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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1:49:28

精选章节

宁微安葬完夫君衣冠的第三日,被迫脱下孝服,抬入商贾赵家为妾。

赵家主母刻薄,妾室阴狠,她活得如履薄冰。

唯一暖处是赵家病弱长子,常倚她膝头唤姨娘。

三年后,夫君竟以当朝尚书的身份归来,立府门前,眸色复杂:“是我归迟了。”

他欲迎她入府,做回尊贵主母。

宁微漠然递上和离书,身后转出个三岁小儿,抓住赵家长子衣角:

“爹爹,阿娘让你带我们回家。”

昔日夫君眸光碎裂:“你叫他什么?”

冬月十九,子时刚过,上京城的风雪发了狠地扑打着窗棂,呜咽声像是城郊乱葬岗上盘旋不散的老鸦群。寒意从砖缝、门缝、窗纸的每一个破洞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砭人肌骨。

宁微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身下垫着的旧棉絮几乎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小腹深处沉沉地坠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钝痛像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撕扯。汗,一层又一层地从额头、鬓角、后背渗出来,凉透了贴身的旧衣,黏腻冰冷地裹在身上,如同浸在一条结冰的河里。

她知道自己要生了。

产婆被她打发在了外间暖阁候着,此刻屋子里只有她一人独自熬着这无边的疼。

痛楚仿佛一条冰冷的铁链,一下下拖拽着她的骨头往下沉。每一次宫缩的间隙,她喘息着,目光涣散地投向床榻对面的架子。那架子上立着一块簇新的乌沉木灵牌,是前几日才刻好的,上面几个描金的字在昏黄油灯下反着微弱的光:“先考林讳骁之灵位”。

林骁。她的夫君。一个半月前,南境边陲战报传回上京,林骁将军的名字赫然列在阵亡名录之首。消息传来时,府里的老夫人当场就撅了过去,整个镇北将军府乱作一团,仆妇们抽抽噎噎的哭声像是给整个府邸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白幔。

灵堂设了,空棺椁也入了土。棺椁里只有他生前的几件旧铠甲,沉甸甸地躺在那里,诉说着一个年轻生命彻底消亡在这世间的惨烈事实。而她宁微,顶着镇北将军府嫡长孙媳的名分,却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临盆在即的鬼门关。

牙关死死咬合在一起,腮帮酸胀得厉害,宁微极力克制着喉咙深处想要逸出的痛呼。一丝粘稠的甜腥气顺着紧闭的唇缝渗了进来。窗外雪霰子砸在枯枝上的簌簌声,间或被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守夜婆子压低喉咙的咳嗽声和几句模糊的闲聊打断。

“都这光景了……里头那位……还没声息么?”一个婆子的声音带着冬日里特有的沉闷和困倦。

“可不是么,”另一个声音接口,带着点习以为常的麻木,“生不下来也没法子喽,横竖将军都去了,一个遗腹子,还是哥儿姐儿都不知道呢,能有多大干系。就看老太太那边念不念这点血脉情分了。”

“能咋念?将军府又不是小门小户,这节骨眼上多一口人吃饭,将来分一分产业,老太太精着呢!”先前的婆子嗤笑一声,语气凉薄,“大少奶奶……哦,现在该叫宁娘子了,昨儿在老太太屋里,你没听见?宁家那边早就捎了话呢……咱们府上刚折了顶梁柱,军功爵位怕都要折,家里里里外外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她一个没根脚的媳妇,拖个油瓶能去哪儿?等着被扫地出门喝西北风吧!”

话语清晰地透入内室。宁微死死攥着身下早被汗水浸透的褥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凸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油瓶”二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耳膜,又顺着四肢百骸流窜,搅得那股盘踞在小腹的钝痛都带着尖锐的屈辱。

宁家……她的母家。在林骁的死讯传来那一刻,便已如同斩断了与她相连的最后一道绳索。她是被丢过来的孤女,没有倚仗的浮萍。

产婆的声音适时地在外间门边响起,带着一种老练的试探:“大奶奶?您……还撑得住么?要不老婆子进来看看?”

“不必……”宁微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静,尽管尾音带了无法控制的颤抖,“你……在外面……守着……就是。”

门外静了片刻,低低的对话又窸窸窣窣地响起:“瞧见没?硬气的很呐。到底是将门出来的姑娘,骨头硬。可惜了……男人没了,这骨头再硬,又能熬几年?”

“能熬几年?就看能不能活着把孩子生下来了。赵府那边的轿子,可还等着抬人呢……”

“……那赵家老爷倒是……唉,也是个……有本事的,可惜那身子骨……”

声音低下去,后面的听不清了,但那“赵家”、“轿子”几个字,却像冰冷的秤砣,沉沉地砸在宁微心上。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腹中的剧痛骤然又猛烈地袭来,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强撑和忍耐。骨头碎裂般的疼痛沿着脊椎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金星在黑暗中迸裂。一股温热的液体骤然涌出,她终于无法遏制地发出了一声短促凄厉的呻吟,随即又死死咬住早已被咬破的下唇,将那痛呼生生吞了回去。额上的汗水顺着鬓角滚落,砸在枕边冰冷的灵牌上。

就在这时——

“咿呀——”

外间暖阁通往前厅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温热的气息裹挟着灯油燃烧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紧接着,一个穿着靛蓝绸面夹袄的老妇人出现在门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上压着一根素银扁簪,脸上带着一种在寒夜强撑出的严肃,是老夫人身边第一得力的管事婆子王嬷嬷。

两个靠门边取暖聊天的粗使婆子立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嗝住了声,慌忙垂下头退到墙角,大气也不敢出。

王嬷嬷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门口两个噤若寒蝉的婆子身上扫过,随即沉沉地落在内室紧闭的房门上。内室没点灯,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但那紧绷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透过厚厚的门板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她嘴角绷得很紧,没说话,只是转身对身后招了招手。

一个穿着半新不旧青布棉袄、低着头的小丫头端着托盘悄声走出来。托盘里放着一盅刚在暖阁小炉子上煨着的参汤,热气袅袅。丫头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门边一个小杌子上。

王嬷嬷这才沉声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里面的人听到每一个字,字字清晰又冰冷:

“老太太惦记着里头情形,也忧心你的身子。眼下府里艰难,老太太说了,她年纪大了,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也受不住再添一丁半口的丧事。”

话语顿了顿,如同冰冷的钝刀在皮肉上划过。

“你是个明事理的。熬过去,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为林家留一点血脉香火,老太太念你这点不易,府里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孤儿寡母,总有个容身之处。”

“若……熬不住……”

那“熬不住”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又沉重得如同千斤巨石,砸得人喘不过气。

“林家的门楣,也不会任由人践踏。老太太自有老太太的安排。”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明了。安排是什么?外头等着的赵家轿子,就是安排。若她死在今晚,这孩子自然也活不成,那么林家彻底断了这一支嫡脉的香火,与宁家的那点联姻旧情也就一笔勾销。她活着产下子嗣,林家才有继续利用她和孩子与赵家交易的资格。

王嬷嬷说完,目光最后在紧闭的房门上停留了片刻,仿佛隔着木板也能看到里面那个人此刻挣扎的模样。随即,她不再停留,转身带着小丫头退回了暖烘烘的内室。门扇被无声地合拢,将冷冽的风雪和沉重的压力隔绝在外。门口,只剩下那一小碗还在微微冒着白气的参汤。

内室,宁微躺在彻骨的寒冷与剧痛中,浑身如同在冰水里滚过又丢在火堆上炙烤。王嬷嬷的话,一字一句,如同裹了冰凌的鞭子,抽打在她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林家……赵家……筹码……

剧痛再次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身体,比前几次更加狂暴,似乎要将她彻底撕裂。视线模糊成一片白翳,只剩下那块“林骁之灵位”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弱诡异的描金光泽。

“呃——!”又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冲出喉咙。汗水模糊了视线。

她猛地闭紧了眼,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片翻腾的绝望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冰,奇异地被压抑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寒光。

活下去。

活着,哪怕像棵野草。

宁微深深吸进一口混杂着血腥气的冷空气,牙关松开,对着门外嘶哑地命令:

“端进来!”

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力度,穿透木门。

三日后,风雪稍霁。

清晨的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镇北将军府后角门的青石板路被连日霜雪冻得硬邦邦,踩上去咯吱作响。

一顶半旧不新、围着灰鼠皮毛镶边细棉帘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角门外。轿夫穿着寻常的褐色厚棉衣,缩着脖子跺着脚,呼出的白气凝成一片。这顶轿子形制拘谨,抬杠也短,一看就不是主人出行的体面排场,更像是大户人家接运粗使仆妇或外头采买东西的小轿。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窄缝。

一个穿着深灰色夹棉长袄的老妈子率先走了出来,脸冻得发青,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周遭。她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仆妇,怀里抱着一个裹在厚厚襁褓中的婴儿,用灰蓝色的旧棉布襁褓裹得严严实实,小脸上只露出一点皱巴巴的皮肤,看不清模样,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

再后面,宁微在两个粗使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细布夹袄棉裙,外头罩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布斗篷,斗篷领口压得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几绺发丝枯黄黯淡,被风吹得贴在失了血色的、颧骨高耸的面颊上。宽大的斗篷下,身形单薄瘦削得不像一个刚生产三天的妇人,倒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芦苇。她走得极慢,脚下像是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虚浮无力,全靠两边丫鬟硬撑着。

怀里抱着孩子的仆妇快走两步,把婴儿递到了跟轿婆子的手里。那婆子动作熟练地将襁褓接稳,看都没多看一眼,转身就递进了那顶灰扑扑的小轿里,动作麻利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普通的包裹。接着便是那两个丫鬟,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宁微塞进了轿子。

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灰白的天光和彻骨的寒气。

轿夫低喝一声:“起!”

小轿晃晃悠悠地离了地,颠簸着,沿着积着薄雪、行人稀少的街道,朝着城东赵府的方向走去。

轿内空间狭小逼仄,一股经久不散的霉味和陈旧的织物气息混合着轿帘外缝隙里透进的冷风。宁微半靠在冰冷的轿壁上,身上的斗篷早被颠簸扯开。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头的双手上。那双手瘦得厉害,指节分明地凸起,指腹还残留着生产时咬破掌心留下的未愈痂痕。棉袄的袖口处,一道素白的粗麻布缝边刺眼地露在外面——那是斩衰的余痕,属于“先夫林骁”。

她安静地看着那道素白的边,像是在审视一个毫不相干的物件。冷风吹着额头,有些微凉,也让她昏沉的头脑有些许清明。她伸出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用力地捻着那道粗麻布缝边。指甲因为虚弱而显得钝,布料坚韧,她捻得很费力。

尖锐的刺痛从指尖传来,带着一丝细微的麻痒。

她捻得更用力了些,仿佛所有的力气和支撑都凝聚在那两根手指上。指腹的皮肉磨着粗硬的麻线边缘,很快就红了一片。一点细小的线头被她慢慢地挑了起来。

轿子猛地一晃,像是压到了一块石头。颠簸中断了捻捻的动作,线头没能被扯断。

宁微低垂着眼帘,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收回手指。指甲缝里留下了被勒进去的麻线纤维。她不再看那道素边,也没有继续那徒劳的捻捻,只是把冰冷的手重新拢回袖中,更紧地环抱住自己,微微蜷缩起身体,闭上了眼睛。

唯有肩膀随着轿子的颠簸,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着,透露出这副躯壳正在承受的、难以言喻的摧残。轿帘缝隙不断灌进寒彻骨的冬风,混杂着街道上若有若无的馊水味、劣质炭火味,还有一种京城富人区边缘特有的、沉闷而死寂的压抑。

小轿最后停在了城东一所气派,却隐约透着一股子暮气的府邸侧门。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赵府”匾额,门口两只石狮子半埋在未清的积雪里,显得有些孤寂肃杀。门房显然早已得了信,并未多问,只拿眼瞟了瞟这顶不起眼的小轿和跟轿的婆子,便默不作声地开了侧边一道仅供单人出入的窄门。

没有拜天地,没有穿红的喜娘唱喏,甚至没有一句入府的场面话。轿帘掀开,方才跟轿的婆子一把将裹在灰蓝色襁褓里的婴儿塞到了宁微臂弯里,动作粗蛮得像是塞过一个包袱。

冰冷僵硬的襁褓触手生硬,宁微踉跄了一下,才靠紧冰冷的轿门站稳。那婆子眼神锐利地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活气的脸上刮了一下,鼻子里极轻地哼了一声,便不再看她,转身对开门的仆役扬声道:“接住了!赵老太爷交代的,人送到了,可得好好照看!” 那语气轻飘飘的,透着毫不掩饰的轻视。

仆役眼皮一翻,算是应了。婆子立刻缩着脖子,挥挥手催着轿夫调转轿头,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快速消失在街角,像是甩掉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门房仆役这才懒洋洋地斜睨着宁微,拿腔拿调地开口:“跟我来。”说着转身就朝府里走去,也不管宁微抱着孩子能不能跟上。

赵府的格局是上京城常见的豪商之家样式,雕梁画栋不少,却有些年久失修的感觉,廊柱上的漆色暗淡,游廊下的花木在冬日里只剩枯枝败桠,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败落气息。越往里走,越发显得沉闷压抑。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混合的气味——浓重的草药苦气、陈腐的家具木头味、还有隐约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熏香,混合成一种足以让人呼吸不畅的沉闷味道。

仆役三拐两绕,穿过一个堆着破旧杂物的小院,将她带到了一处偏僻角落的房门前。院子很小,墙角结着冰棱,光秃秃的地面冻得铁硬。房门是普通的松木板,没有上漆,显得格外寡淡简陋。推开门,一股带着潮气的阴冷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凳、一个粗木衣柜。床上铺着半新的粗布被褥,桌上放着一套粗瓷茶具,仅此而已。

“就这儿了。”仆役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仿佛多留一刻都嫌污浊。

宁微抱着冰冷的襁褓,站在屋中,如同置身冰窟。怀里的婴儿似乎被冻醒了,发出细微的、小猫般的哼唧声。

她环视着这逼仄冰冷的角落。灰暗的墙壁,硬冷的板床。这里就是她和她怀中这个孩子,今后名为“栖身”的牢笼。她走到那张粗笨的木桌前,指尖抚过冰凉的桌面,粗糙的纹理磨着尚未完全愈合的细嫩掌肉。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一个小小的凹陷处,积着薄薄一层尘埃。她将那冰冷的襁褓轻轻放在桌面上,腾出手,将那点尘埃拂去。

动作极轻,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屋里唯一的窗户开得很高,糊着半旧的纱,透进来的天光也是惨淡的。她转过身,背对着那个放在桌上、仍自微弱哼唧的襁褓,一步一步走向冰冷的床铺。每走一步,脚步都很沉,身体深处撕扯般的痛楚又被那沉重的步子牵扯上来,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刺。

和衣躺倒在硬板床上,粗糙的布面贴着面颊,带着一股阴凉。疲惫排山倒海般地袭来,沉得眼皮都快要支撑不住。

模糊的视线里,桌面那个襁褓还在微微蠕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得几乎要消散在冰冷空气中的哼唧。

宁微闭上眼。

时间如同赵府角落里积下的浑浊水流,凝滞、粘稠、缓慢,带着一股无处不在的腐闷气息。日升月落,冬去春来,又熬过了湿冷的长夏。

宁微在小院角落那间清冷的屋子里,挨过一天又一天。初时,她周身骨缝里都透着那股产后带进府门的沉疴,走几步路就虚汗透衣。赵府里煎药的砂锅倒是终日不绝于缕地咕嘟响着,只可惜,那些黑褐粘稠的汤汁,大多是要端进主院赵老太爷和老夫人屋里的补药,或是有头脸管事得了风寒头疼脑热的方剂。轮到她和角落小院,便只是粗使仆妇随意从大厨房端来的、治疗咳喘冻疮的苦臭药渣子,敷衍地煮一煮,勉强吊住条命罢了。

她的身份是赵老太爷新纳的妾。老太爷赵弘业,年过五旬,早年跑商船富甲一方,如今积下了沉疴,身子早就亏空得厉害,一年有大半年是躺在病榻上,连说话都气喘。

宁微入府的第三个月上头,病弱的赵老太爷才勉强挪动着脚步,由两个健壮小厮搀扶着,过来这冷僻小院瞧了一回。屋子里弥漫着浓重未散的劣质草药味,襁褓里的孩子哭得厉害,小脸通红。赵弘业在门口站了片刻,浑浊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看了一眼床上躺着、面色青白、鬓发散乱不堪的宁微,又瞥了一眼哭得快要闭过气的婴儿,蜡黄的脸上皱成一团,不知是嫌弃孩子的吵闹还是厌烦满室的药气。他喉咙里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终究是一口浓痰上涌,呛咳着剧烈喘息起来,老脸憋得紫涨。小厮们慌忙将他扶走,临走时只对院里的管事婆子仓促丢下句:“看……看顾着点……莫……莫出岔子……”声音微弱无力,转眼就消失在廊角。

自那之后,赵弘业再不曾踏足这小院一步。她就像一件被主人遗忘在角落、积了灰的古董摆设。

主母王氏,赵府实际的掌权者,是赵弘业的结发妻子。生得圆脸盘,细眉细眼,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多少风霜,唯有一双眼睛精亮精亮,像淬了毒的针尖。她对宁微,从头至尾便只有刻骨的轻蔑和冰冷的掌控欲。

府里其他几房姬妾,见了王氏如同老鼠见了猫。唯有新入府的苏姨娘不同。苏姨娘名唤苏婉,年岁比宁微还小两三岁,是赵弘业三个月前收的良妾,据说是个落魄小官之女。她生得极其柔媚,细腰长腿,一头乌发如同流泉,眼波流转间天然带着一股楚楚动人的风流韵致。赵弘业病中烦闷,倒是对苏婉还有几分怜惜,常唤她在病榻前侍奉汤药说话解闷。

不知是妒忌宁微虽是“残花败柳”却曾占了“镇北将军府少奶奶”的名头,还是看不惯她身上那股子被苦难磨砺后越发沉默坚韧的气质,苏婉对宁微的敌意比主母王氏更甚三分。

一个月前,宁微省出一点为数不多的粗布和棉花,好不容易给儿子做了件贴身的薄袄御寒。一日午后,她带着刚会走几步的儿子在院里唯一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槐树底下晒太阳。小娃娃穿着新袄,走得摇摇晃晃,开心地去抓地上落下的枯黄槐叶。

恰逢苏婉带着丫鬟捧着刚得来的新料子从院门口经过,脚步轻盈,裙裾飘过时,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孩子身上那件簇新却材质低廉的小袄上。她脚步一顿,那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微微一挑,嘴角牵起一丝似笑非笑。

“哟,” 苏婉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清晰地钻进宁微的耳朵,带着一丝浮冰般的凉意,“宁姐姐倒是手脚麻利。赵府里的针线上人,怕也没姐姐这般疼儿子。瞧瞧,这针脚细密,真是难得。”她眼波流转,瞟向宁微身上那件依旧半旧不新的夹袄,“只是姐姐这般顾念小的,倒亏待了自己这身子呢。这衣衫……看着……啧啧。” 她没说完,只是轻笑着摇头,眉梢眼角皆是嘲弄,“可怜见的。听说宁姐姐以前在将军府,那吃穿用度,想是比咱们这商户人家更金贵些?如今……唉,真是委屈姐姐了。”

她身边的丫鬟也抿着嘴,偷偷地笑出声来。

宁微背对着院门坐在一张破旧的小杌子上,手里还拿着半件没缝完的旧衣。苏婉尖锐的话语像风一样刮过,字字都带着刺。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仿佛对方嘲弄的只是空气,只是那吹过院墙的萧瑟秋风。唯有搁在膝头、握着针线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细小的针尖在粗布上停顿了一瞬,才又缓缓地、极稳地刺了下去。

她身旁的小娃娃全不知那些话语里的弯绕,摇摇晃晃地举着一片枯黄的大叶子,踉跄地扑到宁微的腿边,用沾了泥土的小手抓住她的裙角,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叫:“娘……叶叶……”

宁微眼底冰封的寒意,在低头看向儿子的一瞬间,倏地融化了一角。她没有去接儿子递来的那片干枯脆弱的叶子,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将他额前因玩闹而汗湿的几缕软发拨开,露出他那双乌溜溜、懵懂清澈、完全倒映着自己的眼瞳。小娃娃得了回应,咯咯地笑起来,抓着母亲的裙角,又晃晃悠悠转身去追逐被风卷起的另一片落叶。

日子就这样在刻薄审视和无边冷眼中缓缓爬行。没有人为她们母子说一句话,所有人都视她们为理所当然的尘埃。那份入府时一同带来的、属于“先夫林骁”的、沉甸甸的名头,早已在无人提及中彻底蒙尘,连它曾经存在的意义都显得可笑。没人提起孩子的姓氏,没人关心他是否该记入赵家宗祠。他就只是小院角落里无声无息长大的一个“庶子”,一个迟早会被彻底遗忘的存在。

唯一的暖意,如寒夜里微弱摇曳的一点烛火,竟然来自主母王氏的院子里。

那是赵府唯一成年的嫡出子嗣,赵启恒。府里上下都称他“大少爷”,约莫七岁的年纪。生得单薄,面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身形也瘦弱得很,常常裹在厚厚的、质地极好的狐裘里,仍止不住会轻轻咳嗽几声。他是赵家金枝玉叶的少爷,却也像是精心豢养在富贵樊笼里一株羸弱的兰草。王氏对这唯一的儿子视若掌中珠,平日里去老夫人和赵弘业那里请安,也是带着他,将他护在身边,唯恐他沾染了一点病气风寒。但令人奇怪的是,这精致宝贝着的小少爷,性子却并不骄纵跋扈,反而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他极少去其他姨娘院里走动,甚至连他生母苏婉那边,也少见他的身影。

一日清早,料峭春寒尚未退尽,宁微正带着孩子在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下,小心翼翼地给新移来的一株耐寒的野菊花苗培土。那野菊是从角门外墙根下偷偷挖来的,纤细瘦弱的茎秆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主母王氏院里新得了一匣子据说是从京郊温泉庄子上现采的明前新茶。王嬷嬷带着两个小丫头过小院给各房分派一些。经过时,王嬷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那株寒酸的野菊苗上刮过,随即落在宁微粗糙冻红的手指上,嘴角下撇,冷冷道:“没根没脚的东西,费这功夫,养活了也没人赏!不如留着气力照看好哥儿,没得过了寒气给整府招晦!”说着,拿眼示意旁边的小丫头给宁微放了一小包分量最轻、品质最次的茶叶,便趾高气扬地领着人走了。

宁微默默收起那包粗茶叶子,放到石阶旁,继续专注地培她的土,仿佛刚才那番呵斥从未入耳。

就在此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

王氏身边另一位管事赵嬷嬷正领着大少爷赵启恒走过。赵启恒穿着一身簇新的天水碧云纹锦缎小袄,外罩银灰色镶白狐毛斗篷,小小的身体裹在里面,更显精致脆弱。他脚步顿住,目光并没有去看那个低头忙碌的宁微,也没有看旁边怯生生、脸上还沾了点泥巴的小娃娃,而是落在那株刚刚栽好的、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细弱野菊苗上。

小家伙蹲下身,伸出干净的小手想去碰触那几片嫩得几乎透明的黄绿色小叶。旁边的大丫鬟吓了一跳,赶忙拉住他的手:“哎哟我的小祖宗,这刚移栽的野草,根都露着泥水,当心冻着了您的贵手,奴婢回禀主母,让花房给您移最好的金菊来赏玩!”

赵启恒的手被丫鬟拉住,并没有挣脱,他只是抬起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那丫鬟近在咫尺的、焦急的脸庞,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的稚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固执:“花房的……不好看。” 他的目光又落回那株孤零零的野菊苗,“它……冷。”

他挣脱开丫鬟的手,在小菊花苗旁蹲了好一会儿,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真的在为这株野草是否寒冷而担忧。

丫鬟无法,只得轻声哄着。

从那一天起,这位金贵的、被主母和王嬷嬷看得眼珠子似的大少爷赵启恒,竟时不时地会避开他母亲院中的仆妇视线,像个机敏的小鹿般溜达进这偏僻寒酸的角落小院来。

他不爱说话,总是睁着一双清澈却带着淡淡忧色的眼睛,沉默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有时候是站在院门口,看着宁微在冷水中浆洗儿子的小衣物;有时候是趴在窗台上,看着宁微给才呀呀学语的娃娃喂些简单的米糊;有时候只是默默蹲在老槐树旁那个小小的、用砖块胡乱垒砌的花池边,看着那株在她们母子几乎是用呼吸取暖般呵护下挣扎存活的野菊。

宁微起初是带着警惕的。她见识过太多的恶意,从不相信高门大户里会平白落下什么“善心”。尤其是在苏婉那里吃了明枪暗箭,在主母王氏那里尝尽了冷眼刻薄之后。她将儿子牢牢地护在身后,自己则隔开一段距离,沉默地看着那个锦衣华服、却透着莫名孤寂的孩子,如临大敌。若是有王氏院里的仆妇寻来,她更是立刻带着儿子退回屋内,紧闭上房门。

但赵启恒似乎并不在乎她的戒备。他来得悄然无声,走得也无声无息。从不进她的屋子,也从不试图靠近她或者拉扯她的儿子。就那么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看着,像在看一处与他全然无关,却又有些什么东西牵引着他的风景。

一次难得的春日午后,有微薄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吝啬地洒下来。宁微正抱着儿子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指着院墙上砖缝里长出的一蓬翠绿色的、不知名的细小藤蔓,教他认:“草……”小娃娃懵懂地跟着学:“草……草……”

赵启恒不知何时又静悄悄地来了,站在不远处的廊檐阴影下。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倚靠在冰凉的廊柱上,一双干净的眼眸安静地望向宁微和她怀里的孩子。

也许是阳光给了人一丝假象的暖意,也许是怀中儿子柔软的依恋稍稍冲淡了心头的寒冰,又或许是这段时间赵启恒无声的、不带任何目的性的“陪伴”终究一点点消融了宁微戒备的坚冰。当小娃娃从宁微的膝上滑下来,摇摇晃晃地、第一次主动朝着那个一直沉默注视他的小小身影走过去,用肉乎乎、还沾着口水的小手,怯生生地抓住了赵启恒垂在身侧、冰凉的衣袖一角时,宁微心头猛地一紧,几乎要冲过去把儿子抱回来!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赵启恒那总是微蹙的眉头,竟舒展开了一点点。他没有挣开那沾满口水的小手,也没有丝毫嫌弃。他慢慢弯下腰,苍白的小脸对着那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娃娃。小娃娃仰着头,用乌溜溜的眼瞳回望着这个好看却又有些奇怪的哥哥。赵启恒伸出另一只干净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了碰小娃娃柔软的发顶,声音很轻很轻地飘了出来:

“姨娘……”

他唤了宁微一声,目光依旧落在小娃娃那张稚气懵懂、充满了好奇的小脸上,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姨娘……这个称呼从赵家大少爷口中轻声唤出,不带轻蔑,只有一种孩子气的、试图亲近的询问。宁微怔在原地,紧握的手指缓缓松开,指尖微微发凉。那一刻,她才真正看清了赵启恒眼中的东西——那不是打量与算计,而是一种深埋在孩童心底、却始终无法触及理解的、名为“家”的疏离与渴盼。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份粗陋却真实的暖意,如同濒死的小兽本能地嗅到一丝生的气息。

她沉默了良久,才用同样低哑的声音回答:“……思宁。” 这个名字划过她干涸的心底,仿佛一道愈合经年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渗出苦涩的血腥味。“林思宁。”后面两个字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

赵启恒似乎听清了,又似乎没有。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点点头,再次轻轻摸了摸小娃娃的头顶,没再说话。

那以后,赵启恒像是认定了某种许可,来得更勤了些。他依旧话少,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属于孩童的沉静。很多时候,他只是搬一张小杌子,放在屋檐下宁微常坐位置的几步之外,沉默地坐着。手里有时会拿一本开蒙的《千字文》或《千家诗》,书页翻着,视线却常常越过书页边缘,落在那对母子的身上。

春日里,他开始学着宁微的样子,笨拙地帮衬着给那株在风中艰难挺立的野菊花浇水。小手握着小小的木瓢,小心翼翼,生怕水浇多了冲垮了根部那点可怜的泥土,或是力道大了敲痛了娇弱的花苗。

有时候,宁微给林思宁缝补衣衫,赵启恒就坐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小杌子上,安静地看着。

林思宁最喜欢跟在赵启恒身后蹒跚学步。小娃娃跌跌撞撞地跑,软糯的声音喊着:“爹……爹爹……等等宁宁……”

宁微的手猛地一抖,针尖瞬间刺破了指腹,沁出一个鲜红的血珠,她猛地抬头,嘴唇微启,那句阻止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赵启恒先有了动作。

他立刻停下脚步,转回身,走到扑倒在草地上的小娃娃跟前蹲下。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林思宁膝盖上沾的几根枯草,把他那只沾了泥土和口水的圆乎乎小手握进自己微凉却干净的手掌里,然后慢慢用力,稳稳地将小娃娃拉了起来。他看着小娃娃揉着摔痛的膝盖、委屈巴巴、却又含着眼泪仰头望着自己的模样,那双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般的黑眼睛里,竟然罕见地、极其清浅地弯了一下。

他动作轻柔地帮小娃娃拍掉身上的泥土,从自己干净的锦缎袖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薄荷皂角清香的素白细棉手帕,耐心地替林思宁擦了擦脸蛋和手上沾的灰土泥痕。

“摔疼了?”他低声问,声音依旧平静,却比平素少了几分疏离,多了点细微的温和回响。

林思宁不懂这些,但他似乎本能地感受到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他依偎在赵启恒腿边,大大的眼睛里委屈的泪水还没干,嘴角却已经不自觉地咧开了一个无齿的笑容,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咯咯笑声。

赵启恒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将他抱了起来。他站起身,抱着软乎乎的小娃娃,朝宁微走来几步。

阳光下,他那总是略带几分病态的苍白脸上,被春日初升的金芒镀上了一层暖意。他看着宁微,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对小娃娃那错乱的称呼流露出丝毫的讶异或尴尬。他只是极轻地问了一句,目光扫过宁微刚才被针刺破、还在隐隐渗出血丝的手指:“姨娘,可备了伤药?”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仿佛只是最自然的关心,只在乎此刻这一刻,她指尖的小小伤口是否得到了及时的抚慰。那一刻的赵启恒,身影逆着光,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边,显得温文而坚定。

宁微望着他怀里的小娃娃咯咯地笑,小手抓挠着赵启恒颈侧垂落的柔软发丝,心底深处,那层紧紧包裹着、名为林骁的沉重冰壳,骤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寒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在街巷屋顶呜咽地打着旋。又是一年深冬,距离宁微被一顶灰呢小轿抬入赵府侧门,已是整整三年。

这日午时刚过,天就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上京城鳞次栉比的屋顶上,预示着入冬后的第一场正经大雪随时要泼洒下来。

宁微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摞精心挑拣过、颜色质地还算匀整的中等棉线头,脸上罩着面巾,遮住了口鼻,露出的额头光洁依旧,眉眼却比三年前更深沉,更安静,只余下一点被生活打磨出的沉稳韧劲。身上穿的依旧是那身浆洗得发白却干净的细布棉裙,外面套着件半旧的青色棉布斗篷。

三年前那个摇摇欲坠、只能躺在硬板床上等死的妇人,如今竟在赵府这泥沼中缓慢地重新站稳了脚跟。她有一双极为灵巧的手,尤其善于编织盘结。入了冬日,那些富户人家要换新席子、编新篮子、制新门帘,还有女子头上的结子穗子、小儿玩的精致小笼球……她靠着这不起眼的技艺,偷偷摸摸地接些私活,竟也能艰难地攒下几个大钱。加上她从王家那边挪借来的启动钱,今日便是要去牙人处盘下一间临街小铺面,将她的编织手艺光明正大地做成门脸买卖。

牙行的交割极为顺遂。小小的铺面坐落在城东平民聚集的西市口,靠近城门那片不甚热闹的所在,地方不大,门脸低矮,但胜在租金便宜。宁微仔细查了文书上王家的署名,确认无误,又在中人作保之下摁了手印画了押,将那薄薄的、决定着自己和儿子未来的契纸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

出来时,雪粒子已经变成了零星的雪花。她步履轻快地往赵府方向走,冷风裹着雪花扑在脸上,带着冰凉的清爽。

离赵府角门还隔着半条巷子,她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那平日间只在后厨和运送杂物时才开、人迹寥落的后巷里,今日竟隐隐传来压抑的喧哗和许多人汇聚的杂乱脚步声。几辆眼生的、漆黑描金、形制低调却透着庄重威严的马车辘辘行过,碾碎路上的薄冰积雪,朝赵府正门方向驶去。

远远的,便看见赵府平日里总是虚掩着的朱漆正门,此刻居然大敞四开!无数穿着体面的管事仆从神色惊惶而恭敬地侍立在门廊两侧,原本该在府邸深处呼风唤雨的大管家赵福,竟也躬着背立在门阶之下,朝着远处雪中看不清的方向深深地揖首。

门口,被大群披甲执锐、身形笔挺如标枪般的亲卫围簇着的,是一个高颀的身影。

宁微的脚步蓦地顿住。她停在巷角一株枯树投下的阴影里,距离府门口那阵仗尚有十余丈,雪花落在她斗篷的兜帽上,很快积了一层薄白。

那立在府门阶下、被众星拱月般围住的男人身形,隔着风雪,模模糊糊地刺入了她的眼底。看不清具体眉眼,只一个轮廓。身姿挺拔如寒松,披着墨色镶银边貂绒大氅,肩头已落了一层雪。他只是那样沉默地立在那里,就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沉肃如山岳般的威压自他身上弥散开来,使得周遭所有弓腰低眉的仆役管事们,显得更加渺小卑微,连风雪都好似在绕过他盘旋。

宁微的指尖骤然陷进掌心的棉线头里,那些柔软的细线触手冰凉。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身体深处某个被层层寒冰封锢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一声细微的、干涩的碎响。她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凝的冰湖,再无波澜。她收回目光,只当那不过是风雪中的一道无关景致,转身就欲绕道去往常走的偏僻角门。

赵府的门房里,平日里惯会偷懒耍滑的守门小厮李顺,此刻正哆嗦着腿从门房里探出半个脑袋,恰好瞥见宁微要往角门方向拐的背影。那府门前骤然降下的滔天权势压得他六神无主,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惶恐的对象,想也没想,尖着嗓子朝宁微的背影喊道:“喂!宁……宁姨娘!还……还磨蹭什么呢!没看见府里来贵客了吗!前头正门……前头正门……”

他话还没喊利索,前头被侍卫簇拥、立在雪中的那个身影似乎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缓缓侧转过身来。

兜帽下,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显然听到了小厮那带着颤音的“宁姨娘”三个字。那张原本刻板冷峻、没有任何多余表情的面孔,在转向巷角那个正要匆匆离去的纤细身影时,如同被投入石块的古井,骤然起了深刻的变化。

他的目光瞬间穿透飞卷的雪幕,攫住了宁微的背影!那目光极其复杂——震惊、难以置信、恍惚、辨认……最后凝固成一种沉沉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楚!

只停滞了一霎那,男人根本不管身后府门前的门房仆役,更无视了那惊鸿一瞥的小厮李顺还在说什么,迈开长腿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宁微的方向追来!

他身形很快,步履沉稳有力,貂绒大氅的下摆在雪地上扫出深痕。侍立两侧的精悍亲卫立刻随行跟上,动作整齐划一,带起一片冰冷的雪尘飞扬。

宁微的脚步微微一顿,仿佛身后那迫近的、带着排山倒海气势的追索化作了无形的风刀雪剑。她没有回头,但斗篷下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的身形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愈发单薄,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孤绝与决绝。

她脚下没有丝毫的停留,反而加快了步子。不是向着府门,亦非赵府角落的那扇小门,只是执着地朝着一个与所有人、所有方向都不同的、更远处的灰暗小巷子拐去。她似乎只想尽快逃离这方天地,将身后那人远远地甩开。

然而,那男人的脚步比她更快、更稳。靴底碾过冻硬的雪渣,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嚓嚓声,每一步都如同踏在紧绷的心弦上。不过几息之间,墨色的大氅挟裹着凛冽的风雪气息,越过层层飞雪,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精准地截在了宁微欲拐入另一条小巷的去路前方!

宁微终于被迫停下脚步。

她微微抬起头,冰冷的雪花落进她兜帽下的眉眼。兜帽压得很低,堪堪遮到鼻梁上方,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再无三年前的惊惶痛楚,唯剩一片沉寂的冰原,映照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却又恍如隔世的脸。

这张脸比她记忆中的林骁似乎多了几分凌厉的棱角,原本麦色的皮肤因久离战场而添了些许养尊处优的苍白,唯有那紧抿的薄唇和下颚绷紧的线条,依稀可见当日那镇北将军的峥嵘轮廓。但此刻,这张足以让无数京中闺秀侧目的英俊面孔上,此刻却写满了浓重的、几乎要压垮一切的复杂痛色。

他喘息的粗重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喷在宁微冰凉的颊边。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她兜帽下那张只露出眼睛和小半张脸的容颜,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灼热与深不见底的痛悔。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滚动了几下,才从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石块砸落在雪地上:

“微微……”

他的声音喑哑晦涩得厉害,仿佛经年未曾开口的磐石第一次被撬动。那声唤出口,连他自己都像是被烫了一下,眸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我……归迟了。”

宁微兜帽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辨认一个全然陌生的路人。雪花落进她的眼睫,很快消融成一点湿痕,像是凝结的泪,又被风吹得更冷。她的唇线抿得如同刀锋般笔直,没有任何应答。那份沉默本身,便是对眼前这三载沧桑最冷酷的回敬。

林骁——如今应称为兵部尚书林昭——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翻腾如沸的情绪压下。他往前逼近一步,距离宁微已不足三尺,那股带着权势煊赫与沉痛悔恨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伸出一只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握惯了刀枪如今却习惯在朱笔黄绢间指点江山的手,隔着飞卷的雪花,似乎想拂去她兜帽上的积雪,却又在触碰到边缘前顿住,带着一种近乎于卑微的克制。

“跟我走,微微。”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力度,“回府去。你本就是我的妻。”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火的刀锋,既灼痛了自己,也意在劈开她周遭的冰层,“做堂堂正正的尚书府主母!再不必在此……”他眼风扫过四周逼仄破旧的巷陌,扫过不远处赵府那开了正门却透着一股暮气的朱红门庭,语气里充满了刻骨的痛恨与嫌恶,如同看着污秽不堪的泥潭,“在此腌臜浊地为人奴婢!”

风雪卷得他的貂绒大氅猎猎作响。他紧紧盯着她兜帽下唯一露出的眼眸,那眼神炽热又固执,像要将她牢牢锁住,不容她再脱离自己的视线分毫。仿佛只要他给出这条看起来金光大道的退路,过往所有苦难便能一笔勾销,她便该感激涕零地依附于他这新得的权势之下。

周围的亲卫们沉默地环立四周,如同一道道没有感情的铜墙铁壁,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赵府门前和巷子里偷偷探头观望的仆役,早已吓得缩回了脑袋。整条后巷死寂一片,只有风雪呼啸。

宁微静静地站着,兜帽下的脸大半隐在阴影里,雪花不停地落在帽顶和她的肩头。她没有闪避他伸出的手,也无视了他眼中喷薄欲出的痛苦与希冀。她的目光越过眼前这张充满了沉痛与权势的脸,越过那些沉默冰冷的亲卫,投向赵府那幽深内宅的某个方向,像在无声地穿透层层的屋宇楼阁,确认着什么。

时间在风雪中对峙着流淌。

终于,在漫长仿佛凝固的数息之后,宁微缓缓地抬起了手。

那只手依旧纤细,指尖因常年操持粗活而有些微的粗糙,被冷风冻得微微泛红。

这只手没有像林骁所期冀的那样,颤抖着、饱含热泪地搭上他宽厚的手掌。

它只是探进了自己青色斗篷的内侧,摸索着,动作沉缓,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然后,从贴身衣衫里,取出一样折叠得极其整齐、几乎被体温焐热的物件。

那是一张泛黄的、边缘起了毛茬的素笺。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却是一种工整却带着刻骨寒意的清晰。

宁微用两根冰冷纤细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手指,捏着这张叠得方正的素笺一角,面无表情地、稳稳地朝着拦在自己身前的男人递了过去。纸张的一端,恰好悬停在那墨色貂绒大氅上,被雪花打湿了几点深色印记。

递过去的姿态,像是在递出一样最寻常不过、却与自己再无关碍的信物。带着一种斩断过往一切的肃杀决绝。

她甚至没有看林骁的脸,目光只是垂落在自己冻得有些发青的指尖上。

然而,她那仿佛沉寂了三载的声线,终于再次响起,嘶哑,干涩,却如同冰棱坠地,裂帛般清晰无比:

“签了它。” 三个字,冰寒彻骨。

素笺的边缘,被林昭本能地接了过去。他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那张纸上,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指节用力到泛白。纸面上没有称谓,没有寒暄,只有赤裸裸的三列字:

林昭亲启:

和离书

立书人宁微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在他眼底!林昭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中,原本混杂的痛楚、歉疚、不容置疑的掌控欲,在这一瞬间轰然碎裂!被一种更加深彻骨血的惊骇和一种几乎要焚烧掉理智的滔天怒意彻底取代!他死死盯着宁微兜帽下平静无波的脸,仿佛要在那张脸上找出伪装、找出愤怒、找出任何一点情绪,却只看到了死寂的冷漠!

“和……和离?” 林昭的声音嘶哑破裂,像是砂砾摩擦着喉管,“微微!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手臂猛地抬了起来,似乎想抓住宁微的肩用力摇晃,让她清醒,手臂却在半空中僵住,因他看到了宁微微微后退了半步的动作,那动作幅度不大,却充满了刻骨的疏离与防备。

这半步,像是千钧巨石,狠狠砸在林昭的心上!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宁微会用看陌生人,甚至是看仇敌的眼神看着他!更会用一纸冰冷的“和离书”来决断他们之间的一切!那和离书上的字迹工整却冰冷,毫无温度,比这三年的风雪更冻彻心扉!

就在这僵硬凝固得如同万载寒冰被投入烈焰般混乱灼痛的一刻——

宁微身后那条更窄更暗的巷子深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步子还有些不稳当,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响。

是林思宁。

小娃娃穿着宁微亲手缝制的小棉袄,外面罩着一件崭新的枣红色、镶着雪白风毛边的小斗篷——那是前几日赵启恒特意托人悄悄送到小院外的。软软的风毛边衬得他那张小脸格外玉雪可爱。

他跑得有些喘,小脸因为疾跑和寒冷冻得红扑扑的,像一只熟透的小苹果。他根本无暇顾及巷子里对峙的陌生人或者那些面无表情肃立的黑甲侍卫。他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带着浓浓的依赖和一丝奔跑后的兴奋,径直扑向了巷口!

目标却是——

停在赵府侧面巷角避风处的一架精致软呢小轿!轿子帘子半开,一个穿着墨青色长衫、披着滚银鼠毛披风的少年身影正从轿中躬身迈出,脚步轻盈地落了地。

正是赵启恒!

三年过去,少年拔高了不少,身姿依旧单薄,却像是坚韧的细竹,少了些儿时的苍白病弱,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清朗秀致。墨色长发用一支玉簪松松束着,那张脸轮廓初现英俊,眉眼间那份疏淡沉静的气质更浓了。

他显然刚被府内骚动惊动出来探看究竟,清朗的目光扫过府门前那阵势,眉头微蹙,旋即便看见了巷子里对峙的宁微与那个墨氅男子,脸色顿时凝肃起来。然而他的身影刚出现在轿子外,便被风风火火扑过来的小炮弹抱住了腿。

林思宁两只小胳膊死死抱住赵启恒的腿,小脸在他质地温软的银鼠毛披风上依赖地蹭了蹭,奶声奶气,吐字却带着孩童独有的、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清脆,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落满雪的窄巷里:

“爹爹!阿娘让你带我们回家!”

爹爹?!

轰——!!!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挟裹着冰雹般的巨力,狠狠劈在林昭的头顶!

他捏着那张《和离书》的手指猛地一紧,那张坚毅而此刻因痛楚与惊怒而扭曲的脸,霎时褪尽了所有血色,只余下一种濒临破碎的、不敢置信的灰白!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骤然逆流,冻结成冰!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扑在赵启恒腿边、喊出那惊天称谓的小娃娃身上!那小娃娃约莫三岁上下,眉眼轮廓……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是有无形的毒蛇缠绕上来,窒息感汹涌而至!

林昭的视线如同两道燃着怒火的烙铁,猛地从林思宁身上撕扯开,狠狠地钉在赵启恒那张在风雪中显得愈发清俊平静的脸上!少年站在那里,身形清瘦却不孱弱,一手下意识地护在抱着他腿的小娃娃肩头,一手还保持着掀帘欲出的姿势,神色坦然,甚至带着一丝面对不速之客应有的凝重和审视,却唯独没有错愕,没有尴尬,没有一丝一毫被强加“父职”的不适,仿佛那小娃娃这声突如其来的“爹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坦然的平静,在此刻的林昭眼中,无异于一把淬毒的寒刃!

“爹……爹?!” 林昭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嘶哑的破音响彻死寂的风雪窄巷,那声音中充满了被彻底摧毁的裂痕,每一个字都像是混着血沫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咆哮:

“你叫他——爹?!”

守寡三年后,丈夫回来了(终)

林思宁那声清脆的“水里有毒”,裹挟着孩童惊惧的真纯,在逼仄的寒屋中炸开,余音像锋锐的冰碴子,在宁微紧绷的弦上剐过,发出刺耳的鸣响。

水里有毒?

她猛地转回头,视线如同淬火的铁鞭,狠狠抽在苏姨娘苏婉惨白如尸的脸上!那双惯会含情的媚眼里,此刻只剩下被猝然撕开伪装的巨大惊骇,以及一丝狼狈的、不及隐藏的阴鸷,如同被利爪掀开的蛇窟,猝不及防地暴露了底下毒虫的蠕动!

“苏姨娘?!” 宁微的声音不高,却像浸了三九天的冰凌,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将人冻穿的寒意,“你端的药?”

苏婉身体肉眼可见地一僵,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空空如也的汤碗碗沿,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的死气。她像是被恶鬼掐住了咽喉,张着嘴,只发出短促而破碎的喘气声,先前那股特意营造的、自以为将对手玩弄于股掌的“关切”荡然无存。她看着宁微那双骤然凝起千钧冰雪、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蜷在榻上小脸潮红、却因那突兀指控而瞪大眼睛的思宁,巨大的恐惧终于后知后觉地攫住了她。她甚至不敢去看一旁赵启恒惊疑不定、渐渐沉淀下审视冷意的目光。

“我……我不知道!贱蹄子胡说什么!” 苏婉的声音陡然拔尖,像是要撕裂屋里的死寂,尖利刺耳,“下毒?谁……谁会对个小崽子下手?定是这孽障高烧糊涂了说疯话!姨娘!快把这小孽种挪开!沾染了晦气害得哥儿染病你们谁担得起……”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一边试图往门口退,手臂挥舞着想拨开什么,更像是在挥打无形的恐惧。

“拦住她!”

宁微的声音比苏婉的尖叫更冷更沉,像一柄淬毒的短匕精准钉入混乱的中心!同时,一直默立在宁微身后、早已因苏婉异样而脸色铁青的管事婆子猛地一步上前,那魁梧的身子如同一堵墙拦在了门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攥住了苏婉试图推搡的手腕!

“啊——!放手!” 苏婉吃痛尖叫,精心保养的指甲胡乱抓挠。

“封院!所有人,不得擅自走动!” 宁微的目光扫过被苏婉尖叫引来的几个探头探脑的院外粗使婆子和丫鬟,她们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恐与茫然。“去请府里常供奉的王郎中来!立刻!就说少主子急病!” 她盯着管事婆子的眼睛,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药渣、汤碗、茶具、炭盆灰,但凡苏氏今日进过这个屋子接触过的东西,全部看好!尤其是那碗汤!把地上的药汁给我刮起来,一点都不能少!”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瘫在管事婆子手中、依旧徒劳挣扎嘶叫的苏婉脸上,那眼神如同穿透了她的皮囊,直视其内污浊腐烂的灵魂,冰冷地吐字:“在我儿子命悬一线之时还敢用这般腌臜手段……苏婉,你最好祈祷,这药,真的‘无毒’!”

苏婉所有的叫嚣戛然而止,只剩下失魂落魄的喘息和因为手腕剧痛而抑制不住的抽噎。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曾被她肆意踩踏的、安静隐忍得如同角落苔藓的残花败柳,那层经年累月包裹的沉默外壳下,蕴藏着何等尖锐的、足以将她彻底撕裂的寒芒。

管事婆子得到指令,再不敢迟疑,立刻高声吩咐外面惊慌的仆妇,又指派了两个力气大的粗壮仆妇死死看住如同烂泥般软倒的苏婉。

药碗砸在地上时溅开的乌黑药汁,在地面蜿蜒流淌,被冰冷的空气迅速冻结,留下一片深褐色狰狞的印记,像某种丑陋的诅咒被钉在了原地。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吓得手脚哆嗦,在管事婆子的厉声催促下,战战兢兢地拿着一只空茶杯的盖子,跪在地上,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去刮那粘稠的半凝固药渣和汤液。

宁微再无暇理会身后的混乱。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林思宁身上。

那一声惊叫似乎耗尽了小娃娃最后一点力气,加之高热凶猛如同燎原野火,烧得神智迷糊,他蜷缩在赵启恒怀里,小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痉挛,滚烫的鼻息喷在赵启恒颈窝里,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让赵启恒的臂弯收紧一分。

“火……好大的火……” 思宁又开始无意识地呓语,带着浓重的哭腔,“爹爹……在火里……跑……娘亲跑……” 那小小的眉头痛苦地拧着,仿佛在梦里又看到了那毁灭一切的滔天烈焰,看到那个“爹爹”被火舌吞噬的可怕景象。

宁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那熟悉的“火场”呓语,此刻在苏婉那碗可疑的药汁衬托下,在她猝不及防暴露的惊惧眼神中,被赋予了截然不同、近乎惊悚的指向!

难道……那场夺走林骁“性命”的大火……

她强迫自己压下那瞬间涌起的、足以打败一切认知的冰寒战栗,手指因后怕而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凝神。迅速打开自己随身带来的旧木匣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样简陋但却是她三年来靠微薄所得一点点积攒下的药物——用于风寒的甘草、晒干的枇杷叶、少许祛湿的艾绒、还有一小包金贵的冰片。她飞快地挑拣着,将甘草、一点艾绒塞进小铁壶,点燃火折子,就着旁边的小泥炉开始煮水。又将冰片捻成细末,兑了一点温水化开。

“启恒,” 宁微的声音因竭力镇定而显得有些紧绷干哑,但清晰无比,“帮我扶住他,别让他蜷成一团。”

赵启恒没有应声,只是将怀里滚烫颤抖的小身体抱得更稳了些,一只手轻柔却有力地托住思宁的后颈。少年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沉肃,眉头紧紧蹙着,清冷的眼瞳里映着宁微忙碌的身影和小娃娃痛苦的脸,所有杂念都被摒除,只剩下此刻护住眼前这个小小的、正在被未知恶意伤害的生命。

滚烫的药气蒸腾起来。宁微小心地将浸透冰冷井水、绞得半干的布巾覆盖在思宁的额头上,又用干净的手指蘸了蘸那冰凉的薄荷冰片水,一点一点湿润思宁烧得滚烫干裂的嘴唇。每一次碰触到那滚烫的肌肤,她的指尖都如同被无形的针扎刺。

“再忍忍……乖,思宁……看娘亲……” 她低声呼唤着,声音不再刻意压低,温柔而急迫,“娘亲在这里……不怕……不怕……水来了……”

那熟悉的声音似乎穿透了高热带来的混沌迷障。思宁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小脑袋在赵启恒臂弯里不安地左右扭动,终于在宁微冰凉的指尖再次贴上他汗湿的额头时,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高热让他的视线模糊而涣散,像蒙着一层滚烫的水汽。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晃动的、焦急的轮廓俯在面前,影影绰绰的。是阿娘……但那轮廓又好像……有些重叠……重叠着另一个无比熟悉、刻入骨髓的影!

梦里那火场中高大沉默、拼死将他推出死亡阴影的……

“爹……爹?” 小娃娃滚烫的小嘴含糊地翕动着,失神的大眼睛望着眼前晃动的影子,带着惊悸未消的依恋和浓重的委屈,“爹……爹……不要丢下思宁……思宁怕……”

这含混破碎、却清晰指向那梦中虚影的呓语,不啻于又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

尤其是刚刚走到床边,亲眼目睹了苏婉被制、听闻了“有毒”指控,此刻正欲上前探看孙子情况的赵启恒的“父亲”、赵家名义上的家主赵弘业!

他僵立在门槛边,脚像生了根。方才院中的混乱和宁微那冰冷肃杀的指令早已有人快跑去主院禀告了他。他本是带着惊疑和一丝被惊扰贵体的恼怒匆匆赶来,此刻却猝不及防地撞见这一幕——自己病病歪歪唯一的孙儿神志不清地抓住那个身份敏感的少年喊“爹爹”,而他那温婉柔弱的新宠苏姨娘,正像一条失了水分的鱼,瘫在仆妇手中脸色灰败地被堵着嘴!

更让他惊疑不定、如坠冰窟的,是地上那片触目惊心的药渍!那小杂种口中嘶吼出的“毒”字!还有此刻,宁微投向他那近乎于穿透性、带着刻骨审视与不信任的冰冷目光!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蹿上头顶!赵弘业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喉间一阵腥甜上涌,扶住门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咳咳咳……反……反了……这是要……要反了……” 赵弘业指着屋内,咳得惊天动地,老脸涨得紫红,“把……把这……把这搅家精……” 他想下令处置宁微,喉咙却被一口浓痰死死堵住,只剩下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混乱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泥潭,愈发浑浊黏稠。宁微却仿佛隔绝了这层混乱,她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儿子那双涣散、因高热而蒙着水汽、却带着微弱希冀看向赵启恒的大眼睛里。方才那声含混的“爹爹”,如滚烫的针,刺透了所有伪装,让她胸腔里翻涌起混杂着疼痛、酸楚、还有一丝渺茫惊悸的巨浪。那梦呓重叠着的影子……会是……巧合么?

就在赵弘业咳得快要背过气,仆妇们束手无措,所有人都为那声惊心的呓语和地上狰狞的药渍而心思各异、暗流汹涌的当口——

“郎中来了!郎中来了!” 一个仆役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救命稻草般的狂喜。

年近花甲、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王郎中挎着药箱,几乎是被人从半梦半醒中拖来的,被几个仆役气喘吁吁地架进了这间弥漫着紧张和药腥气的屋子。老人一进门,浑浊却锐利的眼睛迅速扫过乱糟糟的场面,掠过地上凝固的药渍和旁边小丫头捧着刮药渣的杯盖,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榻上那烧得满面通红、痛苦抽搐的小小身影上。

“都退开!” 老郎中低喝一声,带着行医大半辈子的沉雄威势,几步抢到榻前,探手便搭上了林思宁细弱的腕脉。那粗粝布满老茧的指腹甫一接触小娃娃滚烫的皮肤,老郎中的眉心便猛地一拧!他迅速俯身,拨开小娃娃的眼皮,又掰开他的小嘴看了看舌苔。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面色却越来越沉,如同罩上了一层严霜。

“速取井水一桶!要最冷的!快!” 王郎中头也不抬地急声吩咐,又掏出自己随身的针包。

“怎么样?!孩子……孩子怎么样?” 宁微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强迫自己屏住呼吸,看着王郎中紧蹙的眉头。

王郎中布满皱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无比凝重。他迅速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没有丝毫犹豫,闪电般刺入思宁合谷穴!小娃娃身体猛地一弹,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痰热壅盛,窍闭神昏!” 老郎中语速极快,声音紧绷,“内有热邪引动肝风!看脉象……邪毒炽盛!高热已惊厥!必须立刻清泻开窍,引邪外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旁刮下来的药渣和那杯盖边缘残留的深褐色粘稠药汁,“那药渣……速取予老朽查验!”

宁微的心猛地一沉!邪毒炽盛?!王郎中竟用了“邪毒”二字!与他刚才那句含糊的“水里有毒”何其吻合!她的目光如同冰锥,再次狠狠钉向被两个仆妇死死按在墙角、面无人色的苏婉!那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焰在她胸腔里疯狂燃烧!

就在这时,一阵更为急促沉重的步伐声撞碎了屋外的风雪死寂,由远及近!

数盏巨大的羊角风灯穿透风雪夜色,映照着一队玄甲亲卫沉默森然的身影,如同铁流般涌入这小小的赵府角门,将那逼仄小院瞬间围得水泄不通!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院中所有赵府仆役腿软筋麻!

在这令人窒息的肃杀阵仗核心,一道披着墨色貂氅、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山岳般巍然出现。林昭迈步踏进这熟悉又陌生的小院门槛,浓眉紧锁,深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飘飞的雪幕,笔直地刺向那间灯火通明却混乱压抑的主屋!

兵部尚书亲至!

雪夜之中,墨氅金冠的身影裹挟着上位者的威仪肃杀,如一道沉默的雷霆劈入这充斥着混乱、惊悸、以及无形剧毒的赵府小院。林昭的每一步都踏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具有压迫感的声响,所过之处,赵府那些原本就因苏婉事发而惊惶失措的仆役,此刻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纷纷如同被无形巨手按下头颅的鹌鹑,躬身缩肩地退避出一条狭窄通道。

兵部尚书亲至!这消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让整座赵府死寂。之前还因苏婉行径激怒攻心、被管事婆子架着的赵弘业,此刻老脸彻底灰败下去,像被抽空了所有气力,连挣扎怒骂都忘了。他浑浊的老眼惊惧地望向那道踏雪而来的挺拔身影,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破气声。

屋内的混乱喧嚷被这股无形的气势强行镇压下去。

林昭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住一瞬。他深寒的目光扫过屋内狼藉景象——地上未干的药渍、被制住堵嘴脸色死灰的苏婉、被仆妇们扶着摇摇欲坠面色惊恐的赵弘业……最后,那目光如同燃烧着冰焰的烙铁,牢牢地锁定在榻前。

宁微正紧紧握着滚烫的儿子颤抖的小手,她的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劲弓。老郎中王老的银针一根根刺入思宁的穴位,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仿佛同步抽紧着她的呼吸。方才王老那声“邪毒炽盛、惊厥险症”,每一个字都如同钢针扎在她的心上。

“林……林大人?” 王郎中显然认出了来人身份,惊得手一抖,动作不由得一顿,慌忙起身要行礼,却被林昭沉冷的声音打断。

“不必多礼!救人要紧!” 林昭的声音如同北地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暖意匮乏的屋子。他大步上前,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王郎中手中的针包、孩子潮红痛苦的脸,以及宁微惨白紧抿的唇线。他迅速从袖中摸出一块兵部特批通行禁宫的金牌令牌,塞给紧随其后的亲卫统领,语速极快,字字如磐石落地:“持此令牌,急赴太医院!请当值的秦院判立刻过来!就说兵部林昭亲自延请,事关稚子性命!无论耽搁了谁的事,唯尔是问!”

“是!” 亲卫统领肃声领命,接过令牌转身疾步而出,玄甲铿锵,迅速消失在风雪夜中。

王郎中得了此言,心中一定。能惊动太医院秦院判那样的圣手,这孩子总算多了几分指望。他立刻重新定神,再次专注捻动银针。

林昭的目光转向宁微怀中的林思宁。

那张因高热痛苦而扭曲的小脸,汗湿的发丝紧贴额角,潮红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不正常的色泽。那眉眼,那鼻梁的轮廓……林昭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一股汹涌的、混杂着陌生血脉牵引的悸动和某种难以置信的钝痛猛地撞上心口!这不是他在巷口风雪中仓促一瞥时产生的错觉!这孩子的面容……与他少年时……隐隐重叠!

这念头如同电流击穿神经!

他高大的身躯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在那巷口,因猝然面对宁微递来的冰冷“和离书”和那声指向旁人的“爹爹”,激起的暴怒、被背叛的痛楚、以及错失三年的荒诞感曾如火山般喷发,几乎要焚毁一切理智。可此刻,在亲眼看到这幼小生命挣扎在死亡线上,亲眼确认了那梦中呓语与方才地上毒药带来的惊悚指向,再对上宁微眼中那虽冰冷却充满了绝望守护的眼神……

巨大的、迟来的惊涛骇浪狠狠拍击着他的认知壁垒!那声嘶力竭的嘶吼——“你叫他爹?!”——如同反噬的烈焰,将他烧得体无完肤!一个荒诞得令人战栗的可能性,在三年的生死离别后,挟裹着风雪冰寒,狠狠地贯穿了他!

他僵立原地,目光死死锁在孩子脸上,那神情如同被重锤击中头颅般空白、错愕、继而涌起翻江倒海的滔天悔恨!

“微微……” 林昭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是在砂砾上艰难磨过。他艰难地迈出一步,试图靠近,“思宁他……”

宁微却如同受惊的母兽,在那声呼唤响起的刹那,猛地抬起头!她没有看他!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出鞘的寒刃,瞬间跨越整个屋子,精准狠戾地刺穿雪幕,钉在窗外小院廊下那个早已面如死灰的苏婉身上!

“苏婉!” 宁微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碴子,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你给我听着!现在!立刻!说出那碗毒药的来历和配制之人!否则——” 她的目光扫过瘫在仆妇手中、眼神涣散的赵弘业,如同最冷酷的审判,“否则我儿今日若有三长两短!我宁微立时撞死在当场!以血为祭!纵化为厉鬼,也要生生世世啃尽你这贱婢皮肉!让你全家上下不得好死!祖坟冒脓疮!生不如死!永堕无间!”

那怨毒到极致的诅咒,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恨意喷薄而出!那歇斯底里、全然不顾后果的玉石俱焚的气势,那视己身如草芥、也要拖着仇敌一同赴死的疯狂眼神,瞬间震慑了所有人!连沉浸在施针中的老郎中都猛地一抖!

赵弘业被那凄厉的诅咒骇得身体一颤,剧烈地咳喘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瘫在墙角、原本眼神绝望涣散的苏婉,被宁微这直刺灵魂的“厉鬼”诅咒和那字字见血的“全家上下不得好死”惊得浑身剧烈痉挛!宁微那不顾一切的眼神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坠入地狱的恐惧!死!她会死!死后还要不得安生!全家都会被拖累!巨大的恐惧猛地冲垮了她仅存的心理防线!死亡的威压远胜于赵弘业往日那点微不足道的宠幸和控制!

“不……不!我说!我说!” 苏婉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嘶鸣!堵嘴的布团被情绪激动的她猛地挣脱开来!她涕泪横流,身体如筛糠般抖动着,眼神惊恐如同见了活阎罗:“是……是‘千日眠’!南……南疆来的!药……药粉是……是前些日子大少爷……赵启恒……他……他奶嬷嬷……给我的!说……说只要放进汤里一点……不会立刻死人……只会……只会有时昏睡不醒!看着……看着像身子虚……可……可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厉害!不知道孩子喝了会这样啊!饶命!饶……”

“千日眠”三个字脱口而出,瞬间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

一直沉默守在思宁榻边、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风雨的赵启恒,骤然抬起了头!少年清秀的眉宇间第一次绽开了清晰可见的裂痕!那裂痕中不再是平日的温润沉静,而是瞬间涌起的震惊、不敢置信、以及被背刺的滔天愤怒!

“——奶嬷嬷?!” 赵启恒的声音干涩嘶哑,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

而被仆妇架着、几乎快要晕厥的赵弘业,在听到“千日眠”三个字时,浑浊的老眼猛然瞪得溜圆!一股奇异的腥红涌上他蜡黄的脸!那不是震惊,而是一种醍醐灌顶、继而化为噬心毒火般的恐惧和狂暴!

“老货!老娼妇!毒妇!” 赵弘业像是被烫到的毒蛇,猛地从仆妇的搀扶中挣脱出来,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指着苏婉的方向,喉咙里爆发出沙哑破音的嘶吼:“竟然是你……原来是你!三年前南境军报……大火焚城……那个镇北将军的死讯传回上京……你……你当时就在林家老夫人的佛堂!咳咳咳……”

话未说尽,一口滚烫的浓血混杂着碎块,骤然从赵弘业嘴里狂喷而出!带着浓烈的腥气,星星点点喷溅在冰冷的地砖上,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刺目而诡异!他那肥胖松弛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一僵,布满恐惧和不可置信的眼睛死死瞪着空中某处,瞳孔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涣散开去!

“老……老爷?!” “不好了!老爷吐血了!” 惊慌失措的尖叫瞬间撕裂了小屋紧绷的死寂!

大片的、粘稠的鲜血洇湿赵弘业的衣襟前襟,他像是一袋骤然倒空的米袋,直挺挺地向后栽倒!沉重的身躯砸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屋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王郎中脸色剧变,匆忙瞥了一眼榻上状况稳定的思宁,立刻飞身扑向赵弘业。几息之后,他的老脸布满沉痛灰暗,指下赵弘业脖颈一侧的脉搏已微弱到难以感知,只剩下出气多进气少的濒死破风箱响动!

“脉悬绝……油尽灯枯……心火暴亢……痰迷心窍……” 王郎中声音干涩地宣告,浑浊的眼中一片惨然,“只怕……是中风急症!回天乏术了!”

而角落里的苏婉,在亲眼目睹赵弘业喷血栽倒、亲耳听到那指向三年前南境大火的“毒妇”指控时,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抵赖都彻底被死亡碾碎!巨大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如同铁钳般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喉咙里发出几声短促尖锐、如同夜枭啼鸣般的怪异气音,身体如同煮熟的虾米般骤然躬起,四肢疯狂地痉挛扭曲!惨白的眼珠猛地向上翻去,只余下大片可怖的眼白!嘴角不受控制地开始向外涌出白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抽……抽风了!苏姨娘也疯了!” 仆妇们惊慌失措地尖叫着松手,看着苏婉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在地上剧烈弹跳、扭动,嘴角白沫横流,转瞬间便彻底失了人样!

方才还因主子们骤然昏厥癫狂而尖叫混乱的仆役们,全都被林昭带来的玄甲亲卫用冰冷刀鞘强压着跪伏在冰冷的砖地上!他们身体抖若筛糠,额头死死贴着冻硬的地面,不敢抬头直视那方寸之间瞬息万变的天翻地覆!

短短几息之间,赵府名义上的主人赵弘业倒在血泊里命悬一线,野心勃勃的苏姨娘因巨大恐惧当场抽风失智如同厉鬼附体!整个赵府内宅最顶尖的两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掐断了命脉!一切的导火索,却只是那个蜷在娘亲怀里、因王老郎中施针暂时压制住惊厥,正被小心喂服一匙化开安宫牛黄丸药汁的小小孩童林思宁!

那一点珍贵澄澈的药汁沾上他滚烫干裂的唇瓣,他本能地微微啜吸了一下,浓密如小扇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是被强烈的苦涩唤醒了一丝虚弱的清明。

小家伙的视线艰难地在床边逡巡着。娘亲宁微那张饱含泪意、却强撑平静的脸庞占据了近在咫尺的视野。稍稍抬起眼睫,撞进的是蹲在他榻边、清俊少年赵启恒那双蕴满急忧、此刻因递来参片而显得专注温柔的眼眸。再往上……越过赵启恒瘦削的肩头,那道几乎要撑破屋子顶棚的高大挺括身影,沉默地伫立在几步外,如同一座投下巨大阴影的沉默山峦。

深黑的貂氅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更加深刻冷峻,紧蹙的浓眉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正沉沉地注视着他,目光中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沉入海底万年的风暴被强行按捺,只余下沉重的墨色压在他的身上。

那是……巷口风雪中见过的……新爹爹么?

小娃娃的思绪被高热烧得一片混沌,分不清梦里火场中拼死将他推出的高大身影,与眼前这山岳般带来强大安全感的身影如何错位重叠。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害怕与本能依恋的感觉攫住了他小小的心脏。他微微睁大有些失神的水润黑瞳,定定地“看”着林昭。

在所有人的屏息凝视下,烧得迷糊的小家伙挣扎了一下,似乎想从娘亲怀里挣出,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翕张,对着那个沉默伫立的陌生“父亲”身影,用一种既像委屈哭诉又似梦里呓语的微弱细声含混响起:

“爹爹……痛……” 他艰难地抬起小手指了指自己的小肚子,“水……水坏……思宁……痛……”

“爹!爹!救……思宁……”

那声气若游丝的“爹爹”,带着孩童对权威最本能的求救,如同投入坚冰湖面的最后一块磐石!

宁微环抱着儿子的手臂猛地一紧!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那滚烫的泪珠狠狠砸在她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手背上!不是屈从!不是认命!是看着怀中被剧毒和高热双重折磨、神志不清却本能呼唤着血脉亲长庇护的小小生命,心头那块经年冰封的土地寸寸龟裂!

林昭——伫立在几步之外如山岳般沉静威严的兵部尚书,在听到那声含混而真切的“爹爹”呼唤时,如同被万钧雷霆劈中!他高大挺拔的身形猝不及防地剧烈晃动了一下!所有的从容、所有的深沉谋划、所有的权势与威压,都在这一刻被那奶声奶气、充满依赖与委屈的呼唤彻底击得粉碎!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深邃锐利的眸子里仿佛有狂澜在奔涌!那里面翻滚着无法言喻的巨痛、失而复得的狂喜、被彻底打败的认知撕裂!悔恨如同毒蛇绞缠住心脏!三年!整整三年!他竟将妻子孤身置于这龙潭虎穴!竟让自己的骨血在这吃人的地方挣扎着喊他爹爹!他竟……还曾疑她背弃!

“思宁!” 林昭喉头剧烈地滚动,一声压抑着千言万语的低唤终于冲出喉头,带着令人心惊的沙哑!他不顾屋内所有残留的混乱与血腥,一步抢上前,巨大的身影罩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不是走向宁微,而是直接在她面前单膝触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急促的风!那冰冷的貂绒氅角拂过冻硬的地面。

他那双曾握惯虎符朱笔的手,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抚上思宁烧得滚烫、布满了细碎汗珠的小小额头。

就在林昭的手刚刚触碰到那滚烫额头的瞬间,兵部尚书亲卫统领去而复返的急促脚步声撞破风雪!秦院判带着两名药童,披着厚重的御寒雪氅,几乎是被人半架着匆忙闯了进来!这位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脸上还带着被强行从暖阁请出的惺忪与一丝不满,但当他的目光扫过跪在榻前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中那个裹在襁褓里、烧得通红的小小躯体时,所有残余的睡意和不满顷刻间烟消云散!

老院判浑浊的眼睛瞬间精光大盛!如同猎豹发现了最珍奇的猎物!他一把推开欲上前扶他的药童,脚步竟比年轻人还要快上几分,几乎是扑到了榻边!

“让开!都让开!” 秦院判苍老但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一把拨开了正在喂宁微手中安宫牛黄药汁的赵启恒!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住了被林昭大手抚过的思宁的小脸!

下一秒,那充满威严的老脸如同川剧变脸般,骤然换上了无比凝重近乎狂喜的表情!他伸手便抓向思宁的手腕,动作迅捷老练!

“孩子!”

“孩子!救孩子!”

那压抑着千钧狂涛、低沉嘶哑的声音几乎是和林昭急切的呼喊同时响起!一声出自兵部尚书之口,一声出自被巨大变故刺激得心神震颤的赵府管事婆子口中!在混乱达到顶点,所有生路几乎被碾碎的时刻,太医院圣手秦院判的到来,如同撕裂漫天阴霾的一道曙光!

秦院判布满岁月刻痕的手刚刚搭上林思宁滚烫的腕脉,老郎中王老如蒙大赦,几乎是带着哭腔立刻将位置让开,语速极快地将自己探查的脉象和方才所用的银针穴位一一告之。

秦院判浑浊却精光湛然的眼眸在王老提到的“邪毒炽盛、惊厥”几个字时骤然收缩!他那张因匆忙和风雪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所有的老迈昏聩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顶尖国手的绝对专注与凝肃!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话,枯瘦的手指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那遍布细小银针的瘦弱手臂经络上疾速拂过!如同在抚摸一尊即将崩裂的珍宝!

一丝微弱得几近于无的脉搏被他指尖沉稳精准地捕捉!他闭目凝神,数息之后,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锐利的光芒如电石火般迸射!

“快!取老夫药囊中墨玉葫芦!化阳水三滴!金针九枚!银针排毒血!” 秦院判苍老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急促地响起,如同军令下达!一名年轻药童立刻从巨大药囊中小心翼翼地捧出几只温润的玉匣,手指快若奔雷地取出一枚通体墨黑、雕刻着盘龙纹的玉葫芦!瓶塞打开的瞬间,一股极其奇特、清凉中带着霸道热力的气息逸散出来!

“这孩子体内蛰伏的寒毒……非同小可!” 秦院判取出一枚细长如同牛毛的金针,凝声如寒铁,“绝非寻常‘千日眠’!‘千日眠’麻痹经络!此毒却是……蛰伏命门,引动热毒攻心!若非此童气血亏虚至极点、毒邪尽数发于体表脉象显露!又被王家妙手银针吊住一口元气引毒散出……此刻怕是……早已……” 他没说下去,但眼中的凝重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手中那枚寸许长的金针,带着他毕生修为凝聚的沉稳力道,精准无比地刺向林思宁头顶几处隐秘大穴!金针入体的瞬间,那原本如同煮虾般滚烫的小娃娃身体猛地剧烈一颤!一声微弱却清晰的痛苦呜咽从喉咙里溢出!

“思宁!” 宁微和林昭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宁微紧紧抱住儿子的身体,眼中的泪几乎要决堤!

秦院判置若罔闻,屏气凝神,双手在几枚金针上极其细微地捻动、提戳!每一次捻动,都伴随着林思宁身体更加剧烈的颤抖和更深的痛苦呜咽!汗水迅速从老院判额角渗出!

就在那小身体痛苦蜷缩得如同濒死虾米的刹那——

“嗯……”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饱含了巨大痛苦与挣扎解脱之意的呻吟,从林思宁紧闭的唇齿间幽幽逸出!

他那因高热惊厥而紧紧攥起的、小小的拳头,缓缓地、如同耗尽生命最后气力般松开了!小小的掌心摊平在宁微的手臂上!

与此同时,他那张被烧得如同熟透虾子般通红的小脸上,眉心深蹙的褶子如同被无形的手缓缓熨开!紧咬的牙关也随之松懈了下来!

一层细密、粘稠、散发着极其微弱腥味的汗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沁满了他原本滚烫干涩的额头、鬓角、脖颈!

金针引毒!疏泄热邪!

圣手一出,生死立判!

“好了……好了……” 王老郎中在一旁激动得几乎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泄出来了!热毒泄出来了!有救了!有救了孩子!”

宁微抱着体温开始缓慢下降、陷入沉沉昏睡的儿子,感受着那虽然微弱却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大颗的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儿子汗湿的额头上,迅速被皮肤的热度蒸腾成微小的水汽。她紧抿的唇终于颤动着张开一丝缝隙,仿佛那压在心头三年的巨石被挪开了一丝罅隙,新鲜的、冰冷的风得以灌入。

她缓缓抬起泪眼,目光穿透弥漫的药气与水雾,第一次没有回避,直视着近在咫尺、单膝跪地的林昭。

林昭的大手依旧覆在思宁额上,感受着那滚烫的体温正一点点退潮。他那张冷峻到近乎刻板的脸上,所有曾因为权势而刻意雕琢出的深沉与隐忍都在这一刻崩塌!墨深的眼底翻涌着足以熔毁一切铁甲的炽热熔流!他凝视着宁微那双被泪水洗刷得格外清晰、写满了疲惫伤痛与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眸,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悔恨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看着她,深深地、如同要将她的灵魂镌刻进眼底般地看着,用近乎耳语的力道,嘶哑却无比清晰地说:

“宁微……跟我回家……” 这五个字,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命令,不再是带着权柄的恩赐,而是三年来跋山涉水、穿越生死炼狱后,终于响起的叩门之声,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与坚定,向自己失落的整个世界发出的、最沉重的召唤。

守寡三年后,丈夫回来了(终章)

车驾在漫天飞雪中碾过京城冻得硬邦邦的街道,深青色华盖遮住风雪,玄甲亲卫沉默拱卫,蹄声整齐而低沉。

车厢内厚重的波斯绒毯隔绝了外界的严寒,角落的鎏金莲花小炭盆散发出恒定的暖意。宁微抱着沉睡的儿子坐在一侧,身上罩着柔软暖和的白狐裘斗篷——这是车驾离开赵府前林昭沉默解下亲自给她披上的,带着他体温的余热和雪松冷冽的气息。

孩子沉沉睡着,呼吸虽弱却规律平稳。小脸在高热彻底退去后显出过度消耗后的极度苍白和虚弱,像一朵失水的雏菊。宁微的目光片刻不离地锁在他脸上,指尖偶尔掠过他微凉的脸颊,确认那份温热的存在。

车厢另一侧,林昭端坐着。貂绒大氅脱下后露出一身肃穆的玄色暗纹锦袍,宽肩窄腰,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绷紧的下颚线条和几乎凝滞在儿子身上的目光,泄露出他极力维持平静下深藏的沉重。风雪夜的变故、失而复得的狂澜、孩子体内那可怕的南疆寒毒、以及妻子眼中那份沉寂多年的坚冰……都在他心中疯狂冲撞。

车内空气凝滞,唯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车轮碾过街面薄冰,发出单调的吱呀声响。

车厢壁厚实,京城的风雪被隔绝在外。但这绝对的安静、这华贵温暖的狭小空间本身,于宁微而言却如同另一种无形的枷锁。她抱着思宁,指腹无意识地在那小小的脊背上轻轻摩挲,垂下的眼睫掩住了所有情绪。白狐裘斗篷带着陌生的、属于一个强大权势者的气息,柔软细腻的绒毛贴着皮肤,带来舒适的暖意,却让她感觉如同被一张无形的网包裹着,挣脱不得。这份舒适,在她心头激起的不是感激,而是更加尖锐的对比——三年前那个冰冷的柴房,那个濒死挣扎的雪夜。那时她在哪里?抱着同样孱弱的新生儿,面对的只有寒窗破瓦和一室凄凉。

车窗外是呼啸的风雪声,窗内是令人窒息的、奢华铺张的沉寂。林昭的存在感强大得如同实质的压迫,目光落在儿子睡颜上,却又仿佛穿透了这空间,烙在她身上。

思宁似乎被颠簸惊扰,小眉头在睡梦中不安地蹙了一下,发出极其细微的一声哼哼,小脑袋下意识地往宁微怀里埋得更深。

林昭的呼吸骤然粗重了一丝,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霍然抬眼看向宁微,那目光中翻滚着浓稠的痛楚与急切,像是想将她此刻怀抱孩子的姿态刻进灵魂深处,却又带着一种怕惊扰了这份脆弱安宁的小心翼翼。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一句道歉?一个解释?或是迟来了三年的关切问候?

然而,宁微在感受到他视线抬起的瞬间,已然更快地垂下了眼睫,将她所有可能泄露出的情绪紧紧封闭在那片细密的阴影之下,只留给他一个沉默如冰雕的侧影。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还有多久?” 终于,她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不高,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儿子苍白的睡颜上。

林昭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这突兀而直接的问题,像一道缝隙,让他干渴到近乎痉挛的喉咙终于找到了发声的契机。他立刻沉声回答,仿佛生怕回答慢了这微小的交流契机便会消逝:“穿过西市口主道就到,前面便是槐树巷。府邸是陛下新赐的,年前才修葺齐整。” 他的声音依旧低哑,却极力维持着平稳,“太医秦院判和药童已在府中候着。”

宁微没有再问,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抱着儿子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

车驾缓缓转入一条明显比之前宽敞许多的街道。风雪中,一扇巨大厚重的金丝楠木包铁兽首府门在视野尽头拔地而起,朱红漆面刺目而威严。两只狰狞威严的巨大石狻猊守卫左右,身上覆盖的厚厚积雪更添几分肃穆沉重。门楣之上,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如同巨碑般压顶而下——

敕造尚书府!

几个烫金大字在风雪夜里依旧气势逼人。

车轮碾过光洁如镜的青石板甬道,发出空洞的回响。府门无声洞开,迎入这风雪夜归的车队。

车驾在宽阔的前庭稳稳停下。车门被无声打开,刺骨的风雪立刻裹挟着寒意汹涌而入。

宁微下意识地护紧了斗篷中的孩子。

林昭的动作比她更快。他率先探身下车,高大身影挡在车门打开的缝隙前,几乎阻隔了全部的风雪。一只骨节分明、宽厚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隔着那层白狐裘斗篷,稳稳地扶住了她抱着孩子的手臂。他的掌心很烫,那灼热透过柔软的裘皮清晰地传递到宁微冰冷的皮肤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宁微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那只手没有更多动作,只是强健地、稳稳地支撑着,如同最坚实的支柱。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保证了她的稳当,又并未显得有丝毫的僭越和唐突。

她抱着思宁,几乎是被那股沉稳的力量托扶着下了车。风雪被隔绝在他身后。双脚踩在尚书府前庭清扫得十分干净、只铺着薄薄一层雪粉的石板上,抬头便是那黑沉沉、几乎望不到尽头的三重门禁。门边侍立着两排穿着青色府兵服饰、身姿挺拔的年轻侍卫,沉默如铁人,在风雪中目不斜视。

一种庞大而沉重的、代表着顶级权力与秩序的威压,如同无形的铜墙铁壁,冰冷地矗立在眼前。

“大人!夫人!外间风雪寒重,请快入内!” 一个身穿深蓝锦缎管事服、脸型方正的中年男子小跑着迎上,态度恭谨而利落。他身后带着四个同样穿着整洁、动作麻利却低眉顺眼的年轻小厮和仆妇,显然是早有准备。“院判大人已在暖阁内室等候。”

中年管事目光在宁微臂弯中沉睡的孩子脸上飞快地掠过,立刻道:“热水、药炉、干净的巾帕已备好!夫人若有需要,随时吩咐仆妇伺候!”

宁微抱着孩子,感受到手臂上那只未曾离开的、稳定滚烫的手掌握力,目光穿过眼前毕恭毕敬的人群,望向那洞开的、灯火通明的、犹如巨兽敞口的门庭深处。

里面是尚书府,是林昭的权势核心,是她母子未来可能的安稳窝巢。

可也是她必须步步为营、无法信任的冰冷殿堂。

她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风雪吹刮下她苍白的面颊显得愈发瘦削锋利。她微微颔首,抱着思宁,迈开了步伐。

手臂上的那只大手,也随之沉稳地移动,始终未曾离开分毫,如影随形,既是支撑,也是沉默的宣告与……不容置疑的圈定。

暖阁名为“静憩”,陈设极尽低调奢华。地面铺着手工织就的厚密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角落里燃着特配的安神凝气的迦南香,丝丝缕缕的幽雅甜香在暖意融融的空气中缓慢升腾。

那张紫檀木嵌螺钿千工拔步床,更是极尽心思。床榻宽大柔软,悬挂着最上等的碧色鲛绡纱帐,帐内铺陈着几层细柔温暖的蚕丝软垫。孩子小小的身体被小心地安放上去时,几乎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秦院判神情凝重,老态龙钟的身体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专注力。他枯瘦的手指沉稳精准地在思宁细瘦的腕脉上停留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眉头越拧越紧。

“邪毒炽盛,虽暂时压下惊厥险症,引出了大半热毒寒毒……” 老院判终于收回手,浑浊的眼中带着疲惫更深的凝重,“然此毒——非同小可!蛰伏刁钻至极!毒根盘踞于稚子命门深处,损及先天根本!如今看似平稳,实则根基大亏,形同……沙上建塔!”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宁微的耳膜。

“非三五剂药可祛!” 秦院判看向旁边亲自捧来纸笔的林昭,言语极其慎重,“需得数味罕见珍药为引,配以百年以上山参调护根本气血!辅以老夫独门金针刺穴之法,循续引毒!每五日施针一次,配合温养筋骨的药浴浸身!至少三月为期!这期间……断不可再染风寒、受惊吓、体气有半点损耗!否则毒邪反噬,命悬一线!”

林昭握着笔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下颌绷紧如刀削,沉默着,一笔一划,将秦院判口述的方子一丝不苟地抄录在昂贵的金粟笺上,动作沉稳如岩刻。

旁边侍立的管事早已亲自捧着数只沉甸甸的锦盒候命。林昭写完最后一字,将方子递给管事:“不惜一切代价,速速按此方将药材备齐!府库中没有的,即刻去御药房提!办不下来,拿你问话!”

“是!奴才即刻去办!” 管事额头渗汗,接过药方,小跑着退下。另外几名端着温水铜盆的仆妇在管事的眼神示意下,无声上前,预备伺候给思宁擦拭虚汗。

宁微的手几乎一直贴在孩子汗湿的额头上。秦院判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滚油泼在心上。数味珍药引、百年山参、五日一针……这早已远超寻常富贵人家的供养能力。她看着林昭毫不犹豫的“不惜一切”,没有惊讶,只有一丝冰冷的确认——这是身为兵部尚书的权势能做到的,却也是她曾苦苦挣扎在赵府角落不敢想象的奢望。她的目光掠过那几个端着温水铜盆、姿态恭顺却显得有些局促的陌生仆妇,嘴唇微抿。

在为首那仆妇捧起温水浸软的素绸手巾、小心翼翼凑近思宁时,宁微动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却极快地伸出了手,用一种旁人无法看清也来不及阻止的速度,稳稳地、不容置疑地将那温水中冒着热气的素绸巾帕从仆妇手中接了过来。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仿佛做过千百遍的熟稔。指尖在水盆边缘试了试水温,指尖细捻,确认刚刚好。然后拧到七分干,那动作既温柔又利落,没有一滴多余的水落下。这才俯身,无比细致地,一点一点擦拭孩子额头上被虚汗浸透的发际,再拭过脖颈、耳后、脸颊……每一个动作都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擦拭着的是世间最精贵的琉璃。

几个仆妇一时间僵在原地,面面相觑,目光茫然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为首那个捧着盆子的仆妇,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

林昭放下手中的笔,看着宁微专注而熟练的动作,看着她微微绷紧的、线条冷硬的侧脸。他的眸色幽深如古井,无声地挥了挥手。

仆妇们如蒙大赦,无声地放下手中的铜盆热水,再次深深福礼,鱼贯而出。

偌大的暖阁内再次只剩下三人,以及床上安睡的孩子。

沉香氤氲,温暖如春。

“这府里,你便是唯一的主母。” 林昭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无论何时,需要什么,或是有人不尽心,你只管开口处置。”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沉沉落在宁微微微抿紧的唇线上,像是想穿透那层平静的坚冰,“……我会命福叔将府中人员、库房、采买、开支,一应账册锁钥都清点出来与你过目。往后……你做主便是。”

宁微擦拭孩子额角虚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毛巾经过孩子眉心时,指尖微不可察地在那块小小的、因高热痛苦而留下的淡红印记上顿了顿。她沉默着,没有回应这如同交付国玺般的权力移交。只是拿起另一块干爽的新巾帕,将思宁的小手从温暖厚实的锦被中轻柔地拉出来,细细地擦拭着那冰凉的小手,将每一根纤细的指头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林昭看着她的侧影,所有要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头。那平静擦拭的动作,那沉默坚硬的姿态,比任何刀剑更冷锐。千般亏欠,万句辩白,在这份浸透了三年风霜的无声坚韧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宁微将用过的湿帕放在一旁小几上,拿起一块新的、被室内炭火烘烤得温热干燥的细绒巾帕,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孩子擦拭干净的小手。就在这时——

“咚!”

暖阁厚重的雕花隔断门板被什么东西轻轻磕碰了一下。

宁微和林昭同时警觉地抬眼望去。

门没有开,只是那道沉重的门板边缘,似乎贴着一个极其微弱的气息。

宁微的眸光骤然沉凝。

林昭眉头一蹙,几步迈到门边。没有任何先兆,他猛地抬手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雕花隔断门!

门板无声地滑开。

门外,一个只穿着单薄里衣的小小身影,正光着一双冻得通红的脚丫子,踮着脚尖,瑟缩在冰冷的廊下阴影里。是赵启恒。风雪夜从赵府混乱中救出的另一个孩子。他的小身体在门开带起的微风中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半湿不干的、沾了泥土和冰碴的深色粗布——似乎是从他赵府小院角落那个破旧陶盆里挖出来的枯萎野菊根。那小脸上惊惶未退,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此刻被突兀暴露在明亮温暖的灯火和林昭高大身影的压迫下,如同受惊的幼鹿,惊恐地盯着骤然打开的门扉和林昭沉凝审视的目光。

林昭的视线落在赵启恒冻得通红的赤脚上,落在他沾满泥泞污迹的单薄里衣上,更落在他死死护在怀中的那团枯萎植物根茎上。少年清瘦的脸上毫无血色,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身体僵硬,那双乌瞳深处翻涌着巨大的恐惧、无助,还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试图维持最后一点脆弱的尊严的倔强。如同一株被连根拔起、又被弃于风雪的娇弱藤蔓。

没有任何仆从看护着他。在尚书府这巨大的新巢中,在权贵门庭森严的秩序下,他被遗忘在温暖与权势的光晕之外。唯有怀中那点枯萎的根茎,是他唯一能够抓握的、象征“过往”的微弱寄托。

宁微抱着思宁的手臂,几乎是在看清门外情形的刹那骤然收紧了力度!

她猛地抬眼看向林昭,那沉寂了三年的冰层终于被这刺眼的画面彻底激碎!眼中的冰霜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怒意和急切的火光!那火光在触及赵启恒怀中那株枯萎植物的瞬间,燃至沸点!那野菊……是她们母子在赵府冷院角落里唯一的生机!那是连他……连他林骁的骨血都曾竭力呵护过的一点暖源!

“林昭!” 宁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丝毫反驳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抱着怀中沉睡的孩子,目光如火炬般灼烧在林昭脸上,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凿下:“把他给我留下!”

她指向门外那个风雪中瑟瑟发抖的纤细身影。

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带着燃烧生命的炽热,穿透暖阁的香暖,钉入林昭耳中,也响彻死寂的庭院——

“现在!”

“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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