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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1:53:41

精选章节

休书甩到我脸上时,茶还烫着。

我低头,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落在脚边,墨迹被溅出的茶水洇开一小片。

陆明轩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刚凿出来的:“沈知微,七出之条,你犯了无子、口舌两条。今日起,你不再是我陆明轩的妻子,也不是这侯府的少夫人。收拾你的东西,立刻滚出侯府。”

他身边依偎着的新人,柳如烟,一身娇艳的桃红,头上金钗晃得人眼花。她捏着帕子,声音又软又糯,像掺了蜜糖的砒霜:“姐姐,您别怨侯爷。要怪就怪您福薄,伺候不好夫君,还总惹婆母生气。侯爷也是没办法……”

陆老夫人端坐上首,捻着佛珠,眼皮都没抬一下:“知微啊,不是婆母心狠。三年无所出,已是犯了七出。前日你还顶撞于我,说我不该插手明轩纳妾之事?哼,如此不孝不敬,我陆家岂能容你?休书已下,你且自去吧。看在你伺候三年的份上,允你带走自己的嫁妆。”

满屋子的人,曾经恭敬地叫我“少夫人”的丫鬟婆子,此刻都低着头,眼神躲闪,或藏着讥诮。

我弯腰,捡起那张湿了一角的休书。纸张粗糙,上面的字却写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迫不及待要斩断这三年。

指尖冰凉,心却像一块沉在井底的石头,激不起半点波澜。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出奇,没有哭喊,没有质问。

陆明轩似乎有些意外,眉头皱了一下。

柳如烟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得意。

“我的嫁妆单子,在库房李管事那里存着底。烦请老夫人着人清点,一样不少地抬到偏门。我这就去收拾自己的细软。”

说完,我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柳如烟娇滴滴的惊呼:“哎呀,姐姐她……她怎么如此平静?莫不是气糊涂了?”

陆老夫人冷哼:“强撑罢了。离了我侯府,一个下堂妇,还能翻出什么浪?由她去!”

回到那个住了三年的院子,一草一木都透着虚假的繁华。贴身丫鬟春桃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边帮我收拾几件常穿的素净衣物和几本旧书,一边抽噎:“小姐……他们怎么能这样!您为侯府操持里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那柳姨娘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肚子……”

“别说了,春桃。”我打断她,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收拾好了?我们走。”

嫁妆箱子不多时便被几个粗使婆子抬到了偏门,稀稀拉拉几口箱子,在侯府高耸的门墙下显得格外寒酸。当初十里红妆抬进来,如今不过几口箱子被打发走。

陆家,做得真绝。

“小姐,我们去哪儿啊?”春桃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茫然又恐惧地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大街。

“先找个客栈落脚。”我拉着她,没有回头再看那朱漆大门一眼。

京城很大,也很小。尤其是对一个刚被休弃的妇人而言。

住进南城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银子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我的嫁妆里现银不多,大部分是些笨重的家具摆设和田庄铺子,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糟糕的是,流言像长了翅膀。

“听说了吗?忠勇侯府那位少夫人,被休啦!”

“啧啧,说是三年没下蛋,还顶撞婆母,心气儿高着呢!”

“活该!侯爷那样的人物,她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能攀上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还不知足……”

客栈大堂里,那些有意无意的议论,刀子似的刮过来。

春桃气得浑身发抖,要去理论,被我死死按住。

“由他们说去。”

名声?在休书落下的那一刻,就已经被陆家踩在泥里了。

夜里,春桃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黑夜。

恨吗?自然是恨的。恨陆明轩的薄情寡义,恨柳如烟的步步算计,恨陆老夫人的刻薄虚伪。恨这世道对女子如此不公。

但恨解决不了问题。哭闹更只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陆家想看我落魄,看我摇尾乞怜,看我活不下去。

我偏不。

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这是我此刻唯一的念头。

几天后,我带着春桃,搬到了京郊一处极小的、几乎废弃的院落。这是我娘生前偷偷给我置办的一点产业,很小,很破旧,但胜在清静便宜,远离京城那些扎人的目光。

用所剩不多的银子简单修葺了屋顶,糊了窗纸。院里有口井,还有一小块荒地。

“小姐,我们……我们以后怎么办?”春桃看着荒芜的院子,声音发颤。

我挽起袖子,拿起墙角生锈的锄头:“怎么办?开荒,种地,活下去。”

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侯府少夫人,到每日灰头土脸开荒种菜的农妇,这落差足以击垮很多人。

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又变成厚茧。春日播种,夏日除草,汗水滴进泥土里,腰累得直不起来。

春桃一开始只会哭,后来也咬着牙跟着我学。

日子清苦得能尝出黄连味,但心却奇异地慢慢安定下来。不用再看谁的脸色,不用再揣度谁的心思,不用再担心说错一句话就引来斥责。

土地是最实在的,你付出多少汗水,它就回报你多少粮食。

偶尔去城里售卖多余的菜蔬,总有人指指点点,用那种混合着鄙夷和猎奇的目光打量我。最初如芒在背,后来也能面不改色地吆喝:“新鲜的菘菜,水灵灵的萝卜——”

为了多换几个铜板,我开始琢磨着做些精致的绣活。侯府三年,为了讨好婆母和夫君,我的女红是下了苦功的。

一方帕子,一个香囊,针脚细密,花样新颖,总能比旁人卖得快些,价钱也好一点。

生活像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艰难地向前流淌。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沉默的劳作和市井的白眼中,一点点耗尽。

直到那个雨夜。

深秋的雨,下得又急又冷。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破旧的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小石子砸过来。

屋外电闪雷鸣,惨白的光瞬间照亮简陋的屋子,又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我和春桃挤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听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都有些心惊胆战。这屋子太老了,真怕它撑不住。

“小姐,这雨也太吓人了……”春桃裹紧了薄被,声音发颤。

“别怕,雷阵雨,下不久。”我安慰她,心里却也七上八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沉重的敲门声,穿透了风雨声,清晰地传来。

咚!咚!咚!

力道极大,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我和春桃吓得同时坐了起来,面面相觑。

“谁……谁啊?”春桃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外面只有更猛烈的风雨声。

敲门声停了片刻,然后,又是更重、更急的三下!咚!咚!咚!

那声音,不像是活人能敲出来的。

“小、小姐……”春桃吓得直往我身后缩。

我心里也发毛。这荒郊野外,又是这样的鬼天气,会是谁?劫匪?还是……鬼?

敲门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摸到床边的柴刀,紧紧攥在手里,示意春桃去点灯。

昏黄的油灯亮起,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我举着灯,一步步挪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

借着闪电的亮光,我看到门口倒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一动不动。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身体,身下洇开一片深色的、不断被雨水稀释又不断扩大的痕迹。

是血!

“外面有人!受伤了!”我心头一紧,立刻把门栓拉开。

沉重的木门被风猛地吹开,冰冷的雨水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门口趴着一个男人,身形高大,穿着深色的劲装,早已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他脸朝下,一动不动。

我蹲下身,费力地将他翻过来。灯光映照下,一张极其英挺却苍白如纸的脸露了出来。剑眉紧蹙,薄唇抿成一条线,即使昏迷,眉宇间也凝着一股迫人的威势。他的肩头有一处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还在往外渗着暗红的血,雨水都冲不干净。

“天爷!好多血!”春桃跟过来,看到这一幕,吓得捂住了嘴。

“别愣着!快,帮我把他拖进来!外面雨太大了!”我当机立断。

男人很沉,我和春桃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他连拖带拽地弄进屋里,安置在唯一还算干燥的草席上。

灯光下,他的脸色白得像鬼,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肩上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外翻,触目惊心。

“小姐,这……这人是谁啊?流这么多血,会不会是江洋大盗?”春桃又怕又急。

“管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打盆干净的温水来!再把我那个小包袱里的白布和金疮药拿来!”

那点金疮药和白布,还是我离开侯府时,想着或许有用,偷偷带出来的,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春桃哆嗦着跑去打水。

我解开男人湿透的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膛和那处恐怖的伤口。靠近了看,伤口边缘发黑,还隐隐带着一股腥气。

“有毒!”我心下一凛。这绝不是普通的斗殴或者意外。

春桃端来了水。我用干净的布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沙。伤口很深,皮肉狰狞,每一次擦拭都让我手抖。但我知道,必须清理干净。

清洗完伤口,我把整瓶金疮药都倒在了伤口上。药粉接触皮肉的瞬间,昏迷中的男人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低的、压抑的闷哼,额头渗出大颗的冷汗。

“按住他!”我对春桃说。

春桃闭着眼,死死按住男人的手臂。

我用干净的白布,一层层紧紧缠绕住他的伤口,用力包扎好,希望能止住血。

做完这一切,我和春桃都累得瘫坐在地上,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男人依旧昏迷着,但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

“小姐,他……能活吗?”春桃看着草席上气息奄奄的男人,小声问。

我看着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难掩凌厉轮廓的脸,摇了摇头:“不知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后半夜,他发起了高烧。

浑身滚烫,嘴唇干裂,不停地呓语,声音模糊不清,只能隐约听到“殿下”、“追兵”、“西北”几个破碎的词眼。

我和春桃轮番守着他,用冷布巾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脖颈、腋窝,试图帮他降温。

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窗外风雨如晦,屋内油灯如豆,一个陌生男人的生死,沉沉地压在我们两个弱女子肩上。

天快亮时,雨势渐小。男人的烧奇迹般地退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总算不再那么灼热急促。

我和春桃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墙边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

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

他醒了。

那双眼睛,带着刚醒来的迷茫,随即迅速变得清明、锐利,充满了审视和警惕。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在陌生的环境里本能地绷紧了神经。他扫过破败的屋顶、糊着旧纸的窗户,最后落在我和蜷缩在角落打盹的春桃身上。

“你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但那股迫人的气势却丝毫未减,“这是哪里?”

我定了定神,尽量平静地回答:“你昨夜受伤昏迷,倒在我家门口。雨太大,就把你拖进来了。这里是我家,京郊。”

他目光如电,落在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肩头,又看向我:“你救了我?”

“总不能见死不救。”我起身,从灶上温着的陶罐里倒了一碗温水递过去,“喝点水吧。你失血过多,又发了高烧。”

他没有立刻接,眼神里的警惕并未散去,反而更深地审视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我举着碗,也不催促,坦然回视。这张脸……昨夜灯光昏暗看不真切,此刻天光微明,才发现他长得极好,五官深刻如刀削斧凿,只是此刻失血过多,显得过分苍白,更添了几分冷峻。

半晌,他像是确认了什么,才伸出没有受伤的手,接过了碗。动作间牵扯到伤口,他眉头狠狠一皱,却一声没吭,仰头将水一饮而尽。

“多谢。”他将空碗递还给我,声音依旧嘶哑,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在下……姓萧。”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家中行七。”

萧七?这显然不是真名。不过萍水相逢,又是这样来历不明、带着刀伤和毒伤的人,用个假名也正常。我点点头,没追问:“沈知微。”

“沈姑娘。”他颔首,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救命之恩,萧某铭记。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恐会连累姑娘。待我稍能行动,立刻离开。”

“你的伤很重,尤其是毒,虽然我用了药,但只是应急,最好找个高明的大夫再看看。”我看着他的脸色,“而且,外面可能还有追你的人吧?”

他眼神陡然一厉,锐光乍现,像冰锥刺破水面,但瞬间又敛了下去,恢复成深潭般的幽暗。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沉默。

气氛有些凝滞。

“小姐!他醒了!”春桃揉着眼睛醒来,看到坐着的男人,惊呼出声,随即又捂住嘴,有些怯怯地看着他。

“春桃,去把锅里温着的粥端来。”我吩咐道。

春桃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灶间。

“萧……七爷,”我斟酌着开口,“你伤得不轻,毒也未清。我这里虽然简陋,但暂时还算隐蔽。你若信得过,不妨多留两日,等伤口稍微愈合,毒势稳定些再走。至于追兵……”我顿了顿,“这地方偏僻,寻常人找不到。只要你自己不出去,应该无碍。”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疑惑,似乎不明白我这样一个处境显然也不甚好的女子,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收留他这样一个麻烦。

最终,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低沉:“如此……叨扰了。恩情,必报。”

春桃端来了粥,是极稀的糙米粥,上面飘着几片菜叶。我有些窘迫:“家里……只有这个了。”

他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接过碗,用没受伤的手,几口就喝完了。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嫌弃。

接下来的两天,这位“萧七爷”就在我这破败的小院里住了下来。

他话极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或者自己运功调息。偶尔开口,也只是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附近有没有异常动静,或者京城里最近有什么传闻。

他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第二天就能勉强自己起身,在屋子里缓慢走动。第三天,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肩头的伤口也未愈合,但那股迫人的精气神已经回来了大半,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剑,安静,却让人无法忽视。

他看到了我和春桃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劳作,去地里侍弄那点可怜的菜蔬,然后我带着绣活去城里售卖,换回一点点米粮和盐巴。

他也看到了我们拮据到极点的生活。糙米粥,咸菜,清汤寡水,几乎不见荤腥。

第三天傍晚,我卖完绣活回来,手里捏着几个铜板,盘算着明天该买点什么。刚推开院门,就闻到一股奇异的肉香。

灶间有火光。

我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

只见那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我,站在简陋的灶台前。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处理干净的野兔,正架在火上烤着。金黄的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响声,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小院。

春桃蹲在旁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烤兔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听到脚步声,萧七爷转过身。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少了些平日的冷峻,多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

“回来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寻常问候,“正好,快熟了。”

我看着那只肥硕的野兔,又看看他。他身上那件深色劲装,袖口似乎沾了些新鲜的泥土和草屑。

“你……出去打猎了?”我有些难以置信。他的伤……

“活动一下筋骨。”他轻描淡写,拿起旁边削尖的树枝,熟练地翻动着烤兔,“久不动弹,骨头都锈了。”

我看着他动作间肩部肌肉自然的牵动,那处包扎的绷带下,伤口必然还在疼痛。可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的伤……”

“无妨。”他打断我,撕下一条烤得金黄焦脆的兔腿,递给我,“尝尝。”

肉香扑鼻。我有多久没尝过肉味了?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我接过,还有些烫手。

他又撕了一条大的给眼巴巴的春桃。

春桃欢呼一声,也顾不上烫,小口小口地啃起来,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我咬了一口。外皮焦香酥脆,内里肉质鲜嫩多汁,简单的盐巴调味,却是我这几年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胃里久违的暖意升腾起来,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好吃吗?”他问,自己也撕了一块肉吃着。

“嗯。”我点头,声音有点闷,“很好吃。谢谢。”

他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吃着。火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我们三人围坐在小小的灶火旁,分食着一只野兔。外面是荒凉的郊野和萧瑟的秋风,屋里却弥漫着难得的温暖和饱足感。

这一刻的安宁,竟让人生出些恍惚的错觉。

第四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我推开房门,院子里空荡荡的。

草席上叠放着那件我给他包扎伤口用的旧布,洗得干干净净。旁边放着一块质地温润、触手生凉的玉佩。玉佩的样式很简单,只有一道流畅的云纹,但玉质极好,在晨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玉佩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我走过去,拿起纸条展开。上面是力透纸背、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救命之恩,他日必报。此佩为凭,持之可至京城‘云来客栈’,寻掌柜,言明寻‘萧七’,自会有人相助。珍重。”

字迹凌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之气。

人走了。

像一阵风,突兀地闯入这荒僻的小院,带来一场生死惊魂和短暂的人间烟火,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握着那块温润的玉佩,指尖能感受到玉质本身的冰凉和他残留的一丝体温。

萧七?

看着空寂的院子,心头也空了一块。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他那样的身份,那样的麻烦,离开了也好。

我将玉佩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荷包里。云来客栈?那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窟,往来皆是非富即贵。这块玉佩,恐怕分量不轻。

日子又回到了原点。

种菜,绣花,去城里换钱。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或是去城里经过那些高门大户时,会下意识地摸摸荷包里的玉佩。

他是什么人?那些追兵是谁?他说的“必报”,又会是什么?

这些念头偶尔划过心头,又被我强行压下。那几天的经历,像一场不真切的梦。

转眼冬去春来。

我的小菜园在精心侍弄下,竟也初具规模,除了自给自足,还能多卖些钱。绣活的名声也在南城一带的小摊贩中传开了些,常有绣庄主动来收,价钱也好了不少。

生活依旧清贫,但不再是毫无希望的挣扎。我和春桃的脸上,渐渐有了点血色。

平静之下,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这日,我如常去城里交绣活,顺道买些针线米粮。

刚走到常去的那家“彩云绣庄”门口,就见老板娘王娘子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口,搓着手,欲言又止。

“王娘子,这是新绣好的几条帕子,您看看。”我把包袱递过去。

王娘子没接,反而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沈家妹子……对不住啊,你这活儿……我,我怕是不能再收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王娘子,这是为何?是嫌我绣得不好,还是……”

“不是不是!”王娘子连忙摆手,脸上带着无奈和同情,“你绣工好,花样也新,谁不知道?是……是有人打了招呼,不许我们再收你的东西。”

“谁?”我的心沉了下去,隐隐有了预感。

王娘子眼神躲闪,凑得更近些,声音几不可闻:“是……是忠勇侯府的人。昨天来了个管事娘子,凶得很,说……说你品行不端,被侯府休弃,用你的东西晦气……让我们都别收,不然就是跟侯府过不去……”

果然!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陆明轩!柳如烟!我已经躲到这荒郊野岭,已经活得如此卑微,他们还不肯放过我!还要斩断我最后一点生路!

“沈家妹子,你也知道,我们小本生意,哪里敢得罪侯府……”王娘子一脸愧疚,“对不住了,对不住……”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冲去侯府拼命的冲动。

“我明白了。不怪您,王娘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收回包袱,转身就走。

一家,两家,三家……

往日熟识的绣庄、布店,甚至卖菜的摊位,看到我都像见了瘟疫,要么眼神躲闪,要么直接挥手赶人。

“走走走,我们不收你的东西!”

“快走快走,别连累我们!”

“晦气!”

那些或鄙夷、或畏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在身上。

陆家,这是要逼我走上绝路!

春桃气得直哭:“小姐,他们太欺负人了!我们去告官!”

告官?一个被休弃的妇人,状告堂堂侯府?谁会理?只怕会自取其辱,下场更惨。

我拉着春桃,在路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声中,像过街老鼠一样逃离了那条街。

站在喧嚣的街角,看着人来人往,只觉得浑身发冷。阳光很好,却照不进心里。

怎么办?

卖绣活的路被堵死了。仅靠那点菜地,根本养不活两个人。

难道真要活活饿死在这荒郊?或者……像那些人说的,去投河,去上吊,才合了陆家的意?

不!绝不!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恨意在胸腔里疯狂燃烧。

就在这时,指尖触碰到荷包里那块冰凉坚硬的东西。

玉佩!

那个雨夜救下的男人,萧七!他说,持此佩去云来客栈……

绝境之中,这似乎成了唯一一根能抓住的浮木。

“春桃,”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们去云来客栈。”

云来客栈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飞檐斗拱,气派非凡。门前车水马龙,出入皆是锦衣华服的达官显贵。

我和春桃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站在这金碧辉煌的门楼前,显得格格不入,像误入仙境的乞丐。

门口迎客的小二,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之意。

“哪里来的乡下人?走走走,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一个小二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

春桃瑟缩了一下,躲到我身后。

我挺直了背脊,压下心头的屈辱和忐忑,拿出那块云纹玉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我找掌柜。有人让我持此佩,来寻一位‘萧七’先生。”

小二的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上,先是不屑,随即像被烫到一样,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鄙夷瞬间褪去,换上了惊疑不定和一丝惶恐。

他仔细盯着玉佩看了几眼,又飞快地打量了我一番,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腰都微微躬了下来:“您……您稍等!请稍等!小的这就去请掌柜!”

他转身就往里跑,差点被门槛绊倒。

春桃瞪大了眼睛,小声问:“小姐,这玉佩……这么管用?”

我也很意外。看来,萧七的身份,比我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不多时,一个穿着体面绸缎长衫、留着山羊胡、面容精明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刚才那个诚惶诚恐的小二。

掌柜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我手中的玉佩上,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堆起十二分的恭敬笑容,快步上前,深深一揖:“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您里面请!快里面请!”

他这过于恭敬的姿态,引得门口一些进出的客人纷纷侧目,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穿着寒酸的年轻女子。

掌柜的亲自引路,将我们带进了客栈后面一处极为幽静雅致的独立小院。小院清幽,花木扶疏,与前面的喧嚣奢华截然不同。

“姑娘请在此稍坐,用些茶点。”掌柜的亲自奉上香茗和精致的点心,态度谦卑得近乎谄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寻萧……萧七爷有何事?小的定当竭力去办!”

“我姓沈。”我开门见山,没有碰那些精致的点心,“我持玉佩而来,是有一事相求,也是……走投无路。”我将陆家如何打压,断了我们生计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掌柜的听着,脸上的恭敬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和凝重。他沉吟片刻,道:“沈姑娘放心。既是持此佩而来,便是七爷的贵客。陆家之事,小的会即刻去查实。至于姑娘的生计……”他顿了顿,“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擅长?或者说,想做什么营生?只要姑娘开口,无论是盘下铺面,还是做些其他买卖,小的都可代为安排妥当,绝无人敢再为难姑娘。”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强大的底气。

盘铺子?做买卖?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原以为,能得些银钱接济,或者找个安稳的活计就不错了。

“我……我只会做些绣活,种点菜。”我如实说。

掌柜的微微一笑:“姑娘绣工了得,小的早有耳闻。南城那片,您的绣品可是抢手货,若非陆家从中作梗……”他话锋一转,“姑娘若信得过,不如这样。城西有家‘锦绣坊’,原是我……一位故交的产业,因主家要离京,正想盘出去。铺面位置好,后院也宽敞。姑娘若愿意,小的可做主,将此铺面连同里面的一应绣娘、物料,都盘给姑娘,价钱绝对公道。姑娘只需安心做您的东家,经营绣坊,其他的琐事、麻烦,自有小的替您料理干净。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一个现成的、位置好的绣坊!连人手物料都是现成的!这哪里是“价钱公道”,分明是半卖半送,或者说,就是白送!

我震惊地看着掌柜,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玉佩。萧七……他到底是什么人?这块玉佩的能量,竟如此之大?

“掌柜的,这……这太贵重了!我……”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沈姑娘不必推辞。”掌柜的态度坚决,“您对七爷有救命大恩,这点小事,实在不足挂齿。七爷临行前特意交代过,凡持此佩者,但有需求,我等必须全力满足。姑娘若是不接,小的反而无法向七爷交代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况且,这确实是我目前最需要的,一条真正的生路。

“如此……沈知微谢过掌柜,谢过……萧七爷。”我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掌柜的连忙侧身避过,连称不敢。

离开云来客栈时,我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像踩在云端。

春桃更是晕乎乎的:“小姐……我们……我们这就成了绣坊东家了?”

“嗯。”我握紧了荷包里的玉佩,冰凉的触感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心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感激,震惊,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萧七的回报,太重了。

三天后。

掌柜的亲自带人驾着马车,将我和春桃那点可怜的家当,从荒郊的小院,搬到了城西锦绣坊。

锦绣坊果然如掌柜所说,位置极好,临着一条热闹又不失清雅的街道。铺面两层,宽敞明亮,里面各种丝线、布料、绣架一应俱全。后院更是别有洞天,几间干净的厢房,一个小花园,甚至还有一口甜水井。

原先的两位绣娘和一个小伙计,也被掌柜的留了下来。绣娘手艺扎实,小伙计机灵勤快。

“沈姑娘,以后这里就是您的了。”掌柜的将地契、房契以及铺子的账本、钥匙等物,恭恭敬敬地放在我面前,“您放心,陆家那边,绝不敢再来生事。您只管安心经营。”

我翻开账本,看到铺子盘给我的价格,果然低得如同象征性收取。这铺子,连同里面的存货和人员,其价值远非我所能想象。

“掌柜的大恩,沈知微铭记于心。烦请转告萧七爷,此恩此情,知微没齿难忘。”

“姑娘言重了。七爷若知姑娘安好,必会欣慰。”掌柜的笑着告辞。

送走掌柜,我站在焕然一新的锦绣坊大堂里,看着窗外熙攘的人流,恍如隔世。

几天前,我还被陆家逼得走投无路,像阴沟里的老鼠。几天后,我却拥有了自己的产业,成了这繁华京城里一家绣坊的东家。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雨夜,源于那个叫萧七的男人。

“小姐!”春桃兴奋地在后院跑来跑去,“我们有新家了!好大的院子!还有井!小姐,我们是不是再也不用饿肚子,再也不用怕陆家了?”

“嗯。”我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热,“不怕了。以后,我们靠自己,好好活。”

锦绣坊重新开张了。

掌柜的果然手段通天。开张那天,不仅没有陆家的人来捣乱,反而来了不少衣着光鲜的管事娘子,说是奉了各家夫人小姐的命,来“照顾新邻居生意”,一开口就是大笔订单。

绣坊的生意,出乎意料地红火起来。

我拿出了看家本领,设计了一些新颖别致、又不失雅致的绣样。荷包、帕子、香囊、扇套、屏风……从精巧的小件到贵重的大件,锦绣坊的绣品,以其独特的风格和上乘的做工,渐渐在京城贵妇圈子里打开了名气。

忙碌的日子,冲淡了过去的阴影。我沉浸在设计和经营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成就感。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看着窗外的明月,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想起他烤野兔时专注的侧脸。

萧七……你在哪里?是否平安?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

锦绣坊的名声越来越响。甚至有宫里的采办太监,通过内务府的关系,悄悄来订了一批绣品,说是给不受宠的低阶嫔妃用。这更让锦绣坊的地位水涨船高。

这日午后,我正在后院画新的绣样图稿。

春桃一脸古怪地跑进来,欲言又止:“小姐……前头,有人找您。”

“谁?”我没抬头。

“是……是忠勇侯府的人。”春桃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厌恶,“那个柳姨娘身边的管事妈妈,姓周的。”

我的手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柳如烟的人?她来做什么?

“请她到前厅。”我放下笔,神色平静。

前厅里,周妈妈穿着体面的绸缎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着架子坐在那里喝茶。看到我进来,她放下茶盏,目光带着惯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上下打量着我。

“沈娘子。”她开口,连“夫人”都省了,语气透着疏离,“别来无恙。”

“周妈妈。”我在主位坐下,神色淡淡,“不知今日光临我这小小绣坊,有何贵干?”

周妈妈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假笑:“沈娘子如今发达了,开了这么大的绣坊,真是可喜可贺。我们姨娘听说娘子绣工了得,如今更是在京中有了名声,特地命老身前来,想请娘子帮个小忙。”

“哦?柳姨娘有何吩咐?”我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

周妈妈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递过来:“下月十五,是老夫人六十大寿的正日子。我们姨娘一片孝心,想亲自为老夫人绣一幅‘麻姑献寿’的炕屏做寿礼。奈何姨娘身子重,精力不济,又听闻沈娘子绣艺超群,尤其擅长人物开脸。所以,想请沈娘子代劳,绣这幅炕屏。”她顿了顿,补充道,“姨娘说了,工钱好商量,绝不会亏待娘子。”

我展开那张纸,是一张粗糙的麻姑献寿图样,笔法拙劣。

让我这个被她陷害、被陆家扫地出门的下堂妇,去给她绣寿礼,讨好她如今的婆母?

一股怒火猛地窜上心头。

这哪里是请人帮忙?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踩在我的伤口上,还要我笑着给她绣花!

我捏着那张纸,指尖用力到发白。抬眼看向周妈妈那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一字一句地问:“柳姨娘,当真要我来绣?”

周妈妈被我眼中的冷意看得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板:“自然当真。姨娘说了,满京城,就信得过沈娘子您的手艺。这活儿,非您莫属。”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得意。

“好。”我忽然笑了,将那张图样轻轻放在桌上,“既然柳姨娘如此看得起我的手艺,这活儿,我接了。”

周妈妈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得意笑容。

“不过,”我话锋一转,声音平静无波,“锦绣坊的规矩,接大件绣品,需先付定金。炕屏用料考究,绣工繁复,又是给侯府老夫人的寿礼,更马虎不得。定金,纹银三百两。绣成之后,再付尾款七百两。总共一千两。周妈妈觉得如何?”

“一千两?!”周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失声惊叫,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你抢钱啊!”

我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周妈妈这话说的。一分价钱一分货。普通的炕屏自然不值这个价。但这是给侯府老夫人贺六十整寿的寿礼,又是柳姨娘的一片孝心,岂能用普通货色敷衍?需用上等的紫檀木做框,苏杭顶级的云锦做底,金线要用足赤的,孔雀羽线、盘金线、盘银线、各色丝线都要最好的。绣工更要精益求精,一丝不苟。一千两,已经是看在‘旧识’的份上,给的公道价了。若是旁人,没有一千五百两,我是断不会接的。”

我每说一句,周妈妈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她气得手指发抖。

我放下茶杯,笑容敛去,眼神冷冽如冰:“周妈妈,买卖讲究你情我愿。锦绣坊开门做生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你们姨娘若嫌贵,大可以去找别家。京城绣坊多的是,或许能找到更便宜的。只是……”我拖长了语调,“不知那些便宜的绣娘,能不能绣出配得上侯府老夫人、配得上柳姨娘这份‘孝心’的精品?若是绣得不好,在寿宴上丢了侯府和柳姨娘的脸面……”

周妈妈的脸彻底黑了。她死死瞪着我,胸口剧烈起伏。她当然知道,柳如烟点名要我来绣,就是为了羞辱我,顺便显摆她如今的身份。若真找了别家,绣得不好,在寿宴上被挑剔,那丢脸的可是柳如烟自己。

“沈知微!你别不识抬举!”周妈妈终于撕破了脸皮,厉声道,“我们姨娘肯给你这个脸面,让你赚这个钱,是看得起你!你一个下堂妇,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啪!”

我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巨大的声响吓得周妈妈一个哆嗦。

“周妈妈!”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然的寒意,“这里是锦绣坊,不是忠勇侯府!我是这里的东家,不是你侯府的下人!要撒野,回你的侯府去!我的铺子,不欢迎狗仗人势的东西!来人,送客!”

守在门口的小伙计早就看这老虔婆不顺眼了,闻声立刻进来,虎着脸:“请吧,周妈妈!”

周妈妈气得浑身发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我:“好!好你个沈知微!你等着!我看你这铺子能开几天!我们姨娘不会放过你的!侯府不会放过你的!”

她撂下狠话,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

春桃担忧地跑进来:“小姐!您这样……彻底得罪了柳姨娘,她会不会……”

“怕什么?”我冷冷地看着周妈妈消失的方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想要我的命,我就先扒她一层皮!想用一千两买我的尊严去给她做脸?做梦!”

锦绣坊的日子,表面上依旧平静红火。

但我知道,陆家,尤其是柳如烟,绝不会善罢甘休。周妈妈那天撂下的狠话,不是空穴来风。

果然,没过几天,麻烦就来了。

先是几个地痞流氓,在锦绣坊门口转悠,故意撞翻我们晾晒的布匹,对着进出的女客污言秽语。小伙计出去理论,还被推搡打了几下。

接着,有客人拿着从我们这里买走的绣品找上门,一口咬定是次品,线头多,颜色不正,要求十倍赔偿,闹得不可开交。可那些绣品,根本就不是我们锦绣坊出去的。

再后来,坊里的丝线供应突然出了问题。几家长期合作的供货商,不是推说没货,就是坐地起价,翻了几倍。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虽然还没伤筋动骨,但着实让人恶心又疲于应付。

我知道,这是柳如烟的手笔。她在用她侯府姨娘的身份和人脉,一点点挤压我,想逼我就范,或者直接逼垮我。

“小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春桃急得团团转,“那些泼皮天天来,客人都吓跑好些了!还有那断了的丝线,好些订单都赶不出来了!”

我坐在灯下,看着账本上开始下滑的数字,眉头紧锁。

陆家势大,柳如烟又深得陆明轩宠爱,还有老夫人的偏袒。我一个毫无根基的商户女子,拿什么硬抗?

难道真要向云来客栈的掌柜求助?可人情债,用一分少一分。萧七的玉佩是底牌,不能轻易动用。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这天傍晚,我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准备打烊。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停在了门口。车帘掀开,下来一位穿着素雅、气质温婉的中年妇人,身边只跟着一个同样打扮朴素的侍女。

妇人面容姣好,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眼神温和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静力量。

“请问,可是锦绣坊沈东家?”她开口,声音柔和悦耳。

“正是,夫人里面请。”我虽不知她是谁,但观其气度,绝非寻常人。

妇人进了店,目光缓缓扫过架子上陈列的绣品,最后落在一幅我新绣的《寒梅傲雪图》上。那是一幅小插屏,白缎为底,几枝红梅虬劲有力,傲雪绽放,用的是我自创的“叠色虚实针”,梅瓣层层晕染,仿佛带着暗香。

她驻足良久,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好!好一幅《寒梅傲雪》!枝干遒劲,傲骨铮铮,花瓣灵动,似有暗香浮动。这针法……沈东家好巧思!”

能得到懂行之人的真心赞赏,我心中也生出一丝暖意:“夫人过奖了。一点拙作,难入方家之眼。”

“沈东家过谦了。”妇人转过身,温和地看着我,“实不相瞒,我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夫人请讲。”

“下月初九,是我一位长辈的寿辰。老人家素来喜爱梅花,不畏严寒。我想为她老人家订一幅祝寿的绣屏,主题便是这‘寒梅贺寿’。尺寸要大些,需得六尺炕屏。不知沈东家可能接?工期需得赶在月底前。”她顿了顿,“工料皆用最好的,价钱不是问题。”

六尺炕屏!还要月底前完工!这几乎是极限挑战了。

但看着妇人眼中真诚的期盼和对我技艺的欣赏,又想到铺子如今面临的困境,急需一笔大单子周转。

我略一沉吟,点头应下:“夫人放心,锦绣坊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妇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太好了!定金我今日便付。”她示意侍女。侍女立刻奉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另外,”妇人看着我的眼睛,意有所指地说,“近日听闻沈东家铺子似乎遇到些小麻烦?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可去城南‘静心斋’寻一位姓苏的先生。提我的名字,秦氏即可。”

秦氏?静心斋?苏先生?

我心中微动,这妇人身份果然不简单!她不仅看出了我的困境,还主动提出相助。

“多谢夫人!”我郑重道谢。

“不必言谢。我看重的是沈东家的手艺和这份傲骨。”秦夫人微微一笑,留下订金和详细的尺寸、要求,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她走后,我打开荷包,里面是十锭雪花白银,足足一百两定金!这出手,比柳如烟大方阔绰了不知多少倍!

更让我惊喜的是,秦夫人提到的“静心斋”苏先生。

第二天,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城南静心斋。那是一家门面不大、却古色古香的书画铺子。

我向掌柜的说明来意,提了“秦夫人”和“苏先生”。

掌柜的神色立刻变得恭敬,将我引入内堂。

内堂里坐着一位身着青色儒衫、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正是苏先生。

他听我说明来意,只问了一句:“秦夫人要的绣屏,工期可赶得上?”

“定当如期完成!”我斩钉截铁。

苏先生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提笔写了一张便笺递给我:“拿着这个,去城西‘广源行’找李掌柜。丝线物料之事,他会替你解决。至于那些扰人的蚊蝇,自会有人清扫干净。”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我接过便笺,心中惊涛骇浪。这秦夫人和苏先生,能量之大,远超我的想象!

果然,拿着苏先生的便笺去了广源行,那位李掌柜二话不说,立刻调集了最好的各色丝线、顶级的云锦底料、上好的紫檀木框料,不仅价格公道,还承诺优先供应,随要随取。

更神奇的是,那些在锦绣坊门口晃悠的地痞流氓,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几个来闹事的“客人”,也再没出现过。先前断供的几家小供货商,又纷纷主动找上门,赔着笑脸,价格甚至比之前还低了一成。

笼罩在锦绣坊上空的阴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拂去。

我知道,这是秦夫人和苏先生在帮我。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我记下了。

没了后顾之忧,我立刻召集绣坊里手艺最好的两位绣娘,加上春桃帮忙打下手,日夜赶工那幅《寒梅贺寿》炕屏。

整整半个月,几乎不眠不休。我亲自设计图稿,勾勒出苍劲的老梅枝干,朵朵红梅或含苞待放,或傲然盛放。花瓣用最细的丝线,采用叠色虚实针法,力求层次分明,栩栩如生。背景的远山、飘雪,则用淡雅的丝线,营造出清冷高洁的意境。

终于在月底前,这幅凝聚了心血的大作,如期完成。

当六尺长的炕屏竖立起来时,整个锦绣坊都安静了。

紫檀木框古朴厚重,雪白的云锦底料上,虬枝盘错,红梅怒放,仿佛能闻到凛冽寒风中那一缕不屈的幽香。远山含黛,细雪纷飞,更衬托出寒梅的孤傲与生机。

“太美了……”连见惯了绣品的两位绣娘都忍不住惊叹。

秦夫人亲自来取货时,看到成品,眼中也满是震撼和惊喜。她抚摸着那细腻逼真的花瓣,良久,才赞叹道:“沈东家,此屏意境高远,绣工卓绝,已非凡品!我那长辈见之,必会爱不释手!”

她爽快地付清了丰厚的尾款,并额外封了一个厚厚的红封作为赏赐。

“沈东家,你帮了我大忙。以后若有难处,尽管去静心斋寻苏先生。”秦夫人临走前,再次留下了承诺。

送走秦夫人,看着账面上充裕的银钱,锦绣坊上下都洋溢着喜悦和希望。我们不仅渡过了难关,还打响了招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忠勇侯府老夫人的六十大寿,终于到了。

这日,整个侯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车马喧嚣,几乎堵了半条街。京中数得着的权贵人家,几乎都派了人来贺寿。

锦绣坊的生意依旧做着,但伙计们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朝侯府的方向张望几眼,低声议论着里面的热闹。

我坐在后堂,安静地画着新的绣样,仿佛外面的喧嚣与我无关。

午后,前堂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春桃刻意拔高的、带着惊慌的声音:“小姐!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我放下笔,心中了然。该来的,总会来。

走到前堂,只见春桃一脸煞白,旁边还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穿着侯府三等仆役衣裳的小丫头,正是我以前在侯府时,对我还算友善的洒扫丫鬟小菊。

“沈……沈娘子!”小菊看到我,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带着哭腔,“求您救命!求您救救我们姨娘吧!”

“怎么回事?起来说话。”我示意春桃扶她起来。

小菊不肯起,哭着说:“是……是姨娘献给老夫人的寿礼!那幅……那幅‘麻姑献寿’的炕屏!出……出事了!”

果然。

我神色不动:“哦?炕屏怎么了?我不是没接这活儿吗?”

“是……是姨娘后来找了别家绣坊做的……”小菊急得语无伦次,“可……可就在寿宴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那炕屏……它……它……”

“它怎么了?”春桃也紧张地问。

“它掉色了!”小菊哭喊道,“麻姑仙子的脸,还有那寿桃,被寿宴上的烛火热气一熏……那颜色……花花绿绿的,全糊了!像鬼画符一样!难看死了!老夫人当场就气得摔了杯子!侯爷的脸黑得像锅底!姨娘……姨娘当场就晕过去了!老夫人震怒,说姨娘存心在寿宴上让她丢脸,要……要发落了姨娘!现在府里乱成一团了!”

想象着那个画面:高朋满座,喜气洋洋,柳如烟得意洋洋献上重金打造的寿礼,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精心描绘的麻姑仙女变成了色彩斑驳的“鬼脸”……难怪老夫人会气晕,陆明轩会暴怒。

柳如烟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且砸得头破血流。

“所以呢?”我淡淡地问,“你们姨娘让你来找我做什么?”

小菊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和哀求:“沈娘子!姨娘……姨娘说,如今满京城,只有您的绣技能救场!求您看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她!帮侯府赶制一幅新的寿礼出来!姨娘说,什么条件她都答应!求求您了!”

往日的情分?我和柳如烟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仇怨!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周妈妈当日来请我绣屏,我开了价,一千两。你们姨娘嫌贵,找了便宜的。如今出了事,又想起我来了?”

小菊连连磕头:“是是是!是我们姨娘糊涂!沈娘子大人大量!求您开个价!姨娘说了,多少钱都行!”

“现在?”我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现在可不是一千两了。”

小菊一愣:“那……那您要多少?”

我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两千两?”小菊试探着问。

我摇头。

“两……两万两?”小菊的声音都变了调。

我依旧摇头,看着她惊恐的眼睛,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二十万两。现银。而且,我只负责绣,不包找料。料子,你们侯府自己想办法,要最好的。”

“二……二十万两?!”小菊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俯视着她,眼神冰冷,“忠勇侯府富可敌国,区区二十万两,拿不出来吗?还是说,你们老夫人的脸面,你们侯爷的前程,你们柳姨娘的性命,连二十万两都不值?”

小菊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回去告诉柳如烟,”我站起身,居高临下,“想让我救她?可以。拿二十万两现银来。少一个铜板,免谈!”

小菊失魂落魄地走了。

春桃兴奋地直跳脚:“小姐!您太厉害了!二十万两!吓死她!看她还敢不敢嚣张!”

我望着侯府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柳如烟,这仅仅是个开始。你欠我的,我会让你连本带利,一样一样地还回来!

小菊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忠勇侯府的大管家,陆安,亲自来了。

这位在侯府颇有脸面、向来眼高于顶的大管家,此刻脸上再没了往日的倨傲,只有掩饰不住的焦急和一丝难堪。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沉重箱子的健仆。

“沈……沈东家。”陆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老奴奉侯爷和老夫人的命,特来……特来请您救急!”

他示意仆役打开箱子。盖子掀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耀眼夺目的金锭!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这里是黄金一千两,折合白银十万两。权当定金!余下的十万两,侯爷已着人去钱庄提现,稍后便到!”陆安语速极快,“老夫人寿宴被搅,侯府颜面扫地!如今满堂宾客都还在等着!求沈东家看在……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务必施以援手!侯爷说了,只要您能解此燃眉之急,绣出寿礼稳住场面,侯府上下,感激不尽!日后必有重谢!”

二十万两,侯府竟然真的认了!而且这么快就抬来了十万两黄金!

看来,柳如烟在寿宴上出的这个大洋相,是真把陆家逼到了悬崖边上。老夫人的怒火,宾客的窃笑,足以让陆明轩这个侯爷颜面尽失,甚至影响仕途。

我扫了一眼那箱金灿灿的黄金,神色依旧平淡:“陆管家,我说了,二十万两,是绣工钱。料子,你们自己备。最好的紫檀木框,顶级的云锦底料,足赤金线,孔雀羽线,各色上等丝线,一样都不能少。而且,要快。现在离天黑,可没几个时辰了。”

陆安的脸皮抽搐了一下,连忙道:“有有有!料子已经备下了!就在府里库房!都是现成的顶好的料子!只求沈东家移步侯府!时间紧迫,实在耽搁不起了!”

去侯府?在那个刚刚羞辱过我、驱逐过我的地方,去给她们救场?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去侯府可以。不过,陆管家,丑话说在前头。我沈知微如今是商户,靠手艺吃饭。进了侯府,只为做活。无关人等,别来烦我。绣成之后,银货两讫,再无瓜葛。”

“是是是!沈东家放心!侯爷吩咐了,一切以您为主!绝不让闲杂人等打扰您!”陆安点头如捣蒜。

“好。”我站起身,“春桃,带上我的针线包和工具匣子。我们走一趟忠勇侯府。”

时隔大半年,再次踏入忠勇侯府。

朱漆大门依旧巍峨,庭院深深依旧奢华。只是此刻,府内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气氛。仆役们个个屏息凝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怒了主子的霉头。

我被直接引到了侯府内院一处宽敞明亮的花厅。厅内已布置妥当,最好的紫檀木炕屏框架、大匹的顶级云锦、各色名贵的丝线金线,琳琅满目地摆放着。显然,侯府为了挽回颜面,是真下了血本。

花厅门口,站着两个面无表情、气息沉凝的护卫,显然是得了严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陆明轩和老夫人并未露面。想来也是,让他们此刻来求我这个被休弃的下堂妇,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派陆安出面,已是极限。

也好,省得彼此尴尬。

“沈东家,您看……”陆安搓着手,一脸急切。

“行了,陆管家自去忙吧。这里交给我。”我挥挥手,打发他走。

陆安如蒙大赦,赶紧退下了。

花厅里只剩下我和春桃。

“小姐……”春桃看着满桌子的贵重材料,有些紧张,“我们……绣什么?时间这么紧……”

“绣什么?”我走到绷好的巨大云锦底料前,拿起炭笔,眼神锐利如刀,“就绣一幅他们陆家‘最需要’的!”

笔尖落下,没有丝毫犹豫。我摒弃了所有繁复的人物、故事,只取最简洁、最宏大、也最能镇住场面的意象——

松柏长青!仙鹤延年!

虬劲的苍松,傲雪的翠柏,象征长寿与坚韧。姿态优雅、振翅欲飞的仙鹤,寓意吉祥与高洁。

用最纯粹、最厚重的色彩:松针的苍翠,松干的赭褐,仙鹤羽翼的洁白与墨黑,点缀以象征富贵的金色云纹。

针法上,我摒弃了那些容易出错、需要时间精雕细琢的复杂针法,全部采用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的“铺绒针”和“抢针”,以大块面的色彩对比和流畅有力的线条,营造出恢弘大气的视觉效果。这种针法最显功底,也最能在短时间内出效果。

“春桃,帮我劈线!要最细的孔雀羽线铺鹤羽!金线勾边!翠绿、靛青、赭石、雪白,这几色丝线给我备足!”我沉声吩咐,手中炭笔飞快勾勒。

“是!小姐!”春桃也被我的气势感染,立刻忙碌起来。

时间在飞针走线中急速流逝。

汗水浸湿了鬓角,手指被丝线勒出红痕,眼睛因为长时间专注而酸涩流泪。但我心中憋着一股劲,一股要狠狠打陆家脸的劲!

一幅需要数月才能完成的巨幅炕屏,在我手中,以惊人的速度逐渐成型。苍松如盖,翠柏傲雪,仙鹤灵动,金色的祥云缭绕其间。磅礴的生命力与祥瑞之气,几乎要破“锦”而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侯府前院的寿宴,气氛尴尬而沉闷。老夫人强撑着坐在主位,脸色铁青。陆明轩更是面沉如水。宾客们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瞟向主位,又瞟向旁边空着的、原本该摆放寿礼的位置。

柳如烟称病未出,但谁都知道她此刻的下场好不了。

就在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凝固时——

“老夫人!侯爷!寿礼到了!锦绣坊沈东家赶制的寿礼到了!”陆安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从前厅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四个健仆,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幅巨大的、覆盖着红绸的炕屏,脚步沉稳地走进正厅。

红绸被陆明轩亲自掀开。

刹那间!

满室华光!

紫檀木框厚重古朴,雪白的云锦底料上,苍松翠柏遒劲挺拔,郁郁葱葱,仿佛带着山林间的勃勃生机与凛然正气!两只仙鹤姿态优雅,一鹤引颈向天,似要翱翔云外,一鹤低首理羽,闲适安然。金色的祥云缭绕其间,富贵堂皇,瑞气千条!

没有繁复的故事,没有精细的人物开脸,却自有一股震撼人心的磅礴大气和扑面而来的祥瑞之气!

整个喧闹的寿宴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幅突如其来的、气势恢宏的绣屏震慑住了!方才的尴尬、嘲笑、窃窃私语,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满眼的惊艳和难以置信!

“好!好一幅《松鹤延年》!”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王爷率先抚掌赞叹,“大气磅礴!寓意深远!这才是贺寿的上品!”

“是啊是啊!这松柏,这仙鹤,栩栩如生!针法更是了得!”

“锦绣坊?是城西新开的那家?竟有如此高手!”

“了不得!了不得!侯府果然底蕴深厚,竟能请动如此高人,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绣出这般神品!”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老夫人看着那幅华光四射、寓意吉祥的寿屏,再看看满堂宾客惊艳赞叹的目光,脸上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赏!重重有赏!”

陆明轩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那幅绣屏的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庆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懊悔。

一场险些沦为笑柄的寿宴,竟因一幅绣屏彻底扭转!

“快!快请沈东家过来!老身要亲自道谢!”老夫人喜不自胜。

陆安连忙应声,小跑着去请。

然而,片刻后,他独自一人回来,脸色尴尬,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盒。

“回老夫人,侯爷……沈东家她……她走了。”

“走了?”老夫人和陆明轩都是一愣。

“是。沈东家说,绣品已成,银货两讫。余下的十万两尾款,沈东家已经点收带走。这……”陆安将锦盒奉上,“这是沈东家留给您和侯爷的。”

老夫人疑惑地打开锦盒。

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当初陆明轩甩在我脸上的那张休书。纸张已经有些旧了,上面被茶水洇开的墨迹依旧清晰。

另一样,是一枚小小的、不值钱的铜板。

锦盒底部,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

“恩断义绝,两不相欠。此铜板,买断前尘。自此陌路,死生不见。”

老夫人看着那张休书和那枚刺眼的铜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疼。

陆明轩盯着那枚铜板,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颓然和难以言喻的羞愤。

满堂宾客虽不知锦盒内是何物,但看着老夫人和侯爷骤变的脸色,也都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一场本该风光无限的寿宴,就在这诡异而尴尬的气氛中,潦草收场。

用二十万两雪花白银和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彻底斩断了与陆家的最后一丝牵连。

锦绣坊的名声,却因此一役,彻底响彻京城。

谁都知道,城西锦绣坊的沈东家,不仅绣艺通神,能在几个时辰内化腐朽为神奇,更是个有胆魄、有脾性、恩怨分明的奇女子!

连宫里的贵人都听说了,特意派了嬷嬷来,订了一批绣品,说是要赏人。

锦绣坊的生意,蒸蒸日上。

日子忙碌而充实。偶尔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萧七。那块云纹玉佩被我妥善收着,再没动用过。云来客栈的掌柜倒是常派人来问候,送些时令瓜果,态度依旧恭敬。

我想,或许就这样了。守着我的绣坊,凭手艺吃饭,自由自在,也挺好。

直到这年初冬。

宫里突然传出旨意,要为即将凯旋的西北军统帅——靖亲王殿下,筹备庆功宴。靖亲王是当今陛下的幼弟,地位尊崇,战功赫赫。此次大败北狄,更是举国欢庆。

内务府奉命采办庆功宴所用之物,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为靖亲王准备一份独特的、能彰显其身份与功勋的贺礼。

消息一出,京城所有顶尖的绣坊、珍宝阁都闻风而动,绞尽脑汁,都想拿下这桩天大的买卖。

锦绣坊自然也收到了内务府的邀约帖子。

“小姐!靖亲王的贺礼啊!要是我们能接下来……”春桃拿着帖子,兴奋得小脸通红。

我却没有她那么乐观。靖亲王,那是真正站在云端的人物。他的贺礼,岂是寻常绣坊能觊觎的?京城那些百年老字号、背后有王公贵族撑腰的大绣庄,才是强有力的竞争者。

“尽力而为吧。”我收起帖子,开始构思。

既要彰显亲王尊贵,又要体现其赫赫军功,还不能流于俗套……这主题,太难了。

我苦思数日,画了无数草稿,都不满意。要么过于匠气,要么流于浮夸。

这天夜里,窗外飘起了今冬第一场小雪。

我坐在灯下,看着跳跃的烛火,思绪却飘回了那个同样飘着雨的夜晚。那个肩头染血、眼神深邃如寒潭的男人……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西北!军功!苍茫!力量!

笔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在宣纸上飞快地游走。

不再是富丽堂皇的龙凤祥瑞,也不是精细的人物故事。

我画下的是:苍茫辽阔的西北戈壁!连绵起伏、如同巨龙沉睡的祁连山脉!风雪中,一杆残破却依旧傲然挺立的玄色战旗,在猎猎寒风中狂舞!旗面上,一个铁画银钩、充满杀伐之气的“靖”字,仿佛要破纸而出!

背景是大片大片的留白,只用深浅不一的灰色丝线,营造出风雪的肆虐与天地的苍茫。

整幅画面,极致的简洁,极致的苍凉,却又蕴含着一种震撼人心的磅礴力量和无言的尊贵!

对,就是它!

我几乎一夜未眠,将这幅名为《龙吟朔风》的绣稿反复完善。以水墨画般的意境,融入刺绣的肌理,用最顶级的玄色贡缎做底,以盘金、盘银、捻金线勾勒山脉的冷硬轮廓和战旗的凛冽锋芒,用深浅灰绒线铺陈出风雪的狂暴与戈壁的苍凉。

当这幅设计稿送到内务府时,据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在一堆堆金砌玉、富丽堂皇的贺礼方案中,这幅充满力量感与苍茫意境的设计,如同一股清流,或者说,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抓住了主事大太监的眼球。

几日后,内务府传来消息:锦绣坊的设计,被靖亲王本人亲点了!

整个锦绣坊都沸腾了!

接下圣旨般的订单,我带着绣坊里手艺最精湛的绣娘,投入了全封闭的赶制中。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全部的心血。那杆战旗,那个“靖”字,更是由我亲自操针,力求每一分力道都透出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一个月后,当这幅长逾丈余、宽六尺的巨幅绣品《龙吟朔风》最终完成,悬挂起来时,连见惯了精品的绣娘们都屏住了呼吸。

玄色贡缎深沉如夜,祁连山脉的轮廓在盘金捻银的勾勒下冷硬如铁,仿佛能听到北风的呜咽。那杆残破的战旗,在灰绒线营造的狂风暴雪中猎猎狂舞,“靖”字如刀似剑,锋芒毕露,直欲破“缎”而出!一股苍凉、雄浑、睥睨天下的气势,扑面而来!

这不仅仅是一件绣品,更是一件凝聚了心血与灵魂的艺术品,一件足以匹配靖亲王赫赫战功的无双贺礼!

庆功宴的日子到了。

皇宫,太和殿。

灯火辉煌,丝竹悦耳。文武百官,宗室勋贵,济济一堂。

御座之上,是面带笑容的皇帝陛下。御座左下首首位,坐着一个身着玄色亲王常服的男人。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轮廓深邃,如同刀削斧凿。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寒潭,偶尔掠过的一丝锐光,却仿佛能穿透人心。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周身便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仿佛一把收入鞘中的绝世名剑,敛尽了锋芒,却无人敢忽视其存在。

正是威震西北、凯旋归来的靖亲王,萧彻。

宴席进行到高潮,内务府总管太监躬身上前,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启禀陛下,启禀靖王殿下,庆贺殿下凯旋,内务府特备薄礼一份,恭请御览!”

巨大的《龙吟朔风》绣屏,被十六名太监小心翼翼地抬入殿中。

当覆盖的红绸被掀开的那一刻——

整个太和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幅前所未见、气势磅礴的绣屏震慑住了!

苍茫!雄浑!力量!杀伐!

那杆风雪中的战旗,那个凛冽的“靖”字,仿佛带着西北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凛冽寒风,席卷了整个大殿!

御座上的皇帝陛下,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抚掌赞叹:“好!好一幅《龙吟朔风》!壮哉!雄哉!此等气象,方配得上朕的靖王之功!内务府用心了,重重有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靖亲王萧彻身上。

只见这位以冷峻威严著称的亲王殿下,在看到绣屏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幅巨大的绣屏。他的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过那苍茫的戈壁,冷硬的山脉,最后,长久地停留在那杆狂舞的战旗和那个铁画银钩的“靖”字上。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轻轻抚过那用捻金线绣出的、充满力量的旗杆纹路,抚过那个仿佛蕴含着无尽杀伐之气的“靖”字。

时间仿佛凝固了。

大殿里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靖亲王这不同寻常的反应。

良久,萧彻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探寻,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灼热。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内务府总管,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响彻大殿:

“此绣屏,出自何人之手?”

内务府总管被那目光看得腿肚子发软,连忙躬身回禀:“回……回靖王殿下,此屏名为《龙吟朔风》,出自……出自京城锦绣坊,东家沈氏之手。”

“沈氏?”萧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个模糊的称呼不满。

“是……是一位名叫沈知微的绣娘。”总管太监连忙补充。

“沈……知……微……”

萧彻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他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电,穿透人群,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最终,那视线牢牢锁定了侍立在殿侧、负责呈送绣品的内务府女官队伍末尾,一个穿着六品女官服饰、低眉垂首的纤细身影。

虽然低着头,虽然穿着统一的宫装,但那个身影,那熟悉的轮廓……

萧彻的眸底,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那个雨夜,破庙里摇曳的火光,那双沉静坚韧的眼睛,还有……那块云纹玉佩!

竟然是她!

那个被他寻找了许久、以为早已隐没于尘世的救命恩人!那个被他赠予玉佩、承诺必报的女子!

她竟然就是锦绣坊的东家沈知微!竟然就是绣出这幅《龙吟朔风》的人!

巨大的惊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如同重锤,狠狠击中了他的心脏。

就在满殿文武都因靖亲王这异常的反应而惊疑不定时,萧彻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不再看那价值连城的绣屏一眼,竟大步流星地,径直朝着女官队伍末尾走去!

沉重的亲王靴履敲击在金砖上,发出清晰而迫人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的心尖上。

他停在了那个低着头的女官面前。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我能感觉到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带着灼人的温度,几乎要将我看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我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尖上细密的绣纹,手指在宽大的宫装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

他认出我了?那块玉佩?还是这幅绣屏?

无数念头在脑中翻腾。

“抬起头来。”

低沉、威严,不容抗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周围死寂一片,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惊愕、探究、羡慕、嫉妒……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缓抬起了头。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是他!

那个雨夜重伤的男人!萧七!

尽管他此刻穿着亲王的蟒袍,气势威严如九天神祇,与当初破庙里那个苍白虚弱的男人判若两人。但那双眼睛,那双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我绝不会认错!

原来萧七……就是靖亲王,萧彻!

巨大的冲击让我脑中一片空白,一时忘了所有宫规礼仪,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快得如同错觉。

“沈知微?”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民女在。”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屈膝行礼,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这《龙吟朔风》,是你所绣?”他指着那幅震撼全场的绣屏。

“是民女与锦绣坊绣娘合力完成。”我垂眸回答。

“好。”萧彻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好”字。

然而,下一刻,他做了一件让整个太和殿瞬间陷入石化状态的事情。

他解下了腰间悬挂的、象征着亲王身份与无上荣耀的蟠龙玉佩!

那玉佩通体莹白,雕琢着九条形态各异的蟠龙,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却又凛然不可侵犯的光华。这是亲王信物,见佩如见亲王本人!

在无数道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目光注视下,萧彻将那枚代表着滔天权势的蟠龙玉佩,毫不犹豫地、稳稳地,放入了我的手中!

玉佩入手温润,却重逾千斤!

“此屏,甚合本王心意。”萧彻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断,“此佩,赏你。”

轰——!

整个太和殿彻底炸开了锅!

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

皇帝陛下端着酒杯的手顿在了半空,眼中满是惊诧与玩味。

文武百官更是目瞪口呆,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震撼、难以置信和疯狂的探究!

靖亲王萧彻!这位以冷硬铁血、不近女色著称的帝国杀神!竟然在庆功宴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将自己的亲王信物,赏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绣娘?!

这意味着什么?

这简直是石破天惊!

我捧着那枚滚烫的玉佩,感觉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整个人都僵住了。这突如其来的“赏赐”,比当初陆明轩的休书更让我措手不及。

“王……王爷……”我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话。

“拿着。”萧彻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沉。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步履沉稳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留下我,捧着那枚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蟠龙玉佩,站在大殿中央,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无数道或震惊、或嫉妒、或探究、或恶意的目光洗礼。

一场庆功宴,因为靖亲王这石破天惊的举动,彻底变了味道。

蟠龙玉佩,像一个滚烫的烙印,一夜之间,将“沈知微”这个名字,推到了整个京城权力风暴的最中心。

宴会结束后,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皇宫。

回到锦绣坊,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我才感觉找回了一点呼吸。

春桃早就听到了风声,激动又紧张地围着我:“小姐!小姐!是真的吗?靖亲王真的把他的玉佩赏给您了?天啊!那可是亲王信物!小姐!您……”

我看着手中那枚即使在昏暗烛光下也流转着华光的蟠龙玉佩,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这玉佩,是泼天的富贵,更是无尽的麻烦。

“收起来。”我把玉佩递给春桃,“锁进最底层的箱子里,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动。”

“是,小姐!”春桃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捧着稀世珍宝。

接下来的日子,锦绣坊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各色人等纷至沓来。有真心仰慕绣艺来求购的,有好奇打探的,有想攀附关系的,更有陆家这样,带着复杂心思、试图重修旧好的。

陆明轩竟然亲自来了。

他站在焕然一新、生意兴隆的锦绣坊大堂里,看着我这个曾经被他弃如敝履的下堂妇,如今成了靖亲王“另眼相看”的人物,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不甘,有懊悔,甚至还有一丝……希冀?

“知微……”他开口,声音艰涩。

“陆侯爷。”我打断他,语气疏离而客气,“不知侯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若是定制绣品,请与掌柜接洽。”

“知微,你我之间,非要如此生分吗?”陆明轩上前一步,试图拿出往日的温存,“我知道,过去是我对不起你。是陆家亏待了你。如今看到你过得好,我……我很欣慰。只是靖亲王他……”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和隐晦的提醒,“亲王身份贵重,心思难测。他此举,未必是真心。你一个弱女子,卷入其中,恐非幸事!不如……”

“不如怎样?”我抬眸,平静地看着他,“不如带着靖亲王赏的玉佩,再回侯府,做你的妾室?好让你陆侯爷攀上亲王的高枝?”

陆明轩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知微!你……你怎能如此想我!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陆侯爷的‘好’,就是在我被休弃后,纵容你的爱妾断我生路?在我凭自己本事立足后,又想来摘桃子?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嘴脸吧!我沈知微如今的日子,是靠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不靠任何人施舍!更不需要你陆侯爷的‘好意’!请回吧!”

陆明轩被我一番话噎得面红耳赤,最终狼狈而去。

打发走了陆明轩,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靖亲王萧彻,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召见,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仿佛那夜在太和殿的举动,只是一时兴起。

但他留下的那枚玉佩,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和锦绣坊牢牢吸住。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有人说我用了狐媚手段,迷惑了靖亲王。

有人说那幅《龙吟朔风》里藏了巫蛊,魇镇了王爷。

更有甚者,说我是敌国细作,意图不轨……

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锦绣坊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一些贵客开始观望,甚至取消了订单。

我感受到了深切的寒意。权势的漩涡,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沾染的。

就在流言愈演愈烈,锦绣坊的处境日益艰难之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这日午后,一辆看似普通、却用料考究的青帷马车停在了锦绣坊门口。

车帘掀开,下来一位衣着素雅、气度雍容的嬷嬷。

“沈东家可在?”嬷嬷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威严。

“我就是。”我迎上前。

嬷嬷打量了我一番,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递上一份制作极其精美的请柬:“老奴奉秦王妃之命,特来给沈东家送帖。三日后,秦王妃在府中设‘赏梅宴’,听闻沈东家绣艺超群,特邀您过府一叙,探讨绣艺。”

秦王妃?

我心中一动。难道是……当初那位雪中送炭的秦夫人?

翻开请柬,落款处果然是秦王妃的印鉴!

原来,那位气质温婉、出手相助的秦夫人,竟是秦王妃!当今圣上的弟媳,靖亲王萧彻的……皇嫂!

巨大的惊喜和一丝了然涌上心头。难怪当初她能量如此之大!

“多谢嬷嬷!知微定当准时赴约!”我郑重接过请柬。

三日后,秦王府。

宴会设在王府后花园的暖阁中。窗外红梅映雪,暗香浮动。阁内温暖如春,熏香袅袅。

在座的皆是京中顶级的贵妇闺秀,衣香鬓影,环佩叮咚。

我穿着自己设计缝制的一身素雅锦袍,既不失礼数,也不过分张扬,安静地坐在末位。

秦王妃坐在上首主位,气度雍容华贵。她看到我,微笑着颔首示意,眼神温和依旧。

宴会进行到一半,话题自然转到了刺绣上。一位以绣艺闻名的郡主,拿出了自己精心绣制的《百蝶穿花》纨扇,引来一片赞叹。

秦王妃笑着看向我:“沈东家的《龙吟朔风》本宫虽未亲见,但听王爷回来说起,亦是赞不绝口,称其意境高远,气势磅礴。不知沈东家今日可带了什么新作,让我们也开开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起身,从容地奉上一个锦盒:“王妃娘娘谬赞。民女技艺粗浅,不敢与郡主大作相比。只是近日偶得一幅小作,名为《雪魄》,还请王妃娘娘和各位夫人指点。”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方素白的手帕大小的绣品。

没有繁复的图案,只在雪白的素缎一角,用极细的银线、灰线和一点点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蓝线,绣了一枝半开的梅花。花瓣晶莹剔透,仿佛凝结着冰雪,花蕊处用最细的金线点染,若有似无。整幅绣品,清冷孤绝,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傲骨。

“咦?这梅花……”那位郡主凑近一看,惊讶道,“竟无轮廓?全靠丝线本身的走向和光影来呈现?这……这针法闻所未闻!”

“是啊!看似简单,却极见功底!这花瓣的晶莹感,是如何绣出来的?”

“还有这若有若无的香气……仿佛真能闻到一般!”

“妙!妙啊!以无胜有,意境全出!”

暖阁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真心赞叹。这些贵妇人或许骄矜,但眼光都是顶尖的。我这幅返璞归真、以意境取胜的《雪魄》,显然打动了她们。

秦王妃拿着那方小小的绣品,仔细端详,眼中满是惊艳和欣赏:“好一个《雪魄》!清极!傲极!沈东家果然心思灵巧,技艺通神!此作,本宫甚是喜爱。”她看向我,笑容温煦,“沈东家若不嫌弃,日后本宫的衣物绣品,可就全权托付于锦绣坊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秦王妃亲口指定锦绣坊!这无疑是给了我一道最强大的护身符!

那些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在秦王妃这明确的态度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那些观望的、取消订单的贵客,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民女谢王妃娘娘抬爱!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郑重行礼。

赏梅宴后,笼罩在锦绣坊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

有了秦王妃的背书,锦绣坊的生意不仅恢复了往日的红火,更上一层楼。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其中不乏宫中的贵人。那些曾经甚嚣尘上的流言,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至于那枚蟠龙玉佩,依旧被我锁在箱底。萧彻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我想,或许那真的只是他一时兴起的赏赐。高高在上的亲王,与我这小小的绣坊东家,本就是云泥之别。那一夜的波澜,终究会归于平静。

日子再次恢复了忙碌与平静。

直到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

我正在后堂查看一批新到的苏杭软缎,小伙计急匆匆跑进来,声音都变了调:“东……东家!靖……靖亲王殿下!殿下来了!就在前堂!”

我的手一抖,上好的软缎滑落在地。

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我快步走向前堂。

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显然已被清场。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正看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寒江独钓图》绣品。依旧是玄色的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依旧是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只是此刻,里面翻涌的情绪,比太和殿那夜更加复杂,也更加……清晰。

没有了宴会上群臣环伺的威仪,此刻的他,眼神里带着一种直白的探究和一种不容错辨的……灼热。

“民女沈知微,参见靖亲王殿下。”我压下心头的悸动,屈膝行礼。

“免礼。”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朝我走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看穿。

“那块玉佩,”他开口,直截了当,“为何不用?”

我一怔,没想到他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

“王爷厚赐,民女惶恐。此乃亲王信物,贵重非凡,民女一介商贾,实不敢擅用,恐招致祸端,故妥善保管。”我垂眸回答。

“祸端?”萧彻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嘲弄,“你沈知微,连陆家的脸都敢当众打回去,连二十万两都敢开口要,还会怕区区祸端?”

我心头一跳,他竟然都知道!

“民女……”

“沈知微,”他打断我,目光如炬,“你救本王一命,本王赠你玉佩,允你一诺。你用它来对付陆家,无可厚非。为何不用它来寻本王?或者,用它解决那些流言?”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或者说是,挫败?

我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声音平静而清晰:“王爷容禀。民女当日救您,是出于本心,未曾想过回报。您赠玉佩,允诺相助,民女感激。但此诺,是您在危难之时所许。如今您贵为亲王,权倾朝野,民女若持佩相挟,所求之事或大或小,于您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于民女却是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亦非民女所愿。”

我顿了顿,看着他深邃的眼眸,继续说道:“至于流言蜚语,清者自清。民女相信,只要自身立得正,行得端,凭手艺吃饭,终有云开雾散之日。秦王妃娘娘的垂青,便是最好的证明。若事事倚仗王爷威势,那锦绣坊的招牌,沈知微这个人,也就失去了立身的根本。民女想要的,是堂堂正正地活着,靠自己的本事,赢得该有的尊重。而非依附于任何人,哪怕是……尊贵如王爷您。”

一番话说完,暖阁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簌簌地落在梅花枝头。

萧彻就那么看着我,目光深沉难辨,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

良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沉寂。

“好一个‘堂堂正正地活着’!好一个‘立身的根本’!”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探究和灼热,渐渐化为一种毫不掩饰的激赏和……浓烈的兴趣。

“沈知微,你果然……从未让本王失望。”

他朝我又走近一步,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冽的松柏气息。

“本王今日来,不是以亲王身份。”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是萧彻,来还你当日的救命之恩,以及……索取另一样东西。”

“什……什么?”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缓缓描摹过我的眉眼,最后定格在我的眼睛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本王要你,沈知微。”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

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王爷……”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撞到了身后的绣架。

“怎么?吓到了?”萧彻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颠倒众生的笑意,“本王说过,救命之恩,必报。本王思来想去,以身相许,最为妥当。”

“这……这太荒谬了!”我脱口而出,“您是亲王!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场将我牢牢笼罩,“只是一个被休弃的下堂妇?一个绣坊的东家?”他摇头,眼神锐利如刀,“在本王眼里,你是敢在雨夜收留来历不明伤者的沈知微!是敢当众打脸侯府、索要二十万两的沈知微!是能绣出《龙吟朔风》、让本王在太和殿失态的沈知微!更是今日,敢在本王面前说‘堂堂正正活着’的沈知微!”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狂跳一下。

“沈知微,你与本王府中那些只会吟风弄月、攀附权贵的女子,截然不同。”他的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我点燃,“本王要的,就是你这份独一无二的傲骨、胆魄和本事!”

“可是……”我脑中一片混乱,“王爷,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何况您身份……”

“身份?”萧彻嗤笑一声,带着睥睨天下的傲然,“本王要娶谁,何须看他人脸色?至于儿戏……”他深深地看着我,眼神变得无比认真,“沈知微,本王问你。若本王不是亲王,只是那个雨夜里重伤的萧七,今日再来寻你,你可愿收留?”

我怔住了。

那个雨夜,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眼神却依旧锐利深沉……

若他只是萧七……

心头的答案,清晰得让我自己都心惊。

“看来,你心里有答案了。”萧彻捕捉到我眼神的细微变化,眼中笑意更深。

他忽然伸出手,掌心躺着的,正是那块被我锁在箱底的蟠龙玉佩!

“这玉佩,是本王的心意,亦是信物。”他将玉佩不容拒绝地放入我手中,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不是赏赐,是聘礼。”

他俯身,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霸道地宣告:

“沈知微,本王许你,靖亲王妃之位。许你,与我并肩,共享这世间尊荣。也许你,继续做你的锦绣坊东家,堂堂正正,活出你自己想要的模样。”

“你,可愿?”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带着他身上独有的冷冽松香,和他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强势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握着那枚重新变得滚烫的蟠龙玉佩,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压迫感的体温,听着他低沉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靖亲王妃之位?

并肩,共享世间尊荣?

继续做我的锦绣坊东家?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上。

荒谬吗?一个被休弃的妇人,转身嫁给前夫的皇叔,成为帝国最尊贵的亲王妃?

可眼前这个男人,是萧彻。是那个雨夜里,我救下的萧七。是那个在太和殿上,用一枚玉佩搅动风云的靖亲王。

他说,他看中的,是我的傲骨、胆魄和本事。

他说,许我堂堂正正地活着。

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久违的、被认可的激动,和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悸动。

我抬起头,迎上他深邃如海、却又带着清晰灼热的眼眸。

没有退缩,没有怯懦。

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清晰的笑意,如同雪后初绽的寒梅。

“王爷,”我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您这‘以身相许’,代价可不小。您确定……要娶一个像我这般的女子?不怕我把您的王府,搅得天翻地覆?”

萧彻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爆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那是一种棋逢对手、找到猎物的兴奋光芒!

他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愉悦而畅快,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

“天翻地覆?”他凑得更近,气息几乎将我包围,声音低沉如宣誓,“本王的地盘,随你折腾!”

他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他眼中翻滚的惊涛骇浪。

“沈知微,你听好了。”

“这王妃之位,除了你,本王谁也不要。”

“这天翻地覆,本王陪你一起搅!”

“这场豪赌,你敢不敢接?”

窗外,雪落无声。

暖阁内,心跳如鼓。

我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俊美无俦却写满霸道与志在必得的脸,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掠夺般的占有欲。

手中的蟠龙玉佩,温润的玉质下,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赌吗?

赌上这好不容易挣来的自由身,赌上锦绣坊的基业,去换一个更加波澜壮阔、却也更加荆棘密布的未来?

一个……与他萧彻并肩的未来。

答案,早已在心头。

我反手,将那块象征着他身份与承诺的蟠龙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迎着他灼热的目光,我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应:

“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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