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镇远侯陆云峥,为了他的心尖宠柳氏,要我自请下堂。
他捏着我的下巴,眼神轻蔑又笃定:
“沈婉儿,别拿你那翰林院编修的爹来压我。在这侯府,我便是天。”
“我让你生,你才能生。我让你死,你便活不过今夜。”
他身后的柳氏柳依依,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笑得志得意满。
他们都以为,我是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
我看着他那张自以为掌控一切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天?
你可知,这天上,还有天外天?
半个时辰后,宫里的传旨太监,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宣读了那封来自慈宁宫的懿旨。
“……妾柳氏,品行不端,秽乱后宅,着即送入教坊司!”
“镇远侯陆云峥,德不配位,治家不严,纵妾欺妻,即刻削去侯爵,贬为庶民,钦此!”
柳依依当场瘫软。
陆云峥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脱口而出竟是:
“不可能!为什么?!太后她为何会……”
他死死盯着我,眼中充满了惊恐和匪夷所思。
我只是轻轻拂去肩上的一片落叶,淡淡道:
“陆云峥,你错了。”
“有些人,你惹不起。”
“有些恩,你也还得起吗?”
1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镇远侯府每个人的耳膜里。
“……钦此!”
两个字落地,满堂死寂。
方才还娇柔地依偎在陆云峥怀里,用胜利者的姿态欣赏我落魄的柳依依,此刻面如金纸,一双美目瞪得如同死鱼,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腹中的那块肉,曾是她攀上枝头的最大依仗,此刻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秽乱后宅”四个字,足以让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永世不得翻身。
“不……不!公公,是不是搞错了?我是镇远侯最宠爱的柳夫人,我怀着侯府的骨肉啊!”柳依依终于找回了声音,尖叫着扑向传旨的李公公,却被他身后两个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架住。
李公公是太后跟前伺候的老人了,一双眼睛见过太多风浪,此刻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柳氏,接旨吧。太后的懿旨,岂容你置喙?”
他的目光转向陆云峥,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看死人般的漠然。
而陆云峥,我名义上的夫君,大周朝最年轻的镇远侯,此刻正经历着他人生中最匪夷所思的一刻。
他没有像柳依依那样失态尖叫,他只是僵在原地,俊朗的面容上血色褪尽,那双总是盛满傲慢与笃定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茫然、震惊,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猛地转头,视线像两把利剑,直直地刺向我。
“是你?”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是你做的?你怎么可能……”
他问不下去了。
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笑话。在他眼里,我是沈婉儿,翰林院从七品编修沈敬之的女儿,一个家世清白、性情温顺、没有任何背景、可以任他搓圆捏扁的妻子。
他娶我,不就是图我这份“简单”和“便于掌控”吗?
我怎么可能,能请得动来自慈宁宫,来自这个帝国权力最顶端的女人——皇太后——的一纸懿旨?
他想不通,他完全想不通。
这种认知被彻底打败的冲击,远比削去爵位本身更让他痛苦。他不是不甘,他是无法理解,自己引以为傲的、掌控一切的世界,是如何在一瞬间崩塌的。
我迎着他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站起身。
身上的素色衣衫因为方才的拉扯有些凌乱,我伸手,从容地抚平了每一丝褶皱。就像拂去这三年婚姻生活里,落在我心上的所有尘埃。
“侯爷,”我轻声开口,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带上了几分戏谑的意味,“哦,不对,现在应该叫你陆公子了。”
陆云峥的身体猛地一颤。
“为什么?”他固执地追问,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稻草,“太后为何会下这样的旨意?我陆家世代忠良,我为大周立过功!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一个答案。
是啊,你做错了什么?
你错在,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内。你错在,以为权势就是一切,可以肆意践踏一个无辜女子的尊严。你错在,无知者无畏。
我没有回答他。
我走到李公公面前,微微福身:“有劳公公。”
李公公那张素来冷肃的脸上,竟破天荒地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沈小姐客气了。太后娘娘让老奴给您带句话,她说,‘好孩子,委屈你了。从今往后,天高海阔,任你逍遥’。”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陆云峥耳边炸响。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太后……给我的传话?
他看着我,眼神从惊疑,变成了惊恐,再到一种近乎绝望的迷惘。他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披着沈婉儿皮囊的怪物。
我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留恋。
“陆云峥,你的天,塌了。”
说完,我越过他僵直的身体,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座曾经囚禁我三年的华美牢笼。
身后,是柳依依被拖拽出去时凄厉的哭喊,和陆云峥被剥去侯爵官服时,那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属于困兽的嘶吼。
2
五年前,我十四岁。
那年冬天,母亲带我上京郊的相国寺上香。回程时,贪玩的小沙弥引错了路,我们误入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梅林。
就在那时,我们听到了微弱的呼救声。
寻声而去,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约莫七八岁的小公子掉进了已经结了薄冰的莲花池里,只有一个小太监在岸上急得团团转,自己却不敢下水。
天气严寒,那孩子在冰水里泡着,小脸已经冻得发紫,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母亲不会水,我也是。但外祖母是乡下的赤脚大夫,曾教过我一些急救的土方子。我当机立断,让随行的车夫解下马车的长绳,一头绑在树上,一头扔给那个小公子,指挥着他和小太监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上岸。
那孩子上岸后,浑身湿透,牙关紧咬,已经开始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
我记起外祖母说过,这种急寒攻心之症,最忌移动,需就地升火取暖,再用烈酒擦拭身子,辅以姜汤驱寒。
我立刻让车夫捡拾枯枝,母亲则从随身携带的食盒里拿出备用的火折子和一小壶驱寒的烈酒。我解下自己的狐裘大氅,紧紧裹住那个孩子,然后用沾了烈酒的手帕,用力擦拭他的手心、脚心和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的抽搐渐渐停止,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悠悠转醒。
也就在这时,一大队侍卫和宫人寻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位雍容华贵、却满面焦急的宫装丽人。
后来我才知道,她便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而我救下的那个小公子,是她最钟爱的孙子,如今的太子殿下——赵恒,他因贪玩带着小太监乱跑,谁知掉进水里。
太后抱着失而复得的孙子,对我甚是感谢。太医赶到后,检查了太子的身体,连连称奇,说幸亏急救得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若不是我那一连串果断正确的处置,太子即便救回来,也必定会落下严重的寒症病根。
太后,将我母女接入她的别院,给予了最好的照料。
临别时,她拉着我的手,褪下腕上的一枚暖玉凤纹佩,亲手交给我。
“好孩子,今日之恩,无以为报。”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这枚玉佩你收好,它是我私库的信物。将来,无论你遇到任何过不去的坎,任何解决不了的难处,都可以拿着它,去京城最大的银号‘通源票号’找掌柜的。他们会把你的请求,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我面前。”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不是叛国通敌,哀家允你一件事。无论何事,一诺千金。”
这便是我的王牌。
一张来自帝国权力之巅的、可以“动乾坤”的空白支票。
母亲深知皇家恩情不可轻易动用,千叮万嘱让我将此事烂在肚子里。这枚玉佩,也被我用锦囊包好,藏在了嫁妆箱子的最底层。
三年来,我从未想过要动用它。
我以为,嫁给陆云峥,只要我恪守本分,温婉贤良,总能换来他的一丝尊重和安稳的生活。
我天真了。
3
我与陆云峥的婚事,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
他年少成名,功勋不少,被先帝破格封为镇远侯。他需要一位家世清白、性情柔顺、娘家毫无势力、绝不会干涉他后宅,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的正妻。
而我,翰林院编修之女沈婉儿,正好符合所有条件。
新婚之夜,他挑开我的盖头,眼中没有半分新郎的喜悦,只有审视和警告。
“沈婉儿,记住你的本分。做好你的侯夫人,别动不该有的心思。这个侯府,我说了算。”
那时我还不懂,他所谓的“不该有的心思”,就是奢求他的爱与尊重。
婚后半年,他从外面带回了柳依依。
一个扬州瘦马,眉眼间皆是风情,最会拿捏男人的心思。
从她进府的那天起,我的正妻之位,便形同虚设。
陆云峥将他所有的柔情和耐心都给了柳依依。她一句头疼,他能抛下满府的宾客,陪她一整晚;她一句想吃江南的点心,他能派人快马八百里加急去买。
而我,身为正妻,得到的只有他愈发冷漠的眼神和不耐烦的呵斥。
我的月例,被克扣去给柳依依添置首饰。
我亲手为他缝制的冬衣,被他随手丢给下人,转头就穿上了柳依依为他绣的香囊。
我院子里的那棵百年桂花树,只因柳依依说闻着花香头晕,他便要差人连根砍掉。
我每一次的退让,都被他们视为软弱可欺。
“姐姐真是大度呢,不像依依,小家子气,离了侯爷就活不了。”柳依依总是挽着陆云峥的胳膊,用最甜腻的声音,说着最诛心的话。
陆云峥则会揽着她,用一种近乎施舍的眼神看着我:“婉儿,你身为正妻,理应贤惠大度,多让着依依一些。”
我忍着。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还不够……为这点小事动用那份人情,不值。”
我像一个手握绝世神兵的剑客,在等待一个真正值得出鞘的时刻。而他们,就像两个在我面前上蹿下跳的小丑,用尽浑身解数,试探我的底线。
我以为我的底线是尊严,后来发现不是。
当柳依依怀孕争宠,设计让我“失足”落水,差点淹死在冰冷的池塘里,陆云峥只是轻飘飘地罚了她禁足一个月,转头就因为她“受了惊吓”而送去无数珍宝。
那时,我躺在床上,浑身冰冷,看着窗外肃杀的冬景,握紧了藏在枕下的那枚玉佩。
我在想,值得吗?
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动用太后的承诺?
我觉得,还是不值。
我沈婉儿的命,没这么廉价。这份恩情,要用在刀刃上。
4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的父亲。
我爹沈敬之,是个一辈子与书为伴的老学究,清高,耿直,甚至有些不通世故。他在翰林院做了二十年编修,从未钻营过半分。
柳依依为了彻底扳倒我,竟将主意打到了我父亲头上。
她买通了一个落榜的考生,诬告我父亲在今年的春闱中泄露考题。
这在科举为重的年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大理寺卿是陆云峥的旧部,案子到了他手里,几乎就成了铁案。
陆云峥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灯下为母亲抄写佛经。
他站在门口,身形被月光拉得很长,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冷酷。
“沈婉儿,你爹的事,你听说了吧。”
我放下笔,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是你做的?”
他没有否认,只是冷笑一声:“我只是顺水推舟。柳家在朝中也有些人脉,这件事,我压不住,也不想压。”
我懂了。
柳依依背后,或许还有别人。他们要的,不仅仅是扳倒我,更是要让我沈家永无翻身之日,好让她柳依依,或者她背后的人,名正言顺地坐上侯夫人的位置。
而陆云峥,为了他的“锦绣前程”和“心爱之人”,选择了牺牲我,牺牲我无辜的家人。
“只要你自请下堂,签了和离书,净身出户,”他走近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仿佛一个主宰我命运的神祇,“我可以去大理寺那边打个招呼,让你爹流放三千里,留一条命。”
“否则,”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威胁,“你沈家,满门抄斩。”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叫了三年“夫君”的男人。
他以为他在给我选择,一条生路,一条死路。
他以为,他拿捏住了我全部的软肋。
那一刻,我心中所有的隐忍、退让、等待,都汇聚成了一股冰冷的火焰。
够了。
这一次,真的够了。
他们触碰到了我最后的底线——我的家人。
我缓缓地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陆云峥,你真是……好得很。”
他皱起眉头,似乎不喜欢我这种“不知死活”的反应。
“看来你还没想清楚。我给你一夜的时间。”他转身欲走。
“不必了。”我叫住他。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冷酷的脸。
“陆云峥,你很快就会知道,你做出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走向内室,打开了那个尘封了三年的嫁妆箱子。
箱底,那个小小的锦囊静静地躺着。
我拿出那枚温润的凤纹玉佩,紧紧地握在手心。
玉佩的温度,仿佛穿透了五年的时光,给了我无尽的勇气。
我叫来我最忠心的陪嫁丫鬟青禾。
“青禾,去一趟通源票号,把这个交给大掌柜。告诉他,沈家有难,婉儿恳请太后……主持公道。”
青禾看着我决绝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玉佩贴身藏好,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了侯府。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厅中。
陆云峥还未离开,他似乎想看看我到底能耍出什么花样。
我重新坐下,继续抄写我的佛经。
一笔一划,心如止水。
陆云峥,柳依依,还有你们背后的人。
游戏,结束了。
5
青禾回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她对我做了一个“妥了”的口型,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我点了点头,继续垂眸抄经。
时候,快到了。
果然,巳时刚过,侯府的大门被宫里来的人敲响了。
陆云峥以为是我父亲的案子有了最终定论,他特意叫上了柳依依,把我从自己的院子里“请”到了正厅,准备欣赏我最后绝望的丑态。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当李公公宣读完那份足以打败镇远侯府的懿旨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柳依依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她拼命挣扎,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我,说我是妖女,是怪物。
陆云峥被当场剥去了象征他身份和荣耀的四爪蟒袍侯爵服,换上了一身粗布衣服。他昔日那些恭敬的下属,此刻都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眼。
侯府的管家,那个一向最会见风使舵的老狐狸,此刻战战兢兢地捧着侯府的印信和账册,交到李公公手里。
“李公公,这……这侯府,以后该如何?”
李公公淡淡道:“太后有旨,镇远侯府收归内务府。府中下人,愿意留下的,重新登记在册;不愿意的,发还身契,各自散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又温和了几分:“沈小姐的嫁妆和私产,太后已命人清点出来,稍后会一并送到沈府。至于这和离之事……太后说,陆云峥已是庶民,配不上沈小姐,这桩婚事,便由皇家做主,解了。”
一句话,连和离书都省了。
我与陆云峥,从此再无瓜葛。
我向李公公道了谢,转身准备离开。
经过陆云峥身边时,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冰冷而颤抖。
“沈婉儿,告诉我,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你和太后……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输了,我要输得明明白白!”
我看着他,这个直到此刻,还在计较自己输得明不明白的男人。
何其可悲。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云峥,你没有输给我,你输给了你自己的傲慢和无知。”
“我与太后是什么关系,你这辈子,都不必知道了。”
说完,我抬步,走出了侯府的大门。
门外,阳光正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自由的味道。
身后,是陆云峥撕心裂肺的怒吼,和侯府牌匾被摘下时,轰然坠地的巨响。
一个时代,结束了。
6
陆云峥曾是大周最风光的镇远侯。
现在,只是一个穿着囚衣,被赶出自己家门的庶民,陆云峥。
他站在曾经属于他的侯府门前,看着那块“镇远侯府”的牌匾被两个太监粗鲁地撬下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周围,是过往百姓的指指点点。
“这不是镇远侯吗?怎么穿成这样?”
“你还不知道?宫里来旨了,削爵为民了!”
“天哪,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听说是为了一个妾,把正妻给得罪狠了。”
“什么正妻这么大本事?”
“不知道啊……这就叫天道好轮回吧!”
陆云峥疯了一样地冲向皇宫,想要求见陛下,还想去慈宁宫问个究竟。
但宫门的侍卫,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直接将他叉了出去。
“庶民陆云峥,胆敢擅闯宫门,念你初犯,速速离去,否则格杀勿论!”
陆云峥去找昔日的同僚,那些曾与他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权贵。
他们府门紧闭,纷纷以“抱恙”为由,拒绝见他。
我听说这些后,一笑置之,我自顾回家。
我回到沈家时,父亲和母亲正在门口等我。
父亲的案子已经昭雪,他不仅官复原职,还因“品性高洁,不畏强权”而得到了陛下的口头嘉奖。虽然他本人对这些虚名毫不在意,但沈家的危机,算是彻底解除了。
母亲抱着我,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婉儿,我的女儿,你受苦了。”
我摇了摇头,拍着她的背:“娘,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宫里派人送来了我所有的嫁妆和私产,一箱不多,一箱不少。除此之外,太后还额外赏赐了许多珍宝布匹,算是对我这三年委屈的补偿。
沈家的小院,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
三天后,我正在房中整理旧物,青禾进来禀报,说陆云峥求见。
我微微一怔,随即道:“不见。”
他已经不是侯爷了,只是一个庶民。他有什么资格见我?
青禾应声而去。
但没过多久,她又一脸为难地回来了:“小姐,他……他就跪在咱们家门口,说见不到您就不起来。”
我皱了皱眉。
他这是做什么?演苦肉计给我看?还是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出去见他,好让他探寻他想要的那个“真相”?
我走到窗边,掀开一角窗帘。
沈家门前的小巷里,陆云峥穿着那身破旧的粗布衣,笔直地跪在青石板上。
他瘦了,也憔悴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头发凌乱,眼神却异常执拗,死死地盯着我们家的大门。
周围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邻里,对着他指指点点。
曾经高高在上的镇远侯,如今落魄至此,跪在一个翰林院编修的家门口。
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放下窗帘,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让他跪着吧。”我淡淡地对青禾说,“什么时候他自己想通了,自然会走。”
我不是心软的神,不会因为他跪一跪就原谅他过往对我以及我家人的伤害。
他跪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天降大雨。冰冷的雨水浇在他身上,他却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一动不动。
父亲看不下去了,想出去劝他离开。
我拦住了父亲。
“爹,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了结。您不必插手。”
我知道,他不是在忏悔。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我宣战,比拼谁的耐性更强。
他想用他的“深情”和“执着”,来撬开我的嘴。
我偏不如他所愿。
直到第三天清晨,雨过天晴。
陆云峥终于撑不住,昏倒在了我家门口。
我让家里的下人将他抬到柴房,请了个大夫给他看了看,开了几副药。
等他醒来时,我站在柴房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沈婉儿……”他虚弱地开口。
我将一纸文书扔到他面前。
“这是官府备案的和离文书,皇家见证。你我之间,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看着那张纸,眼神黯淡下去。
“我不要和离。”他固执地说,“婉儿,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机会?”我冷笑一声,“陆云峥,你当初要我爹流放三千里的时候,给过沈家机会吗?你为了柳依依,要将我置于死地的时候,给过我机会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
“收起你那套吧。”我打断他,“你跪在这里,不是为了求我原谅,只是为了知道你为什么会输。我告诉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转身,不再看他。
“把药喝了,养好身体,然后滚出我的视线。这是我,沈婉儿,对你最后的仁慈。”
柴房的门,被我重重地关上。
门内,传来他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
7
和陆云峥和离之后,我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开阔。
父亲的同僚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他们不再把我当成一个弃妇,而是充满了敬畏和探究。
太后召我进宫见了两次。
我们没有聊陆云峥,也没有聊那些不愉快的事。她只是拉着我的手,聊些家常,问我喜欢看什么书,喜欢吃什么点心,就像一个慈祥的祖母。
太子殿下也见过一次。
他已经长成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那个落水小公子的影子。
他对我行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礼,郑重地说:“沈姐姐,当年救命之恩,赵恒永世不忘。”
我连忙避开:“殿下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从宫里出来,我便打定了主意。
我不想再嫁人,也不想依附任何人。
我用太后赏赐的财物,盘下了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的一间铺子,开了一家书局。
书局的名字,我取为“见素”。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我亲自设计书局的格局,搜罗天下各种孤本善本。我爹的老朋友们,那些翰林院的老学究,都成了我这里的常客。
书局的生意,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我不再是那个被困在侯府后院,终日望着四角天空的沈婉儿。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偶尔,我会坐在书局二楼的窗边,喝着茶,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有一次,我看到了他。
陆云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在街角的一个小摊上帮人卸货。汗水浸湿了他的背脊,曾经握笔和握剑的手,现在布满了粗糙的茧子。
他干完活,摊主扔给他几个铜板。
他攥着那几个铜板,走到对面的包子铺,买了一个最便宜的肉包子。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了我这间书局。
他看到了“见素”两个字,看到了进进出出的文人雅士,看到了门口那块由当朝大儒亲笔题写的牌匾。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街的距离。
却仿佛,隔着云和泥。
他仰着头,看着我所在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悔恨、痛苦和一种遥不可及的……仰望。
我平静地收回目光,继续喝我的茶。
陆云峥,你看,没有你,我的世界,更大,也更精彩。
8
我的书局开业半年后,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那晚,我盘完账,准备关门回家。
一打开门,却发现门口跪着一个人。
是陆云峥。
他身上落满了雪,整个人像一个雪人。不知道已经跪了多久。
看到我出来,他抬起头,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
“婉儿。”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向停在门口的马车。
他膝行几步,抓住了我的裙角。
“婉儿,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他仰着头,泪水和雪水混在一起,从他憔悴的脸上滑落,“我知道了五年前相国寺的事,我知道了你救了太子殿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让我看着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做什么都可以。当牛做马,为奴为仆,我只求……能离你近一点。”
他哭得像个孩子,卑微到了尘埃里。
这幅场景,若是在一年前,或许会让我心软。
但现在,我的心,早已是古井无波。
我轻轻地踢开他的手。
“陆云峥,你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我看着他,目光清冷,“真相能让你被削去的爵位回来吗?能让柳依依从教坊司出来吗?能让你我之间那些不堪的过往,一笔勾销吗?”
他猛地摇头,脸上满是绝望。
“不能……不能……”
“既然不能,你又何必在此作态?”我冷冷地说,“你不是后悔,你只是在惋惜你亲手丢掉的那个天大的机缘。你爱的不是我沈婉儿,你爱的是那个‘救了太子’的、能给你带来无上荣光的符号。”
我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他所有虚伪的忏悔,直抵他最自私的内心。
他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云峥,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我转身上了马车,对车夫说:“走吧。”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洁白的雪地。
我没有再回头。
身后,传来他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嚎声,很快便被风雪淹没。
9
一年后,我偶尔听人说起柳依依。
她在教坊司的日子,并不好过。
昔日娇嫩的肌肤变得粗糙,曾经纤纤的玉手也因浣洗衣物而布满冻疮。她腹中的孩子,早在她被送进去的第一个月,就因一场“意外”而没了。
没有了陆云峥的庇护,也没有了美貌和身段,她就像一朵被碾碎在泥土里的残花,迅速地枯萎了。
听说,她疯了。
时常在半夜里哭喊,说自己是侯夫人,说自己怀着侯府的公子,要下人伺候。
换来的,自然是无情的鞭打和嘲笑。
她种下的因,终于结出了她自己必须吞下的果。
至于陆云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听说他离开了京城,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去投军了,想从一个小兵做起,重拾荣耀。也有人说,他已经病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他的结局如何,于我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他和我,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10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我的“见素书局”已经成了京城文人圈的一块金字招牌。
太后娘娘偶尔还会派人送些宫里的新茶和点心来,太子殿下也时常微服前来,与我探讨一些书籍上的问题,他待我,始终如待亲姐。
我的生活,平静、富足、且自由。
这一日,是上元节。
我没有去街上看花灯,而是约了几个闺中密友,在京城最大的酒楼“望月楼”的雅间里,小聚饮宴。
推开窗,便能看到满城的璀璨灯火和楼下川流不息的人潮。
朋友们笑我:“婉儿,如今京城里想求娶你的王孙公子,能从城东排到城西,你眼光也太高了些,一个都看不上。”
我笑了笑,端起酒杯:“一个人过,也挺好。”
是啊,挺好的。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楼下的人群。
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布衣,背脊佝偻,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风霜。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给一个小孩子画糖人。
是陆云峥。
他竟然没走,留在了京城,做了一个走街串巷的糖人小贩。
那个孩子拿到糖人,开心地笑了。陆云峥看着孩子的笑脸,也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昔日的傲慢,也没有了后来的悔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朝望月楼的方向看来。
隔着万家灯火,隔着喧嚣人潮,我们的视线,就这么遥遥地撞在了一起。
他看清了窗边的我,看清了我身上华美的衣衫,看清了我身边谈笑风生的朋友。
他愣住了。
随即,他缓缓地低下头,对我所在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挑起他的糖人担子,转身,默默地汇入人海,消失在了灯火阑珊处。
我知道,这一躬,是他对我,也是对他自己那段荒唐岁月的,最终告别。
我收回目光,对着朋友们举起了酒杯,脸上是释然的微笑。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云泥之别,各自归途。
从此,山高水长,再不相逢。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