一眼,眼神复杂。她把自己碗里为数不多的米粒拨了一大半给我弟。
林秀云坐在我对面,低着头,喝得很慢。我能感觉到她偶尔投过来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漠然或隐隐的敌意,而是充满了探究和一种沉甸甸的审视。那目光,比奶奶赤裸裸的贪婪更让我觉得不安。
晚上,我和妈挤在冰冷的炕上。弟弟已经在我身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黑暗中,我妈把我冰凉的手脚捂在她同样单薄的怀里。
“逾静,”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今天……米缸里……那是……”
我知道她问什么。白天那股强烈的冲动和疲惫感还清晰地留在身体里。
“妈,”我把脸埋在她带着皂角味的旧棉袄里,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就是看着空缸子,心里特别难受,想着要是有米就好了……然后……头好晕……”
我无法解释那种奇异的感觉。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换来了一缸救命的粮食。
“头晕?”我妈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手探上我的额头,“现在还晕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好多了,就是有点累。”我小声说。
我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黑暗中,她把我搂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顶。
“逾静,”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坚定,“这事……太玄乎了。以后……千万千万,别在人前……尤其别让你奶奶知道是你……弄出来的,懂吗?就说……就说老天爷可怜我们,显灵了。”
“嗯。”我用力点头。奶奶白天那狂热的目光让我本能地感到害怕。
“也别总想着用这个,”我妈的声音更低,带着深深的忧虑,“你看你今天,脸白得吓人。妈宁愿饿着,也不想看你伤着身子。这福气……来得太怪,妈心里不踏实。”
她粗糙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那温暖和担忧,像一层薄薄的茧,包裹着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我知道,我妈在害怕。怕这突如其来的“福气”,怕它带来的未知,更怕它最终会伤害到我。
“睡吧,逾静。”她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妈在呢。”
我在她怀里蹭了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那股莫名的疲惫感再次袭来,沉沉睡去。
那缸凭空出现的小米,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彻底搅动了我家死气沉沉的日子。
奶奶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再骂我“灾星”,张口闭口都是“我们家小福星”。家里的重活累活,她再也不让我沾手,连洗个碗都怕累着我。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如何“供奉”我这个福星,以及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份“福气”上。
“逾静啊,你看,这盐罐子也快见底了……”
“逾静,知远这衣裳都短了,胳膊肘都磨破了……”
“逾静,奶奶这老寒腿哟,天一冷就疼得钻心,要是能有点棉花絮个厚护膝……”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破口大骂,而是用一种近乎讨好的、带着无限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家里的窘迫。那眼神里的热切,像火一样烤着我。
每一次,被那种眼神盯着,心里那股莫名的冲动就会涌上来,伴随着强烈的疲惫感。盐罐子满了,弟弟有了件半新的旧棉袄(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突然出现的),奶奶的炕头也多了个鼓鼓囊囊的棉花包。
家里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虽然还远谈不上富裕,但至少不会饿肚子了。隔三差五,饭桌上还能出现一个金灿灿的煮鸡蛋,那必然是奶奶亲手剥好,第一个放到我碗里的。
“快吃,福星吃了,福气才旺!”她总是这么说。
我妈看着这些变化,眉头却越皱越紧。她私下里跟我说的话也越来越少,只是默默地把更多的家务活揽过去,不让我累着。每次我“变”出东西后脸色发白,她都会默默地给我煮一碗热热的红糖水,里面奢侈地卧一个鸡蛋。
“喝了吧,补补。”她不多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担忧,沉甸甸的。
弟弟林知远成了我最忠实的小尾巴。他不再怕我,总是用亮晶晶的眼睛崇拜地看着我:“姐!你真厉害!”他会把他捡到的漂亮小石头,或者一块舍不得吃的糖块偷偷塞给我,小声说:“给姐,姐吃了有劲!”
只有林秀云。
她变得更沉默了。像一道影子,无声地在这个家里移动。她依旧干活,洗衣做饭喂鸡,手脚麻利。但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深。
有一次,我“变”出了一小瓶珍贵的菜籽油。奶奶捧着油瓶,笑得见牙不见眼,直夸我有本事。我累得靠在门框上喘气,一抬眼,正好对上林秀云的目光。
她就站在灶房门口,手里还拿着烧火棍。那眼神,没有奶奶的狂喜,没有妈妈的担忧,也没有弟弟的崇拜。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不甘和……恨意的审视。像冰锥一样,刺得我一个激灵。
她很快垂下眼,转身进了灶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那眼神,像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我知道,这个家里,并非所有人都为这“福气”欢欣鼓舞。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在涌动。
好景不长。初春刚过,一场倒春寒席卷了整个村子。冷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地里的麦苗蔫头耷脑,刚冒头的野菜也被冻死了大半。
村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家家户户的粮袋子又瘪了下去,愁云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家靠着我的“本事”,勉强还能维持,米缸里总是不空。但奶奶显然不满足于此。
“逾静啊,”这天晚饭后,奶奶把我拉到里屋,压低声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急切,“你看,这天冷的邪乎,村里好些人家都断顿了。老张家,他媳妇刚生了娃,没奶水,娃饿得直哭……村东头李瘸子家,就剩点野菜糊糊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几户最困难的人家,眼睛却亮得吓人,紧紧盯着我。
“奶……奶奶……”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我…我有点累……”
“累啥累!”奶奶打断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你是福星!这点事还能难倒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可是积大德的好事!再说了,”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你帮了他们,他们能不念咱家的好?以后在村里,谁不高看咱家一眼?你妈,你弟弟,走出去脸上也有光不是?”
她的话像一块块石头,砸在我心上。积德?面子?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想起老张叔那张憨厚愁苦的脸,想起李瘸子拖着残腿下地的艰难,还有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
心里那股冲动又隐隐抬头,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我感觉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预警。
“奶奶,我…我今天真的不行……”我试图拒绝,声音发虚。
“怎么不行!”奶奶的眉头一下子拧紧了,语气也失去了耐心,“就多那么一点粮食!对你来说不是抬抬手的事?你忍心看着他们饿死?你这福星的名头,不就是该在这种时候显灵的吗?”
她的话像鞭子,抽打着我。道德的压力,对名声的渴望,还有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强硬,像一张网,把我紧紧捆住。
“我……我试试……”我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奶奶立刻眉开眼笑:“哎!这才对嘛!奶奶的乖孙女!走,去粮缸那儿!”
她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我拉到堂屋的米缸前。缸里还有大半缸小米,黄澄澄的。
奶奶满怀期待地盯着缸,又热切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去看奶奶那灼人的目光,努力去想那些挨饿的人家,去想他们绝望的眼神。心里默念:多一点,再多一点……
那股热流再次从脚底升起,冲上头顶。这一次,感觉格外汹涌,也格外粘稠,像要把我全身的力气都抽干。眩晕感猛地袭来,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哗啦……沙沙沙……”
小米涌出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密集。
“满了!满了!快看!满了!”奶奶惊喜地低呼。
我强撑着睁开眼。米缸果然已经满满当当,尖尖地堆着,几乎要溢出来。一股巨大的空虚感和疲惫感瞬间席卷了我,像潮水淹没头顶。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又沉又重。
“好!好!太好了!”奶奶激动得直搓手,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样,“我这就去告诉老张他们!让他们来借粮!逾静,你可真是奶奶的大福星!”她喜滋滋地转身就要往外跑。
“奶……”我刚想开口叫住她,告诉她我好难受。可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来。
“噗通!”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躺在自家炕上。窗外天色已经擦黑。
头痛得像要裂开,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酸软无力,连抬抬手指都觉得费劲。喉咙干得冒烟。
“醒了?逾静,你醒了?” 我妈沙哑而惊喜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
她端着一碗温热的红糖水,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起来一点,喂到我嘴边。糖水很甜,带着姜的辛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
“妈……”我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我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是哭过。“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傻!怎么那么不爱惜自己身子!”她又急又气,更多的是后怕。
“奶奶呢?”我环顾四周,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去……去分粮了。”我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你昏倒后,她慌了一下,叫了赤脚医生来看,说你大概是累着了,歇歇就好。然后……她就拿着粮食,去老张家、李瘸子家了……说是你答应了的。”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我为了“帮”人,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而她,只惦记着那份“人情”和“名声”。
“妈,”我看着妈妈憔悴担忧的脸,心里又酸又涩,“我……我以后不敢了……好难受……”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妈一把抱住我,声音哽咽,“什么福星不福星的!妈不要!妈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听见没有!以后谁逼你也不行!奶奶也不行!”
她的怀抱温暖而坚定,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保护意味。这一刻,什么福气,什么名声,都抵不上妈妈怀抱里的这份安心。
弟弟林知远趴在我枕头边,大眼睛里含着泪,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被子角,小声地、一遍遍地重复:“姐……不怕……姐……好……”
家里的气氛,在我昏倒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奶奶依旧会念叨我是福星,但语气里少了那份理所当然的驱使,多了点小心翼翼。她不敢再像之前那样直接要求我“变”东西了,尤其是涉及外人的时候。她似乎也意识到,这份“福气”并非取之不尽,并且差点要了我的命。
她开始把精力转向了别处。比如,变着法地给我弄点好吃的,一个鸡蛋,几块难得的冰糖,试图用这些来“滋养”我这个福星,期待着我能恢复“元气”,再次“显灵”。
林秀云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依旧干活,但几乎不跟我说话。偶尔擦肩而过,我能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不再是冰冷的恨意,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点审视和……幸灾乐祸?仿佛在说:看吧,你的福气也不是万能的。
时间在饥饿和倒春寒的肆虐中艰难地滑过。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慢。那种透支带来的虚弱感,像跗骨之蛆,缠绵不去。稍微多走几步路,或者情绪激动些,就会头晕眼花。我心里清楚,那股“福气”或者说“能力”,被我那次强行透支,伤到了根本。我不敢再轻易尝试,甚至连想都不敢深想。每次心里刚冒出点念头,那种强烈的疲惫和心悸就会立刻袭来,像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家里的存粮,在我昏倒前“变”出的那些,加上奶奶精打细算,还能勉强支撑。但看着米缸一点点浅下去,奶奶的眉头也一天天锁紧。她看我的眼神,又渐渐染上了那种熟悉的、焦灼的期待。
这天傍晚,弟弟林知远突然发起了高烧。
他小脸烧得通红,像块炭火,紧闭着眼睛,呼吸又急又促,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炕上,时不时痛苦地抽搐一下,发出模糊的呓语。
“知远!知远!醒醒!别吓妈!”我妈急疯了,不停地用冷毛巾给他擦额头、手心脚心。
“怎么突然就烧成这样了!”奶奶也慌了神,在炕边急得团团转,“这……这可咋整!赤脚医生去邻村了!这黑灯瞎火的……”
“得去医院!去公社卫生院!”我妈带着哭腔喊,声音都在抖,“烧成这样,会烧坏脑子的!”
“去医院?”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拿啥去?钱呢?粮票呢?咱家哪还有钱?上次逾静看病就……”
她猛地顿住,下意识地看向我,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钱!现在只有你能“变”出钱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看着弟弟烧得通红痛苦的小脸,听着他难受的呻吟,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那是我弟弟!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姐”的弟弟!
一股强烈的冲动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钱!我要钱!救弟弟的钱!
“钱……钱……”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像疯了一样。
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热流再次从脚底猛地窜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狂暴!更不受控制!它不再流向某个具体的容器,而是疯狂地在我身体里冲撞、咆哮,像失控的野马!
“呃……”我闷哼一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眼前瞬间血红一片!太阳穴突突地狂跳,像是要炸开!
身体里的力气被疯狂地抽走,比上次透支还要凶猛十倍!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瞬间抽干的气囊,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噗通!”
我再次重重地栽倒在地,比上次更彻底。意识陷入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最后的感觉,是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逾静——!”
这一次,我昏睡了整整三天。
意识在黑暗的深渊里沉沉浮浮,像一片无根的落叶。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沉重得像灌了铅,又虚浮得像一缕烟。耳边时而传来模糊的哭泣声,时而是焦急的低语,时而又是一片死寂。
再次艰难地掀开眼皮,刺眼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逾静!逾静你醒了!”我妈布满血丝的眼睛立刻凑了上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砸在我脸上,滚烫。她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窝深陷,头发凌乱。
“姐!”弟弟林知远稚嫩沙哑的哭腔在另一边响起。他小脸还是有点苍白,但精神明显好多了,趴在我枕边,小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指。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他。
“知远……”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好了!知远好了!”我妈连忙说,声音哽咽,“你昏倒的时候……你爸留下的那块老怀表……不知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你枕头边了!你奶奶拿着它,连夜跑去公社卫生所,换了药钱……给知远打了退烧针……他烧退了,没事了……”她一边说,一边泣不成声。
老怀表?那是我爸林建国留下的唯一遗物,我妈一直藏在箱子最底层,当命根子一样收着,说是留个念想。它怎么会……出现在我枕头边?
是我……无意识中“变”出来的?为了救弟弟?
一股巨大的后怕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我差点……差点为了那该死的“能力”,把自己彻底毁了!而代价,竟然是爸爸唯一的遗物!
“逾静……逾静……”我妈看我眼神不对,吓得紧紧抱住我,“没事了!都过去了!知远好了!你也醒了!没事了!怀表……怀表没了就没了……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我靠在妈妈怀里,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温暖,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是劫后余生的恐惧,也是失去珍贵之物的心痛。
奶奶端着一碗稀粥进来,看到我醒了,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松一口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她把粥递给我妈,叹了口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这身子骨……唉,也是太弱了。”她没提怀表,也没提钱,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林秀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我。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复杂了。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冷恨意,也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多了一种……近乎怜悯的东西?还有一种深深的困惑。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次的昏迷,像一盆彻骨的冰水,把我彻底浇醒了。
那所谓的“福气”,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身,伤人伤己。它带来的短暂好处,远不及付出的沉重代价。
我变得异常沉默,甚至有些畏缩。身体依旧虚弱,走路都轻飘飘的。我刻意回避着家里的米缸、盐罐子,甚至不敢多看那些空着的容器一眼。每当心里冒出一点“想要”的念头,那股强烈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和心悸就会立刻席卷而来,像最严厉的惩罚。
奶奶虽然失望,但亲眼目睹我两次差点没命,也不敢再明着逼迫。只是家里的气氛,又回到了最初那种压抑和绝望的起点,甚至更糟。因为曾经看到过希望,再跌落谷底,滋味更苦。
米缸,终于彻底空了。
这一次,是真的见了底,连缸壁上的浮灰都刮不下来了。
饥饿,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凶兽,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狠狠咬住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
弟弟林知远病好后,身体一直很虚,小脸又迅速瘦了下去,显得眼睛格外大,整天蔫蔫的,没有精神。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着我,更多时候是安静地蜷在炕角,像一只虚弱的小猫。
我妈沈青禾的脸色是蜡黄的,眼窝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去更远的山坡、河沟里挖野菜,手指被冻得开裂,渗着血丝。挖回来的野菜也越来越少,越来越老,苦涩难咽。
奶奶也不再骂人了。她整天阴沉着脸,坐在门槛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眼神空洞。偶尔会神经质地念叨:“老天爷不开眼啊……要饿死人喽……”
林秀云成了家里最忙碌的人。她沉默地操持着家务,想法子把那些又老又苦的野菜做得稍微能入口些。她的脸色也很差,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种奇异的亮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开始频繁地往外跑,有时是去后山,一去就是大半天,回来时带着些不知名的草根树皮。问她,她只含糊地说:“听人说……能吃的。”
家里的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饥饿啃噬着胃,也啃噬着人的神经。绝望像浓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这天下午,林秀云又出去了。奶奶和我妈带着弟弟去大队部碰运气,看能不能再借到一点返销粮,虽然希望渺茫。
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炕上,身体虚弱带来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散去。胃里空得发疼,一阵阵抽搐。我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林秀云刻意压低的、却带着一丝兴奋的声音:“奶!妈!快来看!”
我挣扎着坐起身。
只见林秀云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瓦盆,盆里装着大半盆湿润的泥土。泥土里,竟然冒出了几簇嫩绿的新芽!那绿意在一片灰败的冬日里,显得格外刺眼,充满了勃勃生机。
“这……这是啥?”奶奶和我妈围过去,眼睛都直了。
“菠菜!”林秀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在后山背阴的石头缝里找到的!就一点点!我挖了点土回来,把种子埋上了!”她指着那几簇小小的嫩芽,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光彩,“我试了好些地方,就这块土,这点种子,活了!长得特别快!”
菠菜?这个季节?在冻土里?
这简直不可思议!
“真的活了?”奶奶颤抖着手,想去碰又不敢碰,“这……这能吃?”
“能!”林秀云用力点头,眼神亮得惊人,“我偷偷尝过一点芽,没毒!就是菠菜味儿!只要我们小心伺候着,这盆菠菜长起来,就有菜吃了!省着点,能顶一阵子!”
我妈也凑近了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希望的光芒:“真是菠菜苗!秀云,你……你怎么找到的?这太神了!”
“我也不知道,”林秀云摇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躺着的炕,“可能就是……运气吧。碰巧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这块土有点不一样,特别肥。我挖的时候,底下好像……有点温乎气?”
奶奶和我妈围着那盆珍贵的绿芽,像守护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讨论着该把它放在哪里能保暖,怎么浇水。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远远地看着那盆绿意,看着林秀云脸上那混合着疲惫和兴奋的光芒,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菠菜?背阴的石头缝?温乎的土?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混沌的脑海。
我昏迷前……最后失控的念头……是救弟弟的钱……然后……那块埋藏的老怀表出现在了我身边……
那么……会不会……在我昏迷不醒、意识彻底沉沦的那三天里……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那股“能力”……或者说某种残留的意念……依然在起作用?
不是为了“变出”,而是……为了“活下去”?
它以一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方式,回应着这个家最深切的渴望——食物!
林秀云碰巧找到的那块“温乎的肥土”和那点珍贵的菠菜种子……真的只是“运气”吗?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又隐隐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我的“福气”,在我自己都放弃的时候,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降临了。只是这一次,它绕过了我,选择了林秀云作为“发现者”。
我看着林秀云专注地照顾着那盆菠菜苗,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纯粹的、对活下去的渴望和干劲。她不再是那个沉默阴郁的影子,仿佛找到了某种支撑下去的力量。
或许,这才是“福气”真正的样子?它不一定光芒万丈,也不一定呼风唤雨。它可能只是绝境中石缝里挣扎出的一抹绿意,是濒死时抓住的一根稻草,是发现并抓住它的人眼中,那份不肯熄灭的求生之火。
那盆小小的菠菜苗,成了我们家在绝望深渊里抓住的第一根救命稻草。
它被放在灶房最暖和、阳光最好的角落,享受着全家最高级别的“安保”待遇。林秀云成了它最精心的守护者。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破旧的草帘子,晚上小心翼翼地盖在瓦盆上保温。每天清晨,她用破碗量着最宝贵的一点点水,细细地浇灌。
那几簇嫩芽,在全家饥饿又饱含希望的目光注视下,以一种近乎倔强的速度生长着。嫩绿的小叶片一天天舒展、变大,颜色也由嫩黄转为深绿,充满了生命的韧性。
“长了!又长了一片叶子!”每天,林知远都会趴在盆边,用稚嫩的声音兴奋地报告着菠菜的“成长进度”。这成了他病愈后为数不多的快乐源泉。
奶奶也不再整天唉声叹气,目光常常黏在那片绿色上,嘴里念叨着:“快了快了,等叶子再大点,就能摘几片煮汤了……” 仿佛那几片叶子就是救命的仙丹。
我妈看着菠菜苗,再看看忙碌的林秀云,眼神柔和了许多。她开始主动帮着林秀云打下手,在野菜糊糊里多放一把盐这种小事上,也不再那么计较。
家里的气氛,因为这盆小小的绿色,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些。饥饿依旧,但绝望的浓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然而,这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很快就引来了觊觎。
这天中午,林秀云出去挑水了。奶奶和我妈带着知远去自留地(虽然早已荒芜)看看有没有奇迹发生。我因为身体虚,留在家里看门。
突然,院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推开!
隔壁的王婶,还有村里有名的碎嘴婆子赵大娘,像两座肉山一样堵在了门口。王婶双手叉腰,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理所当然;赵大娘则是一脸看好戏的刻薄相。
“哟,逾静丫头在家呢?”王婶嗓门洪亮,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直接扫向了灶房角落那个显眼的瓦盆。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她们肯定是听到了风声!
“王婶,赵大娘,有事吗?”我强撑着站起身,挡在通往灶房的方向,声音尽量平静。
“没啥大事!”王婶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就是听说,你们家秀云丫头有本事,这大冬天的,种出新鲜菠菜来了?可真稀罕啊!这不,你赵大娘家的孙子,病了好些天,就想吃口带绿的呢!我们家那口子,也是嘴里淡出鸟来了!”
赵大娘立刻帮腔:“是啊是啊!逾静丫头,你看你们家那菠菜,绿油油的,长得多好!匀我们点呗?也不用多,一家给一小把就行!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福气大家沾沾嘛!”她说着,脚步就往前挪。
“不行!”我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尖锐。那盆菠菜,是全家的命根子!叶子还没长到能摘的程度!而且,凭什么?!
“呦呵!”王婶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三角眼一瞪,“怎么不行?你们家有这福气,藏着掖着?见死不救啊?亏你奶奶还整天显摆你是福星呢!就这么点菠菜叶子都舍不得?心肠也太硬了!”
“就是!”赵大娘也撇着嘴,“小丫头片子,别那么独!好东西要分享!再说了,这菠菜怎么种出来的,还不一定呢!别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吧?”她阴阳怪气地暗示着,目光像毒蛇一样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你胡说!”我又气又急,浑身发抖,“那是秀云姐辛苦找到种子种的!我们还没舍得吃一片叶子呢!”
“没吃正好啊!先分给我们尝尝鲜!”王婶说着,竟直接绕过我,就要往灶房里冲!
“不行!不能进去!”我急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扑过去想拦住她。可她身强力壮,一把就将瘦弱的我搡了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痛得我眼前发黑。
“滚开!小灾星!别挡道!”王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和赵大娘一起冲进了灶房。
完了!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
“住手!你们干什么!”
一声清冷的厉喝在院门口响起!
是林秀云!她挑着两半桶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看到灶房里的情形,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猛地扔下水桶,水花四溅,一个箭步就冲了进来!
她像一头护崽的母豹,猛地挡在了那盆菠菜前,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冰冷锐利得吓人,直直刺向王婶和赵大娘!
“谁敢动我的菠菜!”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狠劲,硬生生让王婶和赵大娘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那盆珍贵的菠菜苗,最终保住了。
林秀云像一尊门神,寸步不让地挡在前面。她没骂人,也没动手,就用那双淬了冰似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婶和赵大娘,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挖野菜摔进山沟里,差点没命才找到的几粒种子!是我用命换来的!谁敢碰一下,我就跟她拼命!不信,你们试试!”
她的眼神太骇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王婶和赵大娘欺软怕硬惯了,被她这副豁出去的架势镇住了。加上赵大娘那句“见不得人的法子”多少有点心虚,两人骂骂咧咧了几句“小气”、“没良心”,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林秀云一直盯着她们走出院门,背影消失在土路尽头,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靠在灶台边,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
我捂着撞疼的后背,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刚才那一刻,她身上爆发出的那种力量,让我震撼。
“姐……谢谢你……”我小声说。
林秀云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没说话。她走到瓦盆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每一片菠菜叶子,仿佛在确认她的珍宝是否安好。
自那天起,林秀云对那盆菠菜的保护更加严密了。她甚至用树枝和旧渔网在灶房角落里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把瓦盆围了起来,轻易不让人靠近。她出去干活时,会特意叮嘱我看好门,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那盆菠菜,在经历了这场风波后,似乎长得更好了。嫩绿的叶片舒展开来,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在昏暗的灶房里,散发着顽强而温暖的生命力。
林秀云也开始尝试着“扩大生产”。她不知从哪里又找来几个破瓦罐、豁了口的盆,装上从不同地方挖来的土,小心翼翼地把最初那盆菠菜里分蘖出来的小苗移栽过去,也试着埋下一些她在野外找到的其他看起来能吃的植物种子。
奇迹发生了。
那些用“温乎肥土”(林秀云坚持这么叫)移栽的小菠菜苗,还有埋下的几颗疑似荠菜籽、灰灰菜籽,竟然都陆陆续续地冒出了芽!虽然生长速度不如最初那盆快,但那抹绿色,实实在在地在几个破盆破罐里蔓延开来!
“活了!又活了!”每一次发现新芽,林秀云都会发出低低的欢呼,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她像着了魔一样,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投入到了她的“菜园子”里。研究土壤的湿度,琢磨着怎么让那点可怜的水发挥最大作用,甚至学着用草木灰当肥料。
家里的灶台边,窗台上,渐渐被这些装着绿色生命的容器占据。虽然每盆都只有稀疏的几棵苗,但这一点点汇聚起来的绿意,却像星星之火,点亮了这个被饥饿笼罩的家。
奶奶和我妈看林秀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沉默寡言的丫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惊叹。她们成了林秀云最得力的助手,帮忙找容器,收集草木灰,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点来之不易的希望。
弟弟林知远也有了新任务——看虫子。他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菜园子”旁边,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嫩叶,发现任何小虫子(虽然冬天很少),就立刻大声报告。
饥饿依然如影随形,但家里不再死气沉沉。大家的话题开始围绕着那些小苗:这棵菠菜今天长高了多少,那棵灰灰菜的叶子形状有点特别……希望,在这些细微的变化里,一点点滋生。
林秀云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不再是以前那种阴郁的沉默,而是一种充满干劲和成就感的明亮。她甚至开始跟我妈分享她的“种植心得”,虽然大部分是她自己摸索出来的土办法。
“妈,你看这盆土,我觉着比别的干得快,得多浇一点点……”“奶,这棵苗有点黄,是不是缺肥了?明天我再去弄点灰来……”
我看着这一切,看着林秀云眼中那份因“创造”而生的光芒,心里那点关于“福气”的纠结,似乎慢慢淡去了。
也许,我带来的那点“意外”,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但真正让这涟漪扩散开来,变成活下去的希望的,是林秀云那双在石缝里寻找种子的手,是她日复一日的精心照料,是全家人在绝境中互相扶持、不肯放弃的那股劲儿。
福气,或许从来就不是凭空而降的奇迹。它是石头缝里挣扎出的绿芽,是濒死时抓住稻草的手,是像林秀云这样,在至暗时刻,依然固执地相信土地、相信生命、并愿意为之付出全部努力的人。
日子,就在这微弱的绿色希望和依旧严峻的饥饿中,一天天熬着。
林秀云的“窗台菜园”规模在缓慢地扩大。破瓦罐、烂脸盆、甚至半个摔坏的腌菜坛子,都被她物尽其用,装上她认为“有潜力”的土,种上各种能找到的、耐寒的野菜种子或根茎。虽然大部分长得慢,蔫头耷脑,但总有那么几株倔强地活了下来,贡献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绿意。
我们依旧靠野菜糊糊和一点点返销粮吊着命。林秀云开始小心翼翼地摘取那些长得相对茂盛的菠菜、荠菜的老叶子,每次只摘一两片,剁碎了掺进糊糊里。那一点点绿色和特殊的清香味,在寡淡的糊糊里显得格外珍贵,仿佛给味蕾和心灵都注入了一丝活力。
然而,这点在饥饿中艰难培育的希望,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被扑灭。
这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大队的喇叭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通知全体社员立刻到打谷场集合,有重要事情宣布。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我们一家互相搀扶着,随着沉默的人群来到打谷场。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
台上站着几个穿着蓝色干部服、表情严肃的男人,是公社派下来的工作组。为首的那个,脸膛黝黑,眼神锐利得像鹰,拿着铁皮喇叭,声音冰冷地穿透寒风:
“……严重的资本主义尾巴!私藏粮食!投机倒把!破坏集体生产!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严厉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面黄肌瘦的人群。
“有人举报!”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我们村,存在严重的私种私藏行为!在集体困难时期,不顾大局,只顾个人私利!这是思想上的大毒草!必须连根拔起!彻底肃清!”
打谷场上死一般寂静。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私种私藏?窗台上那些破盆烂罐里的野菜苗?!
我下意识地看向林秀云。她的脸在昏暗的天光下,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奶奶和我妈也吓得面无人色,紧紧靠在一起,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弟弟林知远似乎也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把头深深埋进我妈的怀里。
“工作组将进行彻底清查!”那个干部的声音冷酷无情,“每一家,每一户!角角落落!凡是发现私藏粮食、私自开荒种植的,一律没收!严惩不贷!希望广大社员提高觉悟,主动坦白!不要心存侥幸!”
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绝望的抽气声和低低的啜泣声。饥饿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工作组的人动作雷厉风行。会议一结束,立刻分成几队,由大队干部领着,开始挨家挨户搜查!打谷场上的人群像被驱赶的羊群,惶惶不安地跟着往村里走。
我们一家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完了……完了……”奶奶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老泪纵横,“我的菠菜……我的菜苗啊……”
“秀云……怎么办……”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无助地看着林秀云。
林秀云紧咬着下唇,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地亮,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她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家。
一进院门,她就疯了似的冲向灶房!
“秀云!你干什么!”奶奶和我妈惊呼着追进去。
我也跌跌撞撞地跟进去。
只见林秀云像疯了一样,把她那些视若珍宝的破瓦罐、烂脸盆,一个接一个地从窗台上、灶台边,飞快地往地上搬!动作粗暴,泥土撒了一地!
“不能让他们拿走!不能!”她嘶哑地低吼着,眼神决绝。
她搬下最后一盆长势最好的菠菜,那是她的“心头肉”。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她抄起灶台上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
“秀云!别做傻事!”我妈尖叫着扑上去想拦住她。
但林秀云的动作更快!她手起刀落,不是砍向任何人,而是狠狠地砍向那些嫩绿的菠菜苗!砍向那些她倾注了无数心血、在寒冬里艰难孕育出的绿色生命!
咔嚓!咔嚓!
锋利的刀刃(虽然豁了口)无情地斩断嫩茎,翠绿的叶片被斩得七零八落,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我的菜!我的菜啊!”奶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瘫坐在地。
“秀云!”我妈死死抱住她拿刀的手臂,泪如雨下。
林秀云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地上那片狼藉的、被斩断的绿色,看着那些散落的、沾满泥土的叶片,身体猛地一软,也瘫坐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她紧捂的口中闷闷地传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她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希望,毁掉了全家熬过寒冬的最后一点念想。
灶房里,只剩下死寂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新鲜植物汁液被斩断后散发出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苦涩味道。
就在这时,院门被粗暴地拍响了!
“开门!工作组检查!”
冰冷的声音像催命符一样传来。
奶奶和我妈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去开门。
林秀云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灰败。她挣扎着站起来,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走向门口。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但背影却透着一股悲壮的决绝。
门开了。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灌了进来。
几个穿着蓝色干部服、表情冷硬的男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神情复杂的大队干部。为首那个工作组组长,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小小的院落,最后定格在我们一家人惨白的脸上。
“搜!”他言简意赅地下令。
两个年轻的工作组成员立刻像狼一样闯了进来,目标明确地直奔灶房和里屋。
我的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腔,紧紧抓住我妈冰凉的手。奶奶已经吓得说不出话,瘫在门框边。林秀云站在最前面,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
灶房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陶罐碰撞的声响,还有……那些人毫不掩饰的、带着嫌恶的议论。
“穷得叮当响……”
“米缸都空了……”
“啧,这什么味儿?”
很快,一个人拿着个空瘪的粮袋子出来了,对着组长摇摇头。
另一个人也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破瓦盆。盆里,正是林秀云刚刚亲手砍掉的那堆残枝败叶,混合着泥土,狼藉一片。
“组长,就找到这个。像是种过菜,不过都砍了。”那人把盆递过去,语气带着点不屑,“几根烂菜叶子,也值得藏?”
工作组组长皱着眉,用戴着棉手套的手指拨弄了一下盆里沾满泥土的碎叶和根茎,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或许是怜悯?他大概也没想到,所谓的“私种私藏”,会寒酸到如此地步。
“就这些?”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向我们。
林秀云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坦荡。她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哭泣还有些沙哑,却清晰地说道:
“报告领导。是我……饿疯了,想试试看能不能在屋里种点东西活命。挖了点土,找了点野菜种子……种了点菠菜和灰灰菜。刚冒芽,还没来得及吃……”她顿了顿,指着那破盆,“刚才……刚才听到广播,知道这是不对的,是资本主义尾巴……我就……我就自己把它砍了。请领导批评。”
她的话,条理清晰,认错态度“良好”,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那盆狼藉的“罪证”,成了她“主动割尾巴”的证明。
工作组组长盯着她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泥土和几片零星的碎叶,再看看我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个个面黄肌瘦、惊魂未定的样子。他紧绷的脸部线条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
“嗯。”他鼻腔里哼了一声,把手里的破瓦盆随意地往地上一放,“有这个觉悟,及时改正,还算不错。”
他目光严厉地扫视了一圈:“记住!困难是暂时的!要相信组织!依靠集体!这种私心杂念,要不得!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是是是!领导教育得是!我们再也不敢了!”奶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哈腰地保证。
工作组组长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带着人转身走了。院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彻底听不见声音了,紧绷的弦才猛地松开。
奶奶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拍着胸口,大口喘气:“哎哟我的老天爷……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妈也虚脱般靠住墙壁,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林秀云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耸动。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捡拾起地上那些被砍断的、沾满泥污的菠菜叶子,一片,又一片。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捡拾稀世的珍宝。
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那些残破的绿叶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她无声地哭泣着,为了那些被她亲手斩断的、在绝望中挣扎出的生机。
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像一场倒春寒里最凛冽的霜冻,彻底摧毁了林秀云在窗台上苦心经营的小小“绿洲”。
工作组走后,灶房里一片狼藉。破盆烂罐东倒西歪,珍贵的泥土撒得到处都是,混合着被砍碎的绿叶,一片凄凉的景象。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新鲜植物被破坏后的苦涩味道。
林秀云蹲在那一地狼藉中,肩膀无声地耸动了很久。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一片一片地捡起那些还带着绿意的碎叶,哪怕它们已经沾满了泥污。她捡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奶奶和我妈想去帮忙,被她无声地拒绝了。
最后,她把那些碎叶小心地拢在一起,用一块破布包好,放进了怀里,紧紧贴着心口。然后,她开始沉默地收拾残局。把撒落的泥土扫起来,倒回那些幸存的破盆破罐里。把被撞倒的瓦罐扶正。
她的动作很机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一种比饥饿更深的疲惫和死寂笼罩着她。
自那天起,林秀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依旧干活,做饭洗衣,照顾弟弟,但眼神总是空茫地望着远处,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被饥饿折磨的躯壳。她不再去后山,不再摆弄泥土,窗台变得空空荡荡。偶尔,她会下意识地摸摸怀里那个早已干枯发黄的破布包。
家里重新陷入了无边的死寂和绝望。饥饿再次成为唯一的主宰,而且比之前更甚。那点绿色的念想被彻底掐灭,抽走了最后一丝心气。
奶奶又开始整日唉声叹气,眼神空洞。我妈强撑着精神,但眼里的光也越来越黯淡。弟弟林知远变得更加安静,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是蜷缩在炕角,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日子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痛苦地挨着。
就在我们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开春了。
虽然春寒料峭,但风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开始一点点变得松软。
一天,大队的喇叭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冰冷严厉的训话,而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有点激昂的调子。
“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好消息!公社统一调配的救济粮和春耕种子下来了!马上按工分和人头分到各户!各家各户,派代表到大队部领取!”
“另外!公社农技站的技术员同志也下来了!指导我们抓紧时间,开展春耕生产!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大家伙打起精神来!把地种好!把荒开起来!争取今年有个好收成!”
这消息,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村子上空的沉沉死气。
“有粮了?有粮了!”奶奶第一个反应过来,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惊人的亮光,枯瘦的手激动得直哆嗦,“听见没?青禾!秀云!有救济粮了!还有种子!能种地了!”
我妈也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抱住同样懵懂的弟弟:“听见了!听见了!知远,有粮了!饿不着了!”
连一直死气沉沉的林秀云,在听到“种子”和“开荒”几个字时,空洞的眼神也微微波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大队部门口,前所未有的热闹。虽然人人依旧面黄肌瘦,但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带着希望的急切。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领取那救命的粮食和希望的种子。
轮到我们家时,奶奶几乎是扑上去的。当那沉甸甸的、装着玉米粒和少量高粱米的袋子,以及一小包用旧报纸包着的、饱满的蔬菜种子(主要是萝卜、白菜)交到她手里时,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袋子,老泪纵横,不住地念叨:“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林秀云的目光,则死死地粘在那包蔬菜种子上。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当那包种子被递过来时,她几乎是抢一般地接了过去,紧紧地捂在怀里,仿佛怕它飞走。她的眼神,重新燃起了那种熟悉的、近乎偏执的光。
有了这点救命的粮食打底,加上天气转暖,野菜也渐渐冒头,家里的日子总算从彻底断粮的悬崖边被拉了回来,虽然依旧清苦,但至少能看到一点活路了。
更大的变化是林秀云。
救济粮和种子,像一剂强心针,重新点燃了她心中那团被强行扑灭的火。她不再死气沉沉,而是重新焕发出一种惊人的活力。
她开始早出晚归。天不亮就扛着家里那把豁了口的旧锄头出门,去开垦我们家房前屋后、以及自留地边上那些长满荒草的边角地。那地荒了太久,土硬得像石头,草根盘根错节。她一声不吭,咬着牙,一锄头一锄头地刨下去,汗水浸透了她的旧棉袄,手掌磨出了血泡,又变成厚厚的老茧。
她把领到的那点宝贵的蔬菜种子,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仔细地分成几份。大部分小心翼翼地种在了开垦出来的新地里。剩下一点点,她又找回了那些幸存的破瓦罐,装上土,重新摆在了窗台上。
这一次,她种得更加用心。学着农技员讲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培土、浇水(用洗菜刷锅省下来的水)。每天天不亮就去看,天黑了还要打着手电筒(用家里唯一一节快没电的旧电池)再去看一眼。
春天不负有心人。
窗台上的瓦罐里,最先冒出了细弱的嫩芽!紧接着,屋后新开垦的地里,那些播下的种子,也顶开了板结的土层,怯生生地探出了头!
当第一片真正的、完整的、绿油油的萝卜苗叶子在阳光下舒展开时,林秀云蹲在地头,看了很久很久。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娇嫩的叶片,然后抬起头,对着灰蒙蒙但已透出些微蓝意的天空,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个久违的、带着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在她沾着泥污的脸上,缓缓绽开。
那笑容里,有汗水,有艰辛,更有一种亲手从土地里攥出希望的、沉甸甸的踏实和骄傲。
真正的春天,终于来了。
地气回暖,阳光也变得慷慨起来。林秀云开垦出的那几块小小的新地,成了我们家新的希望所在。
萝卜苗、白菜苗、还有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棵南瓜秧、几颗豆角种子,都铆足了劲儿生长。林秀云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着它们。锄草、间苗、小心翼翼地捉虫(大部分时候是用手捻死),把家里有限的、沤出来的那点肥料,精打细算地施下去。
窗台上的破瓦罐里,几棵小葱和蒜苗也长得郁郁葱葱,绿得喜人。
家里的餐桌上,终于不再是单调苦涩的野菜糊糊。开始有了变化。
今天是一锅飘着零星油花(用肥肉皮擦擦锅)和翠绿葱花的面糊汤。
明天是凉拌的、用开水焯过挤干苦味的灰灰菜,上面奢侈地点缀几滴珍贵的香油。
再后来,萝卜缨子、嫩白菜帮子切碎了煮汤,也带着清新的味道。
当第一根顶着嫩黄小花的黄瓜被林秀云小心翼翼摘下来,切成薄片,撒上一点点盐端上桌时,那清甜的滋味,让弟弟林知远开心得手舞足蹈,连奶奶都露出了难得的、满足的笑容。
食物带来的,不仅仅是填饱肚子的满足,更是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奶奶也不再整天念叨我是“福星”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林秀云的“菜园子”吸引。她成了林秀云最积极的助手,帮忙看虫子,收集鸡粪(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的贡献)沤肥,甚至用她积攒的破布条给南瓜秧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她看林秀云的眼神,充满了真心的佩服和依赖。
我妈沈青禾的气色也好了很多。她开始有精力把家里破旧的被褥拆洗缝补,把我和弟弟磨破的衣服打上补丁。她看着林秀云在地里忙碌的背影,常常会露出欣慰的笑容,有时会轻声对我说:“你秀云姐,真是个能顶事的。”
变化最大的,还是林秀云自己。日晒风吹让她的皮肤变得粗糙黝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勃勃的生气。她走路带风,说话也利落了许多。她开始主动跟村里其他也在开荒种菜的妇女交流经验,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那个沉默阴郁的影子,彻底消失了。
日子依旧清贫,但充满了奔头。饥饿的阴影虽然还未完全散去,但我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它在后退。
夏末秋初,林秀云的第一批劳动果实收获了。
几个不算太大但圆滚滚的红皮萝卜。
几棵包得不算紧实但翠绿鲜嫩的白菜。
还有挂在架子上的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几串饱满的豆角。
收获的那天,像一个小小的节日。
林秀云把最大的那个萝卜洗得干干净净,切成薄片,用盐和一点点香油拌了。
摘了最嫩的白菜心,煮了一锅清汤。
豆角炒了一小碟(油放得极其吝啬)。
黄瓜则留了两根最水灵的,直接生吃。
当这些带着泥土芬芳和阳光味道的食物摆上那张破旧的木桌时,全家人都围坐着,连最小的知远都坐得端端正正。
没有大鱼大肉,甚至没有多少油水。但这顿饭,却吃得格外香甜,格外满足。每一口咀嚼,都是对过去那个漫长寒冬的告别,都是对脚下这片土地和辛勤汗水的礼赞。
林秀云看着大家吃得香甜的样子,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劳动后的幸福光芒。她拿起一根黄瓜,咬了一口,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真甜。”她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真正的福气,从来就不是我那种玄乎其玄、代价高昂的“异能”。它在这片被开垦的土地里,在破瓦罐中倔强生长的绿苗里,在林秀云磨出血泡又结成老茧的手掌里,在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亲手种出的食物的笑容里。
它是汗水浇灌出的希望,是双手创造出的踏实,是绝境中也不肯弯下的脊梁。
第二年春天,村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林秀云报名参加了公社组织的赤脚医生培训班。
这个消息让奶奶很是嘀咕了一阵:“学那干啥?又苦又累,还不挣钱!不如在家好好伺弄咱那几块地,多种点菜实在!”
林秀云只是笑笑,没多解释,眼神却很坚定:“奶,我想学。学了,总有用处。”
她白天去培训班,晚上回来就着煤油灯啃那几本厚厚的、借来的医学书,常常熬到深夜。家里的活计一点没落下,地里的菜也伺弄得井井有条。她身上那股子韧劲,让人看着就安心。
时间像村边的小河,平静地流淌。饥饿的阴影终于彻底远去。家里的日子虽然依旧清贫,但温饱已不成问题。窗台上,常年都点缀着几盆郁郁葱葱的小葱、蒜苗或者香菜,随时可以掐一把下来调味。
弟弟林知远到了上学的年纪,背着我妈用碎布头拼的书包,每天欢天喜地地去村小。他不再瘦弱,小脸红扑扑的,像棵迎着太阳的小树苗。
奶奶的身体反倒比前两年硬朗了些,许是心情舒畅了。她依旧喜欢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看着林秀云在屋后菜地里忙碌,或者看着知远放学回家蹦蹦跳跳的身影,脸上的褶子里都透着平和。
我妈沈青禾,脸上的愁苦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从容和安宁。她依旧操持家务,手脚麻利。偶尔,她会翻出我爸留下的那本旧相册,摸摸上面模糊的照片,轻轻叹口气,但眼神里更多的是释然。
至于我,林逾静。
那场大病和之后的透支,似乎彻底带走了我身体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能力”。我再也没有感受过那种奇异的冲动和随之而来的强烈疲惫。身体也慢慢养了回来,虽然比同龄人显得单薄些,但脸色红润了,也能跑能跳。
我成了一个最普通的农村女孩。上学,放学,帮家里做家务,偶尔也去林秀云的菜地里拔拔草。那场关于“福星”的短暂喧嚣,早已被平静的岁月冲刷得模糊不清,成了偶尔被奶奶当古话提起的谈资。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段经历在我心里留下了什么。
它让我过早地见识了人性的复杂——奶奶的刻薄与后来的依赖,林秀云最初的嫉妒与后来的坚韧。它让我懂得了希望的可贵,更明白了脚踏实地、用双手创造的价值。
真正的福气,不是天降的馅饼,而是像林秀云那样,在石缝里也要扎根,在寒冬里也不放弃寻找种子的倔强。
这天傍晚,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林秀云从公社卫生院实习回来,白大褂还没来得及脱(那是她最珍视的衣服)。她挎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旧药箱,脚步轻快地走进院子。晚风吹起她利落的短发,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睛亮晶晶的。
“姐!你回来啦!”知远第一个冲上去,献宝似的举起手里一张纸,“看!我考了一百分!”
“真棒!”林秀云笑着揉揉他的头,接过卷子仔细看,毫不吝啬地夸奖。
奶奶在灶房门口择菜,闻声抬头,脸上笑开了花:“秀云回来啦?累不累?饭快好了,今儿炒了你种的那茬新韭菜,香着呢!”
“哎,闻到香味了!”林秀云笑着应道,放下药箱,很自然地走过去接过奶奶手里的菜篮子,“奶,您歇着,我来。”
我妈正在灶台边忙碌,锅里滋滋作响,飘出韭菜炒鸡蛋的诱人香气。她回头笑道:“逾静,去园子里掐几根小葱,洗洗切了,一会儿拌豆腐。”
“哎!”我清脆地应了一声,轻快地跑到窗台边。
那里,几个破瓦罐里,小葱长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生命力的叶片。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葱绿的叶片上,也洒在我摊开的手掌上。
掌心空空如也。
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和满足。
没有金光闪闪,没有呼风唤雨。只有这泥土的芬芳,这亲手浇灌的绿意,这炊烟袅袅的饭香,还有身边家人安然无恙的笑脸。
原来,这就是最大的福气。
它不在虚无缥缈的“神力”里。
它就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在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上,在每一个为生活努力奔忙的、热气腾腾的日子里。
我小心地掐下几根最嫩的小葱。
指尖染上了清新的葱绿,也染上了夕阳的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