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死”后的第三年,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座早已荒废的、她曾住过的别院。
断壁残垣间,我看见了那株她亲手种下的迎春。
枝干早已枯死,被皑皑白雪覆盖,像一具了无生气的尸骨。
她曾笑着对我说:“将军,等春天来了,这里会开满金色的花,就像我们的以后。”
那时候,我只觉得她聒噪。
后来,我亲手灌下她那碗堕胎药,抢走了她护着腹部、抵死不给的药草。
那一天,她的眼睛,就和这株枯死的迎春一样,再没了光。
我弄丢了我的春天。
我亲手杀死了我的春天。
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没有了她的京城,原来……再也等不来春天了。
1
三年前,将军府的冬日,也如此刻一般寒冷。
彼时,雪下得不大,细碎如盐,却能渗进骨头缝里。
苏晚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单薄的衣衫下,是她护了三个月的秘密。
她的腹部微微隆起,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是她和霍衍的孩子。
霍衍就站在她面前,身披玄色大氅,眉眼如霜。
他的身后,是心急如焚的管家,和端着一碗漆黑药汁的仆妇。
“把药草交出来。”霍衍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殿外飘着的雪。
苏晚死死攥着怀中用锦盒装着的药草,那是她用半生心血培育出的“暖雪芝”,世间独此一株。
她摇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不给。”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
“霍衍,这是救我们孩子命的药引,他天生体弱,若无此物……”
“住口!”霍衍厉声打断她,眼中的厌恶几乎要将她凌迟。
“清月快不行了,大夫说,只有暖雪芝能做药引,救她的命。”
他口中的清月,是太傅之女,林清月。
是他放在心尖上的青梅竹马,是他口中永远亏欠的白月光。
苏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林清月……又是林清月。
她嫁给他三年,他回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一次回来,身上都带着林府的清雅茶香。
她为他调理战伤,他只道是仆人的本分。
她为他打点后方,他只觉得是理所应当。
如今,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他却为了另一个女人,要夺走她孩儿的救命药。
“将军,”苏晚抬起头,眼中是破碎的哀求,“清月姑娘的病,可以再寻他法,可我们的孩子……”
“你的孩子?”霍衍冷笑一声,那笑意比冰雪更寒。
“苏晚,你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善妒狠毒的?”
“清月之于我,重于性命。你明知如此,却藏匿药草,坐视她生死一线。”
“你这样的女人,也配有我的孩子?”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直直捅进苏晚的心窝。
她浑身一颤,攥着锦盒的手,指节泛白。
原来,她不配。
她的爱,她的付出,她的孩子,在他眼中,都不及林清月的一根头发。
“我再说一遍,交出来。”霍衍的耐心耗尽。
“我不!”苏晚凄厉地喊出声,她将锦盒死死护在怀里,那是她作为母亲最后的坚守。
霍衍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他朝身后的仆妇使了个眼色。
两个力大的仆妇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苏晚的胳膊。
“将军!不要!将军!”苏晚疯狂地挣扎,可她的力气,如何能敌得过两个壮妇。
她的身体被按在地上,冰冷的地面刺得她骨头生疼。
另一个仆妇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走上前,粗暴地捏开她的下颌。
“不……霍衍……求你……”
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绝望的呜咽。
她看着那个亲手为她披上嫁衣的男人,此刻,他正用世界上最残忍的目光,宣判着他们孩子的死刑。
霍衍别过脸去,不看她那双绝望的眼睛。
他只觉得心烦意乱,只觉得这个女人,用她的恶毒,玷污了他对清月纯粹的守护。
苦涩辛辣的药汁被强行灌入喉中。
挣扎间,药汁洒在她的衣襟上,像一滴滴黑色的眼泪。
腹部,很快传来一阵绞痛。
那痛楚,像是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撕裂开来。
“啊——”
她痛得蜷缩成一团,额上冷汗涔涔。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她的大腿缓缓流下。
在雪白的裙摆上,晕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血腥味,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怀里的锦盒,也因剧痛而脱手,滚落在地。
霍衍弯腰,捡起那个沾染了她血迹的锦盒。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她。
他打开锦盒,确认了里面的暖雪芝完好无损,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快,送去林府!”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一丝急切。
苏晚躺在冰冷的血泊中,小腹的生命在飞速流逝。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只能看到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像一道魔咒,刻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苏晚,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苏晚笑了。
泪水混着血水,在她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凄美的弧度。
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她的春天,在大雪中,被他亲手扼杀。
2
苏晚没有死在那个雪天。
她被府里的下人抬回了那个冷清的别院。
血流了很久,孩子最终没能保住。
大夫来过,摇着头,只留下一句“油尽灯枯,好生休养”。
可苏晚知道,她的灯,已经熄了。
她躺在床上,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帐幔。
那上面,曾绣着她最喜欢的迎春花。
是她刚嫁进来时,一针一线,满怀憧憬绣上去的。
如今看来,只觉得讽刺。
霍衍再也没有来过。
他大概,正守在林清月的床前,看她服下用他孩儿性命换来的药,看她日渐好转。
他或许还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牺牲一个“恶毒女人”的孩子,救回了心爱的白月光。
多划算的买卖。
府里关于她的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夫人善妒,不肯拿出药草救林小姐,被将军灌了药。”
“活该!心思这么歹毒的女人,就不配当将军夫人。”
“就是,要不是她爹当年有恩于将军,这等身份的女子,怎能入得了将军府的门。”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一下一下割在苏晚的心上。
可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心死了,再多的刀子,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她开始咳血。
起初是几滴,后来,便是一大口一大口的鲜红。
她的身体,在迅速地败坏下去。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也好。
这样的人生,这样冷的世界,早些离开,也是一种解脱。
在一个深夜,别院突然起了大火。
火势凶猛,几乎在一瞬间就吞噬了整座院落。
下人们惊慌失措地去救火,可风助火势,根本无法靠近。
等大火被扑灭时,别院已经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人们在废墟中,找到了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
那是霍衍的母亲留下的遗物,是他们大婚时,霍衍亲手为苏晚戴上的。
将军夫人苏晚,葬身火海。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霍衍的耳中。
彼时,他正在林府,陪着林清月在院中赏梅。
林清月喝了药,脸色红润了许多,靠在他的肩上,笑意温婉。
“衍哥哥,听闻苏晚姐姐她……”
霍衍的动作一僵。
他挥退了前来报信的下人,声音听不出情绪:“知道了。”
林清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衍哥哥,你……不难过吗?”
霍衍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是她咎由自取。”
他说完,端起石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茶水滚烫,他却恍若未觉。
苏晚的葬礼,办得极为潦草。
霍衍没有出席。
他只是派人送去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他说,军务繁忙,抽不开身。
没有人知道,在苏晚下葬的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去了那片废墟。
焦土之上,月光凄冷。
空气中还残留着烧焦的气味。
他走在那片他从未用心看过的土地上,脚下踩着碎裂的瓦砾。
他停在了一株被烧成焦炭的植物前。
那是……她种的迎春花。
他想起了她曾说过的话。
“将军,等春天来了,这里会开满金色的花。”
他蹲下身,伸出手,轻轻触碰那截焦黑的枝干。
指尖传来的,是冰冷的、死亡的触感。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有些闷,有些空。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身离去。
他告诉自己,苏晚的死,与他无关。
是她自己心胸狭隘,想不开,才纵火自焚。
他救了清月,他没有错。
他的人生,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个叫苏晚的女人来聒噪了。
他应该,感到轻松才对。
3
两年后,江南,烟雨朦胧的杏花镇。
镇东头,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名为“素心堂”。
医馆的主人,是一位姓秦的女医,单名一个素字。
秦素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医术却极为高明。
无论是跌打损伤,还是疑难杂症,到了她手里,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她性子极冷,从不多言,问诊时言简意赅,脸上也总是覆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无人见过她的真容。
但镇上的人都敬重她,因为她心善。
穷苦人家来看病,她常常分文不取,有时还会赠药。
此刻,秦素正坐在堂中,低头为人切脉。
她一身素白长裙,乌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一幅清冷的水墨画。
“秦大夫,您看我这腿,还有救吗?”一个跛脚的汉子焦急地问。
秦素收回手,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筋骨错位,敷药半月,辅以针灸,可愈。”
她开了方子,递给一旁的药童。
汉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时,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秦大夫,又在忙了。”
秦素抬起头,看到来人,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极淡的波澜。
来人是镇上书院的先生,姓谢,名知非。
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衫,面容俊朗,气质儒雅,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谢先生。”秦素微微颔首。
谢知非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雪梨羹。
“看你这几日有些咳嗽,特意为你熬的,润润肺。”他笑得温和。
镇上的人都知道,谢先生对这位神秘的秦大夫,心思不一般。
他每日都会来素心堂坐坐,有时送些吃食,有时只是静静地看她看诊,从不打扰。
秦素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
她只是拿起汤匙,默默地喝着。
她的世界,早已是一片荒芜。
谢知非的温暖,就像是这荒原上偶尔升起的一缕炊烟。
不真实,却也……不那么令人讨厌。
两年前,她从那场大火中被人救出。
救她的人,是一位云游四方的神医。
神医治好了她身上的伤,却治不好她心里的死灰。
她跟着神医辗转来到江南,学了一身医术。
神医去世后,她便在这杏花镇落了脚,开了这家医馆。
她改名秦素,与过去的一切,做了彻底的割裂。
苏晚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个大雪天,死在了那碗堕胎药下,死在了那场冲天大火里。
活着的,只是秦素。
一个没有爱,没有恨,只有药草和病人的冷情女医。
她的世界,再也没有霍衍,也再也没有……春天。
“咳咳……”
一口甜羹下肚,她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
谢知非立刻递上一方干净的手帕,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
“你的身子,寒气太重,还是得好好调理。”
秦素接过手帕,拭去唇角的痕迹,淡淡道:“旧疾罢了,死不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谢知非看着她,心中微微一痛。
他知道,这位秦大夫,心里藏着很深很深的故事。
那故事,一定很苦。
他没有追问,只是柔声道:“杏花开了,明日我休沐,陪你去山后看看可好?”
秦素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好。”
或许,看看这江南的春色,能让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融化一点点。
哪怕,只是一点点。
4
京城,将军府。
霍衍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他梦见了苏晚。
梦见她浑身是血地躺在雪地里,用那双死寂的眼睛看着他。
“霍衍,你好狠的心。”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地喘着气,额上全是冷汗。
这样的梦,已经缠绕了他两年。
苏晚死后,他以为自己会解脱。
可事实是,她的影子,无处不在。
他书房里,那从未断过的安神香,是她亲手调配的。她走后,再也无人能调出那个味道。
他换下的战袍,上面那些细密平整的缝补痕迹,是他后来才发现,出自她的手。
他偶尔胃痛,下人端来的暖胃汤,也再不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属于苏晚的一切,都在这两年里,被时间慢慢磨去。
府里的人,再也不敢提起“夫人”二字。
那座烧毁的别院,也依旧保持着废墟的原貌。
他下令,不许任何人动。
他自己,却常常在深夜,一个人去那里枯坐。
林清月来过几次,想劝他将别院推倒重建。
他第一次,对她发了火。
“我的事,不用你管!”
林清月被他吓得白了脸,哭着跑回了太傅府。
他们的关系,也从那时起,变得不冷不热。
他开始觉得,林清月的病弱,似乎总是在他面前才显得格外严重。
他开始怀疑,当初的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些。
直到今天,一个人的到来,将他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来人是林清月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女,名叫小翠。
她跪在霍衍面前,浑身发抖,将一切和盘托出。
“将军,奴婢……奴婢对不起您,对不起死去的夫人!”
“小姐的病……是装的!”
“那暖雪芝,根本不是什么救命的药引!是……是小姐听说夫人有孕,又偶然得知夫人培育出了奇药,才联合大夫,设下了这个局!”
“她只是……只是嫉妒夫人,想除掉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小翠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霍衍的心上。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小翠哭着磕头:“将军,千真万确!那日您派人送去暖雪芝,小姐转头就将它……扔进了火盆!她说,苏晚的东西,她嫌脏!”
“而夫人那株暖雪芝,奴婢后来才听府里的老人说起,根本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而是她遍寻古籍,得知将军家的子嗣,天生有体弱之症,她……她是用自己半生的心血,为您的孩子,准备的保命药啊!”
轰隆!
霍衍的世界,瞬间崩塌。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逼着她喝下堕胎药,抢走的,是她为他们的孩子准备的……救命符。
原来,他骂她恶毒善妒,而真正的恶毒,却在他百般呵护的羽翼之下。
他以为的白月光,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弃如敝履的糟糠,却用尽生命,在爱着他,和他们的孩子。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霍衍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的书案。
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重重地摔倒在地。
“将军!”
管家和侍卫们惊呼着冲了进来。
霍衍却像是听不见。
他的耳边,只剩下小翠那句撕心裂肺的话。
“……她是用自己半生的心血,为您的孩子,准备的保命药啊!”
他想起了苏晚跪在地上,护着肚子的样子。
想起了她那双破碎的,充满哀求的眼睛。
想起了她最后那句凄厉的“不!”。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无法言喻的剧痛。
那不是刺痛,也不是闷痛。
而是一种,被生生剜去一块肉的,血淋淋的,空洞的痛。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他亲手,逼死了那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啊——!!!”
一声野兽般的,充满无尽悔恨与痛苦的咆哮,从霍衍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趴在地上,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坚硬的地面。
血肉模糊,骨节尽碎,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再痛,又怎及得上心口的万分之一。
苏晚。
晚晚。
我的晚晚……
悔恨,像迟来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5
霍衍病了。
病得极重。
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嘴里反复呢喃着一个名字。
“晚晚……”
“晚晚,我错了……”
“你回来……”
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说将军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他的心药,早已被他亲手挫骨扬灰。
他昏迷了七天七夜。
第七天夜里,他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彻查当年别院失火一案。
他不信苏晚会自焚。
那个女人,外柔内刚,有着比谁都坚韧的生命力。
她那么爱他们的孩子,哪怕孩子没了,她也绝不会轻易寻死。
很快,结果就查了出来。
火,不是苏晚放的。
是有人,在她重伤昏迷之际,潜入别院,放了火,又在废墟里,扔下了一具早已准备好的,身形相似的女尸。
至于手腕上的玉镯……是从昏迷的苏晚手上,强行褪下的。
霍衍看着卷宗,手抖得不成样子。
她没死!
苏晚没死!
这个认知,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让他死寂的心,瞬间狂跳起来。
她还活着!
她只是……离开了他。
巨大的狂喜过后,是更深的恐慌。
她为什么要假死?
她恨他。
她一定恨透了他。
所以,她要用这种方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找!给我找!”
霍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猩红的眼睛里,是疯狂的执念。
“就算把整个大周翻过来,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
暗卫,探子,各地的驻军……
一张无形的大网,以京城为中心,迅速铺开。
他开始疯狂地寻找苏晚。
他查阅了所有关于她的过往。
他才知道,她自幼精通药理,她的父亲,曾经也是一代名医。
他才知道,她嫁给他之前,是江南水乡有名的才女,温婉娴静,一手丹青出神入化。
他才知道,他每一次出征前,她都会去寺庙,为他点上一盏长明灯,一跪就是一天一夜。
他知道得越多,心就越痛。
原来,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妻子。
他将她所有的好,都视为了理所当然。
他亲手,将一颗世间最珍贵的明珠,踩进了泥里。
寻找的过程,漫长而绝望。
整整一年,杳无音信。
她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再也寻不到踪迹。
霍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他不再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冷面将军。
他变得沉默,暴躁,眼底是化不开的阴郁和悔恨。
他将自己关在苏晚曾经住过的别院废墟里。
他命人清理了焦土,按照记忆中苏晚的描述,一点一点,亲手重建。
他还在那株枯死的迎春花旁,又种下了一株新的。
他每天给它浇水,施肥,像是在照顾一件稀世珍宝。
他等着它开花。
就像,在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京城的雪,又下了一年。
直到那日,一个风尘仆仆的暗卫,带回了一个消息。
“将军,在江南杏花镇,发现一位姓秦的女医,身形、声音,都与夫人极为相似。”
“只是……她脸上,一直覆着面纱。”
江南。
杏花镇。
秦素。
霍衍的心,猛地一跳。
是他了!
一定是她!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不顾下人的阻拦,甚至来不及披上大氅。
他翻身上马,不顾身上还未痊愈的伤,朝着那个魂牵梦萦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碎了京城的积雪。
他要去寻他丢失的春天。
哪怕踏遍千山万水,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他只要她回来。
6
江南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早。
杏花镇,已是满城芳菲,烟雨迷蒙。
霍衍策马立在镇口,一身风尘,与这江南的温婉景致,格格不入。
他瘦了很多,昔日挺拔的身姿显得有些单薄,眼窝深陷,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这两年的悔恨与思念,几乎将他磋磨得脱了形。
他牵着马,走在青石板路上,心跳得厉害。
他既渴望,又害怕。
渴望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眼中的恨意。
他按照暗卫的指引,找到了那家“素心堂”。
医馆不大,门口排着几个等候看诊的镇民。
霍衍站在街角,隔着一扇半开的窗,看到了那个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长发用木簪挽着,正低头为一位老者诊脉。
虽然覆着面纱,但那熟悉的侧影,那清冷的气质,那纤细的、曾为他缝补过无数次衣衫的手……
是她。
就是苏晚。
霍衍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贪婪地看着她,像是要把这两年错过的时光,都看回来。
她看起来,过得很好。
平静,安宁。
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他这个混蛋。
霍衍的心,既酸涩,又有一丝……卑微的庆幸。
他看到一个青衫男子,提着食盒走进医馆,自然而然地将食盒放在她手边,还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衣。
她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拒绝。
霍衍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刺痛。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她的安然。
是他,亲手将她推到了别的男人身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嫉妒和痛苦,迈步,朝着医馆走去。
他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前面的镇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气势不凡,却面容憔悴的外乡人。
霍衍没有理会。
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那个白色的身影上。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终于,轮到了他。
他走进医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
那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属于她的味道。
秦素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平静,淡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情绪。
她只是像看一个最普通的病人一样,看着他。
“哪里不适?”
她开口,声音清冷疏离,仿佛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霍衍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准备了一路的千言万语,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看着她,眼中的痛楚和悔恨,几乎要溢出来。
“晚晚……”
他艰涩地吐出两个字。
秦素执笔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随即,她抬起眼,眸光依旧平静。
“公子认错人了。”
“我姓秦,单名一个素字。”
她的语气,客气,却也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
霍衍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碎。
认错人了?
她怎么可能不认得他!
她只是……不想认他。
“我……”霍衍还想说什么。
秦素却已经低下头,淡淡道:“若不看诊,还请公子不要耽误后面的病人。”
逐客令。
下得干脆利落。
霍衍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雕塑。
他想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他错了,他后悔了。
可他看着她清冷的眉眼,看着她身旁那个温和守护的谢先生。
他不敢。
他怕自己的靠近,会打破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他怕自己,会再次伤害到她。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狼狈地,一步一步,退出了那间小小的医馆。
门外,春光正好,杏花如雪。
可霍衍的世界,却是一片冰天雪地。
他找到了他的春天。
可他的春天,已经不再为他开放了。
7
霍衍没有走。
他在杏花镇住了下来。
就在素心堂对面的一家客栈里。
他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窗边,看着她。
看她开门,看她问诊,看她送走最后一个病人,看她和那个谢先生一起,在夕阳下散步。
他像一个可悲的偷窥者,窥探着本该属于他的幸福。
他试过很多方法去接近她。
他亮出自己镇国将军的身份,想让官府出面。
可他派去的人,还没进镇,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了下来。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谢先生,看似只是一个普通的书院先生,实则背景深厚,是江南望族谢家的嫡子,连当地的知府,都要敬他三分。
他想用钱。
他派人送去无数金银珠宝,名贵药材。
全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附上的纸条上,只有两个字:
“不需。”
他想用情。
他在医馆门口,等了她一天一夜。
可她进出医馆,始终目不斜视,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谢知非出来过一次,站在他面前,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这位将军,秦大夫不想见你,还请回吧。”
霍衍抬起猩红的眼睛,看着这个夺走了他妻子温柔的男人。
“她是我的妻子。”他声音嘶哑。
谢知非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
“或许曾经是。”
“但在你亲手将她推开的那一刻,就不是了。”
“霍将军,有些东西,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谢知非的话,字字诛心。
霍衍无力反驳。
是啊,是他亲手推开的。
是他,把她从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苏晚,变成了一个心如死水的秦素。
他的所有权势、骄傲、悔恨,在她那双平静的眼眸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她不要他的弥补,不要他的道歉。
她甚至,连一个恨的眼神,都吝于给他。
无视,才是最残忍的惩罚。
因为它代表着,你,已经彻底从我的世界里,被抹去了。
霍衍的心,一点一点沉入谷底。
他开始明白,这场追妻之路,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这不是一场只要他低头认错,就能换来原谅的戏码。
这是一场,注定艰难的,寻不回的救赎。
他要救赎的,不是她。
而是他自己那颗,早已被悔恨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8
霍衍放弃了所有高高在上的方式。
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权势的锦衣,换上了最普通的粗布麻衣。
他开始像镇上最普通的百姓一样,每天去素心堂门口排队。
起初,镇民们还对他指指点点。
但时间久了,见他只是默默排队,从不闹事,便也习以为常了。
他成了素心堂门口,一道固定的风景。
一个高大的,沉默的,眼神悲伤的男人。
每天,轮到他的时候,他会走进医馆。
秦素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
“哪里不适?”
他便开始编造各种病症。
“我……心口疼。”
秦素为他诊脉,片刻后,淡淡道:“气血郁结,思虑过重。我开一副疏肝解郁的方子。”
她写下药方,递给他,全程没有多看他一眼。
第二天。
“我……头疼。”
秦素依旧诊脉,面无表情:“风寒入体,休息不足。这是驱寒的药。”
第三天。
“我……手疼。”
他伸出那双曾经执掌千军万马,如今却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秦素的目光,终于在他手上停顿了一瞬。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旧伤,已入骨,无药可医。”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下一位。”
霍衍拿着那张空白的药方,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无药可医。
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
也早已,无药可医。
他没有放弃。
他每天都去,风雨无阻。
他不求她能原谅他,他只求,能这样每天看她一眼,听她说一句话。
哪怕,只是最公式化的问诊。
一日,医馆里来了几个地痞流氓,调戏药童,索要保护费。
镇民们敢怒不敢言。
霍衍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
他早已不是那个战神将军,两年多的磋磨,让他的身体大不如前。
但他骨子里的悍勇还在。
他以一敌三,将那几个地痞打得落花流水。
自己也挂了彩,额角被打破,鲜血直流。
他以为,她会因此,对他有一丝改观。
可他回头时,只看到秦素平静地为受伤的药童包扎伤口,然后,对一旁的谢知非说:
“谢先生,报官吧。”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他一眼。
仿佛他刚才的挺身而出,只是一场与她无关的闹剧。
那一刻,霍衍终于明白。
他在她心里,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不是爱人,不是仇人。
只是一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陌生人。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卑微,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软弱无力。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
霍衍没有回客栈。
他就站在素心堂的屋檐下,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衣衫,冲刷他脸上的血迹。
雨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像极了眼泪。
他抬起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门里,是温暖的灯火,和他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门外,是无边的黑暗,和一场他永远也走不出的,悔恨的雨。
他低下高傲了半生的头颅,像一株被风雨摧残的野草,卑微到了尘埃里。
“晚晚……”
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雨声淹没。
“我错了……真的错了……”
“求你……再看我一眼……就一眼……”
9
深夜,秦素从噩梦中惊醒。
她又梦到了那个雪天。
梦到了那碗冰冷的药,和腹中锥心刺骨的痛。
梦到了霍衍那双厌恶又冰冷的眼睛。
“你这样恶毒的女人,不配有我的孩子。”
那句话,像一道烙印,刻在她的灵魂深处,时隔多年,依旧灼痛。
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湿透了里衣。
心口的位置,空洞得可怕。
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是她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疤。
永远无法愈合,一碰,就鲜血淋漓。
窗外,雨声淅沥。
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一股夹杂着泥土气息的冷风,吹了进来。
街对面,客栈的灯火早已熄灭。
而她医馆的屋檐下,那个高大的身影,依旧固执地站在那里。
像一尊风雨不动的石像。
秦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
她知道,他每天都在。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
可那又如何?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她早已不是那个会为了他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心动不已的苏晚了。
她的心,在那场大雪中,就已经死了。
连同那个无辜的孩子一起,被埋葬了。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谢知非端着一碗姜汤走了进来。
“听见你咳嗽,便知道你又没睡好。”
他将姜汤递给她,眼神温柔而担忧。
“喝点吧,暖暖身子。”
秦素接过姜汤,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驱散了些许寒意,却暖不了那颗冰封的心。
“谢谢。”她轻声道。
这是她第一次,对谢知非说谢谢。
谢知非愣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轻叹一口气。
“又做噩梦了?”
秦素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谢知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雨中的霍衍。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真的很执着。”
秦素放下姜汤碗,声音清冷:“那也只是他的事。”
与我无关。
谢知非看着她故作坚强的侧脸,心中一软。
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为她披上外衣。
可这一次,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他知道,她的心结,一日不解,任何人的温暖,都无法真正抵达。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秦素,你若不想见他,我明日,便让他从杏花镇消失。”
他有这个能力。
秦素摇了摇头。
“不必。”
她转过头,看着谢知非,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让他看着。”
“看着我没有他,过得有多好。”
“看着他的悔恨,有多么一文不值。”
“这,或许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说完,她关上了窗,隔绝了窗外的风雨,也隔绝了那个卑微忏悔的身影。
谢知非看着她,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知道,她不是在惩罚霍衍。
她是在惩罚她自己。
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苏晚,已经死了。
别回头。
10
霍衍在雨中站了一夜。
第二天,他便病倒了。
风寒加上心力交瘁,让他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
他被客栈的小二送进了素心堂。
这一次,他是真的病人。
秦素为他诊脉,开方,抓药,煎药,整个过程,平静得像是在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病人。
霍衍躺在病床上,贪婪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高烧让他视线模糊,他却觉得,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他想开口说话,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音。
秦素端着药碗,走到他床前,用汤匙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
她的动作,轻柔,却也机械。
霍衍看着她,眼中是化不开的哀求。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喝下了那口药。
药很苦。
苦得他心尖都在颤抖。
他想起了三年前,他逼她喝下的那碗药。
是不是,也这么苦?
不。
她那碗药里,还加了一味叫“绝望”的药引。
比他这碗,要苦上千倍万倍。
“晚晚……”他用尽全身力气,唤出她的名字。
秦素喂药的手,顿住了。
她抬起眼,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
“霍将军,”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你病了,烧糊涂了。”
一句话,再次将他打入深渊。
他不是她的晚晚。
他是霍将军。
一个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厌烦的,陌生人。
霍衍病好后,没有再天天去医馆排队。
他似乎,终于认清了现实。
他沉默地离开了杏花镇。
谢知非以为,他放弃了。
连秦素自己,心里都有一瞬间的……松动。
可她很快便将那丝情绪压了下去。
走了,也好。
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霍衍并不是放弃。
他只是回京,去做一件他早就该做的事。
他回京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林清月,连同当年参与构陷苏晚的那个大夫,一同送进了大理寺。
证据确凿,罪无可恕。
太傅跪在宫门前,求了一天一夜,也未能换回皇帝的宽恕。
林家,因构陷将军夫人、谋害其子的罪名,被削爵抄家。
林清月被判了流放三千里。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傅之女,那个他曾以为纯洁如雪的白月光,最终,穿着囚衣,形容枯槁地,被押上了囚车。
临行前,霍衍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为什么?”他问。
林清月看着他,疯癫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霍衍,我从小就喜欢你,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你却娶了苏晚那个贱人!她凭什么?她凭什么能得到你!”
“我就是要毁了她!我不仅要毁了她的孩子,我还要毁了她!”
“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霍衍看着她扭曲的面容,心中再无一丝波澜。
他只觉得,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真是瞎了眼。
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他伤害了那个,曾将他视若神明的姑娘。
他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林清月的结局,很快传遍了京城。
世人这才知道,当年的将军夫人,是何等冤屈。
人们开始同情苏晚,唾骂林清月的恶毒。
可这些迟来的正义,对苏晚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霍衍处理完京城的一切,将将军大印,交还给了皇帝。
“臣,有罪。”
“臣此生,不求功名,只求……能赎罪。”
皇帝看着他满眼的死寂和悔恨,长叹一声,准了。
霍衍,抛下了他的一切。
权势,地位,荣耀。
他孑然一身,再次踏上了南下的路。
这一次,他不是去强求,不是去乞求。
他只是想,守在她能看得到的地方。
哪怕,她永远也不会看他。
11
霍衍又回到了杏花镇。
这一次,他没有住在客栈。
他用自己仅剩的积蓄,买下了素心堂旁边那块荒地。
然后,他开始亲手,在这片荒地上,建造一个院子。
他不要人帮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亲力亲为。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
他成了一个沉默的,终日与泥土为伴的匠人。
镇上的人都觉得他疯了。
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当,跑到这江南小镇,来当个泥瓦匠。
秦素每天开门,都能看到那个在尘土中忙碌的身影。
他很高大,即使穿着粗布衣,也掩不住那身曾经金戈铁马的气度。
可他做的事,却是最笨拙,最辛苦的。
他的手,磨出了血泡,又结成了厚茧。
他的脸,被晒得黝黑,嘴唇干裂。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累。
他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建造着他的院子。
秦素的目光,从最初的漠然,渐渐地,多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是,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将他完全视为空气。
谢知非也看在眼里,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比从前更温柔地,陪在秦素身边。
他会为她送来驱寒的汤药,会在她看诊疲惫时,为她弹上一曲安神的琴。
他用他的方式,守护着她那片,不愿被人打扰的安宁。
终于,院子建好了。
不大,却很雅致。
和京城那座别院的格局,一模一样。
然后,霍衍开始在院子里,种花。
他种的,全是迎春花。
他从各地,寻来了最好的迎春花苗,密密麻麻地,种满了整个院子。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伺候着这些花。
浇水,施肥,除草。
他把所有的悔恨和思念,都倾注在了这片花圃里。
他想,京城的春天他给不了她。
那他便在江南,为她造一个,永不凋零的春天。
他希望,她推开窗,就能看到满院的金黄。
他希望,这些花,能代他,说出那些他没资格说出口的忏悔。
春去秋来。
转眼,又是一年。
江南的冬日,虽然不像北方那般酷寒,却也带着湿冷的寒意。
杏花镇,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
也落在了霍衍的肩头。
他站在院中,看着那些被白雪覆盖的迎春花。
他想,明年春天,它们就会开花了。
开得像她笑起来时,眼里的光。
他咳了几声,用手帕捂住嘴。
摊开手帕,上面是一抹刺眼的红。
他的身体,早已在多年的自我折磨和风霜侵蚀下,油尽灯枯。
他知道,自己或许,等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但他不怕。
能死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能为她留下这一院子的春天。
他已经,别无所求。
12
雪停了。
秦素推开医馆的门,一眼,便看到了隔壁院子里,那满树的琼枝玉叶。
雪后的迎春花枝,被冰雪包裹,晶莹剔透,在晨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很美。
美得,有些不真实。
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很久。
谢知非撑着伞,走到她身边。
“下雪了,当心着凉。”
他为她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斗篷。
秦素没有动,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个院子里。
她看到了站在院中的霍衍。
他比去年,又清瘦了许多,身影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缓缓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
隔着一个院子,隔着三年的时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血色的鸿沟。
他的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悔恨。
而她的眼中,依旧是那片不起波澜的死水。
最终,是秦素先移开了目光。
她转过身,对谢知非说:“今日天冷,医馆歇业一天。”
“好。”谢知非温和地应着。
他知道,她的心,乱了。
那扇她紧闭了三年的心门,终于,被那个男人,用最笨拙、最自虐的方式,敲开了一道缝隙。
那天下午,秦素独自一人,走进了那座院子。
霍衍正坐在廊下,对着满院的雪景,小口地喝着酒。
看到她进来,他手中的酒杯一晃,酒水洒了出来。
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晚……秦大夫。”
他终究,还是不敢再唤那个亲昵的名字。
秦素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那些迎春花。
“你这是做什么?”她问,声音清冷。
“我……”霍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涩道,“我想……为你种一个春天。”
秦素闻言,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春天?”
她转过头,终于正眼看他。
“霍衍,你知不知道,我的春天,是什么时候死的?”
霍衍的身子一僵。
“是在三年前那个雪天,在你端着那碗堕胎药,站在我面前的时候。”
“是在你为了林清月,亲口说出‘你不配有我的孩子’的时候。”
“是在我躺在血泊里,看着你拿着我孩儿的救命药,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时候!”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冷,一句比一句,像刀子。
她平静地,陈述着那些,足以将他凌迟千万次的往事。
“我的春天,早就死了。”
“连同那个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一起,被你亲手埋葬了。”
“你现在,在这里,为我种一个春天?”
“霍衍,你不觉得……可笑吗?”
霍衍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啊,可笑。
太可笑了。
他所有的弥补,所有的忏悔,在她血淋淋的过去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你走吧。”秦素淡淡道,“离开杏花镇,回你的京城去。”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相见了。”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也是,最后的一段话。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去。
“晚晚!”
霍衍急切地喊住她,他上前一步,想抓住她的手。
可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他早已衰败的身体。
“噗——”
又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洁白的雪地。
那颜色,刺目惊心。
像极了三年前,她裙摆上晕开的红梅。
霍衍的身子晃了晃,直直地倒了下去。
秦素的脚步,顿住了。
她终究,还是回了头。
以一个医者的身份。
她蹲下身,为他诊脉。
脉象,细弱游丝,已是……回天乏术。
霍衍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他努力地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苍白的面容。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碰她的脸颊。
“晚晚……对不起……”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若有来生……换我来等你……”
“等你的……春天……”
他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
眼睛,却还固执地,望着她的方向。
秦素的手,停留在他的脉搏上,久久没有收回。
谢知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将一件温暖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肩上。
“他……走了。”
秦素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霍衍那张,再无生息的脸。
没有眼泪。
也没有悲伤。
只是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地站起身。
她抬头,看向那满院的迎春花枝。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
细细的,密密的。
她轻声地,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漫天的飞雪:
“谢先生,你说……”
“死了的迎春花,还能再开吗?”
谢知非沉默了许久,才柔声道:
“也许……能吧。”
“但,那需要一个,很长很长的……春天。”
秦素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站在那片茫茫的雪色中,久久地,凝望着。
这一年,江南的雪,下得格外的大。
大得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
而那个迟迟不见的春天,终究,还是没有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