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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1:49:08

精选章节

1 恩情枷锁

妻子跪在郭将军病榻前哭诉半生不幸。

她控诉我挟恩图报,用当年救她父亲的恩情困了她三十七年。

儿子捧着和离书逼我签字:“爹,您去庙里清修吧,祖宅留给母亲安度晚年。”

我卖掉祖产那天,老管家深夜叩门。

他抖出埋藏半生的秘辛:郭将军书房里,供着我妻年少时的画像。

而当年她嫁我时,腹中已怀了郭将军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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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离吧,守业。”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直直砸进我的心窝里。烛火在她脸上跳动,明明灭灭,照不出半分暖意。

“郭将军……病势沉重。”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身边没个体己人,不成。”

我喉头发哽,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絮。三十七年了,这宅子里的每一块砖都认得她朱锦娘。如今她说走就走?

“锦娘……”我开口,嗓音嘶哑得厉害,“咱都这把年纪了……”

话没说完,就被儿子萧明远打断了。他站在他娘身后,像座年轻的山。

“爹,”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劝诫,“母亲心里苦了一辈子。您就……放她自在吧。”

苦?我抬眼,看着这满室富丽堂皇。红木雕花,锦缎帷幔,哪一样不是我萧守业耗尽心血挣来?如今成了她口中的枷锁?

“自在?”我几乎笑出来,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去伺候别的男人,就是自在?”朱锦娘猛地抬头,那双曾经水润的杏眼,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怨怼。

“萧守业!”她声音尖利起来,“你总不能用当年那点恩情,捆我一辈子吧?”

又是这句话。像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在我心口上磨。

恩情。

三十七年前,她爹朱老秀才一病不起,药石无效。朱家徒留四壁,连口薄棺都买不起。是我,卖了祖传的两亩薄田,又求爷爷告奶奶借遍亲朋,凑足了银子。

老秀才的命,硬是从阎王殿拽了回来。病榻前,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浑浊的老泪纵横。

“守业啊……我朱家……就剩锦娘了……你得……你得护着她……”那目光里的托付,沉甸甸的,压了我半生。

后来,朱家婶娘便常来走动。话里话外,都是锦娘的好。再后来,便是提亲。锦娘嫁过来那日,红盖头下,她抿着唇,一点笑意也无。我只当她是羞涩。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辗转得知。那时,她心里装着一个人。西街郭家的独子,郭振邦。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老秀才看不上,硬生生拆散了他们。

郭振邦也是个狠的,一跺脚投了军,从此杳无音讯。再后来,听说他成了威震一方的郭大将军。

而我萧守业,不过是她朱锦娘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一个拿钱买了她后半生的债主。

“在你身上,我耗了三十七年。”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像淬了冰的针,“够了。我也该为自己活一回。”

心口那团棉絮瞬间着了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我耗尽了家财救她爹!我起早贪黑挣下这份家业养她!到头来,全是“耗”?

“好……好!”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哐当一声巨响,“离!我成全你们这对……”

“爹!”萧明远一步上前,扶住有些摇晃的我,声音带着急切的劝阻,“您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我看着他年轻的脸庞,这张酷似他娘的脸。这些年,他娘那些怨怼不甘的“旧事”,怕早已像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

“明远,”我艰难地喘了口气,挣开他的手,“你……也是这么想的?觉得爹困了你娘一辈子?”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只低声道:“母亲……不易。”

好一个不易!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钝刀割肉。朱锦娘铁了心要走,萧明远则成了她最得力的说客。争执的焦点,最终落在了这祖宅上。

一个萧瑟的黄昏,残阳如血,泼在堂屋冰冷的青砖地上。一家三口,分坐两边,气氛僵得能拧出水来。

“宅子,”朱锦娘率先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得留着。将军府……终非我久居之地。”

我心头一刺。她连后路都盘算好了?

“娘说得是。”萧明远立刻接口,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请求,“爹,您看,您身子还算硬朗,又有城外那几亩田的进项。不如……去城外的‘慈安寺’清修?那里清净,适合您养性。”

慈安寺?那是孤老无依之人才去的荒僻庙宇!我辛劳半生挣下的祖宅,竟要我拱手让出,自己去住和尚庙?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熟悉又陌生的脸。这是我的儿子?是我萧守业唯一的血脉?

“让我住庙?”我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砂纸里磨出来,“这祖宅……是我萧家几代人的心血!”

“爹!”萧明远皱起眉,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您怎么如此固执?母亲跟了您半生,难道不该得些补偿?您有田产,饿不着冻不着,何必非要占着大宅子?”

“补偿?”我几乎笑出声,笑声却比哭还难听,“我救了她爹的命!我给了她三十七年的富贵安稳!这还不够?”

“够了!”朱锦娘猛地拍案而起,保养得宜的脸上因愤怒而扭曲,“萧守业!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挟着那点恩情!我告诉你,我朱锦娘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信了我爹的话,嫁给了你!生生误了我一生!”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这宅子,是我该得的!是你欠我的!你若还念半分旧情,就签了和离书,把这宅子留给我!否则……”

“否则怎样?”我盯着她,心已冷透。

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否则,咱们就衙门见!让青天大老爷评评理,看看是谁亏欠了谁!”

衙门?她竟不惜撕破脸皮,要对簿公堂?为了那个郭振邦,她竟能绝情至此!

“母亲!爹!”萧明远见势不妙,慌忙打圆场,语气带着刻意的安抚,“都是一家人,何至于此!爹,您消消气,母亲也是气话。”

他转向我,脸上堆起恳切:“爹,您就心疼心疼儿子吧!您二老若闹上公堂,儿子的脸面往哪搁?前程还要不要了?算儿子求您了!”

他撩起袍角,竟真要跪下。

前程?脸面?我看着他那张写满“孝子”神情的脸,只觉得彻骨的讽刺。他关心的,只有他自己的官声仕途。何曾想过他爹半生心血付之东流,老来竟要流落街头?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疲惫瞬间淹没了我。争?还有什么可争?妻子离心,儿子向外。守着这冰冷的宅子,又有何用?

“罢了……”我颓然坐回椅中,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干,声音轻得像叹息,“随你们吧。”

朱锦娘眼中瞬间迸射出胜利的光芒,快得几乎抓不住。萧明远则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爹!您想通了就好!”他立刻凑上前,将早已备好的和离书铺开在我面前,笔墨也迅速递了过来,“您放心,儿子定会常去看您!那慈安寺主持与我相熟,定会好好照应您!”

我拿起笔,手抖得厉害。墨汁滴落在雪白的纸上,晕开一团肮脏的黑。看着纸上那冰冷决绝的“和离”二字,看着下方朱锦娘早已签好的娟秀名字,看着旁边萧明远殷切的目光……

笔锋落下,萧守业三个字歪歪扭扭,如同我此刻破碎的心。

2 祖宅易主

“宅子……尽快处理。”朱锦娘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将军那边……等不得。”

“是是是!”萧明远连声应道,转头对我笑道,“爹,这事儿子来办!定给您寻个最好的价钱!您安心就是。”

安心?我闭上眼,只觉得这满堂的红木桌椅都像在无声地嘲笑我。

祖宅出手快得惊人。不过三日,萧明远便领着一个面生的富商来看宅子。那商人眼神精明,里里外外挑剔地打量着,嘴里啧啧有声,压价压得极狠。

萧明远在一旁赔着笑,不住地说:“李老板您再添点?这宅子地段、用料,可都是顶好的!”

我像个局外人,站在庭院角落那株老槐树下。粗糙的树皮硌着手心,冰冷的触感勉强维系着我摇摇欲坠的神智。看着儿子为了多得几两银子与人锱铢必较,看着朱锦娘在廊下漠然远眺,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最终,宅子以远低于市价成交。沉甸甸的银票交到我手里时,萧明远还笑着解释:“爹,如今市面不景气,这价……也算公道了。”

公道?我捏着那叠冰冷的纸,没有言语。

朱锦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将军府附近一处雅致的小院。萧明远则张罗着替我“安顿”。他口中的“慈安寺”清幽之地,不过是在香火稀薄的后山,一间低矮、潮湿的瓦房。墙壁斑驳,墙角甚至生着暗绿的霉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尘土与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爹,您暂且委屈几日。”萧明远掩着鼻子,眼神飘忽,“儿子已托人寻更好的住处了。这地方……清净,您先养养神。”

我环视这斗室,一张破旧木床,一张瘸腿桌子,再无他物。窗外是荒芜的山坡和几座孤零零的坟茔。这就是我萧守业奔波一生换来的归宿?

“知道了。”我吐出三个字,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心,已经麻木了。

他如蒙大赦,匆匆交代几句“缺什么只管找庙里小沙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车轮碾过山道碎石的声音远去,四周彻底陷入死寂。只有山风穿过破窗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

日子像这山涧的水,缓慢而冰凉地流淌。每日只有个面黄肌瘦的小沙弥送来些清汤寡水的斋饭,放下便走,不多说一个字。

我守着这方寸之地,看着日头升起又落下,听着山林间不知名的鸟雀凄厉啼叫,人迅速地枯萎下去。

那叠厚厚的银票,贴身藏着,像一块烙铁,烫得心口日夜生疼。这是卖祖宗的根换来的钱!是我半生心血最后的残渣!

夜里尤其难熬。山风刮得更猛,呜呜咽咽,如同鬼哭。破旧的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寒气无孔不入。

我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薄被里,睁着眼,看着屋顶模糊的椽子黑影。朱锦娘冰冷的眼神,萧明远虚伪的笑容,还有郭振邦那张模糊却威严的脸……在黑暗中交替浮现。

“恩情……捆我一辈子……”

“爹,您去庙里清修吧……”

“将军等不得……”

无数个声音在脑子里嘶吼、尖叫。我头痛欲裂,只能死死咬着牙,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这晚,风刮得格外凶,像是要把这破屋连根拔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又急又密。我被冻得手脚冰凉,辗转难眠,胸腔里堵着一团浊气,憋闷得快要炸开。

就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一阵急促又压抑的拍门声,骤然响起!

砰砰砰!砰砰砰!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焦急,穿透了风雨声,直刺耳膜。

我猛地坐起,心脏狂跳。这荒山野岭,深更半夜,谁会来?

“谁?”我哑声问,喉咙干得发痛。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一个苍老、疲惫又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微弱得几乎被风雨吞没:

“老爷……是我……福顺啊!”

福顺?!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混沌的脑海里!萧府的老管家!跟了我近三十年的老人!自我搬来这鬼地方,他便没了音讯。我原以为他早已被朱锦娘打发走了,或是另谋了生路。

他怎么找来的?在这狂风暴雨的深夜?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扑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抽掉那根并不结实的门栓。

吱呀——

破门被狂风猛地推开,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灌入!门口,一个佝偻的黑影踉跄着扑了进来,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借着桌上那盏昏黄油灯微弱的光,我终于看清了。

是福顺!但几乎认不出了!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被雨水泡得惨白,嘴唇冻得乌紫,浑身都在剧烈地打着哆嗦。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大的油布包裹,护得严严实实,仿佛那是他的命。

“老……老爷!”他看到我,浑浊的老眼瞬间涌出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淌下,“您……您受苦了!”

他腿一软,就要跪倒。我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湿透冰冷的身子扶住,触手一片刺骨的寒凉。

“福顺!你这是……”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将他半拖半抱到那张瘸腿桌子边,让他坐下。又慌忙扯过床上那床薄被,胡乱裹在他身上。

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话都说不利索:“老……老爷……快……快关门……风……”

我这才反应过来,回身用尽全力抵住那扇被风刮得砰砰作响的破门,费了好大劲才勉强重新闩上。狂风骤雨被暂时隔绝在外,但屋内的寒意并未减少半分。

油灯的火苗被门缝灌进的风吹得疯狂摇曳,在福顺惨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鬼魅般的影子。他裹着薄被,依旧抖得厉害,眼睛却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巨大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福顺,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按住他冰冷颤抖的手,心沉到了谷底。他这样子,绝非仅仅是因为淋了雨。

“老爷……”他嘴唇哆嗦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老奴……老奴对不起您啊!这些年……这些年……老奴是猪油蒙了心!被那点银子迷了眼啊!”

他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声音在狭小的破屋里炸开,惊得我眼皮一跳。

“你做什么!”我抓住他枯瘦的手腕。

“该打!老奴该死啊!”福顺涕泪横流,浑浊的眼泪汹涌而出,“老奴早就知道!早就知道那郭振邦……他不是个好东西!那朱锦娘……她……她更不是个东西啊!”

郭振邦!朱锦娘!这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头剧痛。我紧紧盯着福顺,预感他接下来的话,会彻底撕碎我早已千疮百孔的世界。

“知道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福顺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解开紧紧护在怀里的油布包裹。动作因为寒冷和激动而笨拙颤抖。油布层层揭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不是金银,不是地契。

是一卷泛黄发脆的旧画轴,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还有几封同样陈旧、纸张发黄的信札,被仔细地用细绳捆着。

“老爷……”福顺双手颤抖着,将那卷画轴递到我面前,眼神悲愤欲绝,“您……您自己看吧……就在郭振邦的书房里……供着的!老奴……老奴当年在郭府当差时,亲眼所见!后来……后来被赶出来,就一直……一直偷偷藏着这些东西……”

郭振邦的书房?供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手指僵硬地接过那卷冰冷的画轴。

昏黄跳动的油灯下,我缓缓展开。

纸张发出细微的、濒临碎裂的呻吟。

画上是一个少女。

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半旧的藕荷色春衫,倚着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眉眼弯弯,笑靥如花,带着未经世事的娇憨与明媚。

那眉眼,那唇角……纵然隔了三十七年的风霜,我也一眼认出!

是朱锦娘!是她年少时的模样!画得如此精细,如此传神!每一根发丝,每一片花瓣,都透着作画人刻骨的痴迷!

画轴右下角,一行铁画银钩的小字,力透纸背:

“丙辰年桃月,为锦妹写生。振邦。”

丙辰年……那正是三十七年前!是她嫁给我之前!

我的指尖死死抠进粗糙的画纸里,几乎要将其戳破!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郭振邦!他书房里竟供着锦娘少女时的画像!三十七年!整整三十七年!

“还有……还有这些……”福顺的声音带着哭腔,又递上那几封发黄的信札,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您看看……您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

我丢开那刺目的画,几乎是粗暴地扯开捆信的细绳。抽出最上面一封。纸张薄脆,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不顾一切的炽热。

“振邦吾爱:见字如面。一别旬月,思君如狂。家父病势沉疴,日日催逼,命我速嫁萧氏。吾心如刀绞,宁死不甘!然父命难违,恐累及母亲……唯盼君勿忘锦娘,他日若得腾达,救我于水火!锦娘此身虽暂属萧氏,此心此魂,永生永世,只系君一人!……”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幕,紧随其后是震耳欲聋的惊雷!破屋在雷声中簌簌发抖。

我眼前猛地一黑,抓着信纸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那娟秀的字迹此刻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我的眼睛!每一句“思君如狂”,每一句“宁死不甘”,每一句“此心此魂只系君一人”,都像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心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恩情所迫”?什么“父命难违”?全是假的!她嫁给我,不过是权宜之计!是等待她的“振邦吾爱”腾达归来的跳板!她这三十七年在我身边,心却无时无刻不在郭振邦身上!她所谓的“委屈”,所谓的“浪费”,不过是恨我挡住了她奔向心上人的路!

一股腥甜直冲喉头!我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口逆血压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福顺悲怆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老奴后来……在郭府当花匠……亲眼看着……看着那画一直供着……朱锦娘……她……她常借口礼佛去郭府后门……郭振邦的亲兵……都认得她……后来……后来老奴不小心撞破……撞破她和郭振邦在……在书房……”

福顺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继续,他喘着粗气,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混合着雨水留下的污迹。

“……郭振邦……他当时就翻了脸……给了老奴一笔银子……让老奴……永远闭上嘴……滚得远远的……老奴……老奴当时猪油蒙了心啊!想着家里老婆子病着……那银子……就……就昧着良心拿了……后来老奴进了萧府……看着老爷您待她如珠如宝……看着她……她如今竟如此绝情……老奴……老奴这心里……日日如同油煎啊!”

他猛地又抬手,狠狠抽打自己枯瘦的脸颊,啪啪作响。

“老奴不是人!是畜生!对不起老爷您的恩德!今日……今日听说她竟逼得您卖了祖宅……住进这……这鬼地方……老奴……老奴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这些腌臜事……告诉老爷您!”

他泣不成声,整个人蜷缩在薄被里,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只剩下悔恨的呜咽在狭小的破屋里回荡。

我僵立在原地。手中的信纸早已被我攥得稀烂,那少女娟秀的字迹扭曲变形,如同她早已腐烂的心肠。画轴上少女明媚的笑脸,此刻看来是如此刺眼,如此讽刺!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我仅存的理智。

三十七年!整整三十七年!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活在他们精心编织的骗局里!用尽家财救她爹,以为得了美眷;耗尽心血养家,以为儿孙绕膝!原来全是笑话!全是虚妄!

那口强压下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

“噗——”

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在桌上那卷刺目的画轴上,也溅湿了福顺惊恐抬起的脸。

“老爷!老爷!”福顺失声惊叫,挣扎着从椅子上扑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

我眼前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搅碎、撕烂!喉咙里全是铁锈的甜腥味。我撑着瘸腿的桌子边缘,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没有倒下。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的业火,瞬间焚毁了我所有的悲凉和麻木!烧得我每一寸骨头都在尖叫!

朱锦娘!郭振邦!还有……萧明远!

这个名字像一道更猛烈的闪电劈进脑海!我猛地抓住福顺湿冷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明远……”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轮摩擦,“明远……他……他是不是……”

后面的话,我竟没有勇气问出口。那是比剜心更痛百倍的猜想!

福顺看着我布满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身体剧烈地一颤。他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挣扎。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沉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下点头,像一把万钧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老爷……”福顺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悲悯,“老奴……老奴在郭府……伺候花草时……听……听郭振邦醉酒后……跟他一个心腹亲兵说过……说……说当年他投军前……就跟朱锦娘……就有了……有了首尾……后来她嫁您……不过七个月……就……就生下了大少爷……”

七个月!

轰——!

脑子里那根紧绷了三十七年的弦,彻底崩断了!

眼前的一切景象——昏暗的油灯、福顺涕泪横流的脸、桌上染血的画卷和信纸——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红淹没!耳边只剩下血液疯狂冲刷太阳穴的轰鸣,还有心脏被无数利齿啃噬撕咬的剧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难怪明远自幼便与她格外亲厚!难怪他看我的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难怪在祖宅的去留上,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母亲”那边!

他不是我的儿子!从来就不是!

他是郭振邦的种!是朱锦娘和她的“振邦吾爱”苟合的孽种!

而我萧守业!不仅养了仇人的女人三十七年!更用半生心血、卖祖宗基业换来的银子,养大了仇人的儿子!还眼巴巴地指望他养老送终!

“哈……哈哈……哈哈哈!”我控制不住地狂笑起来,笑声凄厉如同夜枭,在这风雨飘摇的破屋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疯狂!

一口接一口的鲜血涌上喉头,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胸前冰冷的衣襟上,洇开大片刺目的暗红。

“老爷!老爷您别这样!您别吓老奴啊!”福顺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着我的胳膊,试图让我停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好……好得很!”我终于止住了笑,声音却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毁灭的气息,“好一个朱锦娘!好一个郭振邦!好一个……萧明远!”

我猛地甩开福顺的手,踉跄着站直身体。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破灭的废墟中,带着滔天的怨毒,疯狂滋长!胸腔里燃烧的已不是怒火,而是焚尽一切的炼狱之火!

“走!”我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向门外那片狂风暴雨的黑暗,“福顺!跟我走!”

“老爷?您……您要去哪?”福顺惊疑不定,脸上还挂着泪痕。

“去哪?”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狰狞至极的笑,牙齿上还沾着血迹,“自然是去……将军府!看看那位情深义重的郭大将军!看看他养病养得如何了!再问问我的‘好夫人’……还有我那‘好儿子’!”

“这……这使不得啊老爷!”福顺吓得面无人色,扑过来想拦住我,“郭府门高院深,亲兵如狼似虎!您这样去……是送死啊!”

“送死?”我低头,看着自己枯瘦、布满青筋的手。这双手,曾经握过锄头,拨过算盘,为那个“家”挣下过万贯家财。如今,它只想扼住仇人的咽喉!“我萧守业,早就该死了!在三十七年前,踏进朱家大门那一刻,就该死了!”

我猛地推开他,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要么跟我走!要么,就留在这里,给我收尸!”冰冷的暴雨瞬间劈头盖脸砸下,打在身上刺骨的疼。狂风呼啸着灌入,几乎要将人掀翻。

福顺看着我眼中那焚尽一切、再无生念的疯狂光芒,浑身剧烈地一颤。绝望和悲愤最终压倒了恐惧。他狠狠一咬牙,胡乱抹了把脸,猛地冲到我身边,用他那单薄湿透的身体,试图替我遮挡一点风雨。

“老奴……老奴跟您去!”他的声音在风雨中嘶哑却坚定,“这条老命……早该还给老爷了!”

两道身影,一老一残,如同扑向烈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门外那片狂暴肆虐的黑暗之中。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全身,却浇不灭心中那焚天的烈焰!

3 血债血偿

通往将军府的路,在瓢泼大雨中泥泞不堪,如同通往地狱的黄泉道。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能短暂地照亮前方高门大户那狰狞的轮廓。

深更半夜,将军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口两尊石狮子在电光下显得格外凶恶。檐下高悬的气死风灯,在狂风中疯狂摇曳,昏黄的光晕忽明忽灭,更添几分阴森。

“开门!”我冲到紧闭的大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挥拳砸向那冰冷的、钉着巨大铜钉的门板!

砰!砰!砰!

沉闷的巨响在雨夜里格外突兀,瞬间被风雨声吞没大半。

“开门!朱锦娘!郭振邦!萧明远!给我滚出来!”我嘶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嘶哑破裂,如同困兽最后的悲鸣。

砸了十几下,手掌骨节处传来钻心的疼痛,皮肤早已破开,混着雨水和血水。大门依旧纹丝不动,像一座沉默的冰山。

“老爷!这样不行的!”福顺死死拽着我的胳膊,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充满焦急和恐惧,“惊动了护院……就糟了!”

“糟?”我猛地回头,脸上雨水血水纵横,眼神却亮得骇人,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话音刚落,大门右侧的一道不起眼的小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披着蓑衣、睡眼惺忪的门房探出头来,满脸的不耐烦和戾气。

“谁啊?大半夜的!找死啊?知不知道这是……”

他的呵斥戛然而止。借着门内透出的微弱灯光和划过天际的闪电,他看清了我此刻的形容——浑身湿透,头发散乱,脸上血迹斑斑,一双眼睛赤红如血,死死地盯着他。

门房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下意识就要关门。

“等等!”福顺抢上一步,用身体抵住那即将合拢的门缝,急声道,“这位小哥!麻烦通禀一声!是……是府上贵客朱夫人的……故人!姓萧!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夫人!”

“姓萧?朱夫人?”门房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们,尤其是我那狼狈可怖的样子,满脸写着不信和戒备,“夫人早歇下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攀扯?滚滚滚!再聒噪,叫护院打断你们的狗腿!”说着就要用力关门。

“等等!”福顺死死顶着门,从湿透的怀里哆哆嗦嗦摸出一小块碎银子——那可能是他最后的积蓄了——塞进门房手里,脸上堆起哀求,“小哥!行行好!真是天大的急事!您就帮忙通传一声,告诉夫人……就说萧守业来了!她……她一定会见的!”

门房掂量了一下手里微凉的碎银,又瞥了一眼我鬼魅般的神情,犹豫了片刻。或许是银子起了作用,或许是福顺那句“她一定会见”让他觉得有些蹊跷。

“……等着!”他最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一把抓过银子揣进怀里,砰地关上了小门。

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冲刷着身体,寒气早已侵入骨髓。我挺直脊背站在雨中,如同风雨中一杆锈蚀却不肯倒下的标枪。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福顺在我身边瑟瑟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就在我几乎要再次砸门时,角门再次开了。这次开得大了些,透出里面廊下更明亮的光线。门房探出身,脸色古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夫人说了……让你去西偏院的花厅候着。”他侧开身,让出通道,语气冷淡,“动作麻利点!别惊扰了将军养病!”

西偏院?花厅?连正门都不配走,连正厅都不配进!好!好得很!朱锦娘,你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了!

我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抬脚迈过那道低矮的门槛。福顺紧随其后。将军府内,回廊曲折,庭院深深。即使在暴雨夜,也能感受到那份泼天的富贵与威严。雕梁画栋,假山流水,无不彰显着主人煊赫的身份。

这一切,原本该是我萧家的!是我用卖祖宅的钱养活的!

门房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晃动。雨水沿着廊檐哗哗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雨声和我们踩在积水上的脚步声。

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前停下。花厅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烛光,在这凄冷的雨夜里,像一团诱人堕落的鬼火。

“进去吧。”门房丢下一句,打着灯笼匆匆走了,仿佛我们是沾了瘟疫的秽物。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冰水寒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温暖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熏香的甜腻味道,瞬间包裹住我湿透冰冷的身体,却激不起一丝暖意。

花厅布置得颇为雅致,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瓷器古玩。正中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个女人。

朱锦娘。

她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银灰色家常缎袄,头发松松挽着,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脸上薄施脂粉,眉宇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冷漠。

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那份高高在上的疏离。

看到我浑身湿透、形容狼狈、脸上还带着血污的样子走进来,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厌恶地蹙起,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冰雕般的平静。

“守业,”她放下茶杯,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你跑到这里来发什么疯?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的目光扫过我身后的福顺,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和了然。

“发疯?”我站在门口,雨水顺着破烂的衣角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迅速洇开一小滩水渍。我看着她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胸腔里的恨意如同岩浆翻涌。

“是啊,我是疯了!”我向前一步,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被你们这对狗男女!还有那个野种!活活逼疯的!”

“你!”朱锦娘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刚才那点虚假的平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伪装的惊怒和难堪,“萧守业!你胡言乱语什么!休要在此撒泼!来人……”

“来人?叫啊!”我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把郭振邦也叫出来!把萧明远也叫出来!让他们都听听!听听你这三十七年,是怎么一边花着我萧守业卖祖产的钱,一边在心里咒我早死!好去跟你的‘振邦吾爱’双宿双飞的!”

“住口!”朱锦娘气得浑身发抖,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扭曲,指着我的手指都在颤,“你……你这个疯子!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若不是我爹……”

“别提你爹!”我厉声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你爹?他拿了我萧家救命钱的时候,可曾想过他女儿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可曾想过他女儿早已珠胎暗结?他把你卖给我,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掩盖你这不知廉耻的丑事!”

“你……你血口喷人!”朱锦娘脸色煞白,踉跄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紫檀木椅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显然没想到我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血口喷人?”我冷笑着,从怀里掏出那卷被血水浸染得边缘发黑的旧画轴,还有那几封同样被雨水和血水泡得发软、字迹模糊的信札,狠狠摔在她面前光洁的地砖上!

啪嗒!

画轴滚开,少女明媚的笑靥在烛光下刺眼地展开。信札散落一地,那些曾经滚烫的、诉说着对另一个男人刻骨相思的字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暴露在空气中。

“看看!好好看看!”我指着地上的东西,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你心心念念的‘振邦吾爱’,把这画像供在书房三十七年!视若珍宝!你呢?你写给他的这些恶心东西!字字句句都在说嫁给我萧守业是‘心如刀绞,宁死不甘’!是‘此身虽暂属萧氏’!朱锦娘!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忘恩负义?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朱锦娘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画轴上,落在那散开的、她亲手写下的信笺上……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那双曾让我迷醉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惊恐、羞愤,以及一丝被彻底撕碎伪装的绝望!

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精心维持了三十七年的面具,在这一刻,被我亲手砸得粉碎!

“还有萧明远!”我步步紧逼,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声音如同丧钟,“那个野种!根本不是我萧守业的骨血!是郭振邦的孽种!对不对?!”

“不……不是……”朱锦娘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虚弱得如同蚊蚋,眼神慌乱地躲闪。

“不是?”我发出一声凄厉的狂笑,“七个月!他出生在你嫁给我仅仅七个月之后!朱锦娘!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你当我萧守业,是能容忍替别人养野种的大善人吗?!”

就在这时——

“住口!萧守业!”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陡然从花厅侧面通往内室的屏风后炸响!

屏风被猛地推开!

一个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正是萧明远!

他显然已在屏风后听了许久,此刻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我,充满了被揭穿身世的暴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愤!他穿着簇新的锦袍,腰间玉带,在这温暖的花厅里,显得格外光鲜亮丽,与我此刻的狼狈污浊形成刺目的对比。

“爹!”他厉声喝道,声音因愤怒而扭曲,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强硬,“你休要在此污蔑母亲!更不要污蔑我的出身!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跑到这里来撒野!”

“爹?”我看着他,看着他这张酷似朱锦娘、却找不到半分我萧守业影子的脸,心头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你也配叫我爹?萧明远?不……或许我该叫你——郭明远!”

“你!”萧明远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来。

“明远!”朱锦娘失声叫道,带着惊恐。

“怎么?被我说中了?”我无视他的暴怒,目光如刀,扫过这对“母子”,“一个,处心积虑,用我萧家的钱养着旧情人的孽种!一个,吃着我的,喝着我的,用着我卖祖宅的钱穿着绫罗绸缎,却帮着亲爹来夺我最后栖身之所的野种!你们母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贱人!”

“够了!”萧明远彻底被激怒,双目赤红,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狗,猛地朝我扑过来!“老匹夫!我撕烂你的嘴!”

“少爷不可!”一直在我身后瑟瑟发抖的福顺,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猛地冲上前,张开双臂,用他那枯瘦佝偻的身躯挡在了我面前!

“滚开!老狗!”萧明远怒极,想也不想,狠狠一脚踹在福顺的胸口!

“呃啊——!”

福顺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瘦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随即软软地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

“福顺!”我目眦欲裂!冲过去想扶起他。

“别管那老狗!”萧明远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脸上是狰狞的戾气,“老东西!给你脸不要脸!敢在这里撒野?真当我郭……当我萧明远是泥捏的?给我跪下!向我母亲磕头认错!否则……”

“否则怎样?”我被他揪着衣领,身体前倾,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熏香的昂贵气味。但我没有丝毫恐惧,只有焚尽一切的冰冷。我死死盯着他那双酷似郭振邦的、此刻充满暴虐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否则……你就杀了我?萧明远,不,郭明远!你和你那对不知廉耻的爹娘一样!都是吸人骨血的豺狼!是忘恩负义的畜生!这将军府的一砖一瓦,都沾着我萧家祖宅的血!你们住在这里,就不怕冤魂索命吗?!”

“你找死!”萧明远被我彻底激怒,理智全失,狂吼一声,另一只拳头带着风声,狠狠朝我的面门砸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低沉、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陡然从内室方向传来!

这声音如同一道冰水,瞬间浇熄了萧明远狂暴的怒火。他挥到半空的拳头硬生生僵住,脸上的狰狞凝固,转而化为一丝慌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声音来源。

内室的门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撩开。

一个身影被两个健壮的仆从搀扶着,缓缓走了出来。

是郭振邦。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锦缎寝衣,外面松松披着一件厚实的貂裘。脸色是一种久病之人的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发白。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扫过一片狼藉的花厅。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蜷缩在墙角、生死不知的福顺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掠过地上散落的画轴和信笺,眼神骤然一沉,如同寒潭结冰。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蝼蚁般的漠然。

“爹!”萧明远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松开我,快步走到郭振邦身边,脸上带着委屈和急于辩解的急切,“您怎么起来了?这老匹夫他……”

郭振邦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那只手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却带着千军万马的威势。他的目光平静地移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朱锦娘。

“锦娘,”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雨声,“怎么回事?”

朱锦娘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带着哭腔:“振邦……他……他疯了……他污蔑我……污蔑明远……还拿了……拿了那些陈年旧物来……”

郭振邦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如同冰冷的铁砧。

“萧守业,”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深夜擅闯将军府,辱我内眷,污我子嗣。你可知……这是死罪?”

“死罪?”我挺直脊背,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迎着他冰冷的目光,毫无惧色,反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郭大将军,好大的威风!用着我卖祖宅的银子养病,住着我妻儿暖好的屋子,倒问起我的罪来了?”

我抬起手,直直指向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郭振邦!你告诉我!你书房里供着的那幅画!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萧明远!他到底姓萧!还是姓郭?!你敢当着这天地鬼神的面!对着你郭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说一句真话吗?!”

“放肆!”郭振邦眼中寒光暴涨,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猛地咳嗽起来,蜡黄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身体摇摇欲坠,被旁边的仆从死死扶住。

“爹!”萧明远惊叫,连忙上前拍抚他的后背。

“振邦!”朱锦娘也扑了过去,泪如雨下。

郭振邦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平复,呼吸粗重。他推开搀扶的人,重新站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在我身上,里面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真话?”他喘息着,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其冷酷、极其残忍的弧度,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萧守业,你既然非要刨根问底,自取其辱……好!本将军今日就告诉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朱锦娘少女时的画像,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嘲讽,直直刺向我:

“当年,若非你爹趁朱家遭难,拿出那点臭钱要挟,逼锦娘嫁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轻蔑和怨毒:

“她朱锦娘,早就是我郭振邦明媒正娶的夫人!何至于……屈就于你这种蝼蚁三十七年?受尽委屈?!”

轰——!

他的话,如同九天之上的审判之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最后一点微末的尊严,彻底砸得粉碎!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爹的救命之恩……是“趁人之危”的臭钱!我三十七年的倾心付出……是她朱锦娘“受尽委屈”的屈就!

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一个用尽家财、奉上真心、却只换来刻骨仇恨和轻蔑嘲弄的……天字第一号大傻子!

胸腔里那口强压了许久的逆血,再也无法抑制!

“噗——!”

滚烫的、带着无尽怨毒和绝望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我口中狂喷而出!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粘稠、刺目的猩红彻底淹没!耳边所有的声音——风雨声、惊叫声、郭振邦冷酷的余音——都急速远去,只剩下血液疯狂冲刷耳膜的轰鸣……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干。我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冰冷坚硬的地砖迅速吞噬了残存的意识。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墙角福顺蜷缩的身影,是朱锦娘惊惶扑向郭振邦的脸,是萧明远那混杂着惊愕、厌恶和一丝隐秘快意的复杂眼神……

还有郭振邦那张居高临下、写满胜利者冷漠和轻蔑的、蜡黄的脸。

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着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彻底将我吞噬。

……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河底,时而被暗流裹挟着上浮,时而又重重坠入更深的黑暗。耳边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声音。

“……请了……回春堂的刘大夫……”

“……急火攻心……郁结于胸……伤了心脉……年纪又大……难……”

“……老东西命还挺硬……”

“……抬走……别死在这里……晦气……”

身体被粗暴地搬动,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冰冷刺骨的雨水再次浇在脸上,混合着车轮碾过泥泞的颠簸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被重重地放回冰冷的硬板床上,那股熟悉的、带着尘土和霉味的气息钻入鼻腔。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将我从昏迷的边缘强行拽回。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昏黄的油灯光晕在眼前摇晃,勾勒出福顺那张布满沟壑、写满焦急和悲痛的脸。他佝偻着身子,正用一块湿冷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我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

“老爷……老爷您醒了?”看到我睁眼,福顺浑浊的老眼瞬间涌出泪来,声音哽咽,“您可吓死老奴了!感觉怎么样?心口还疼得厉害吗?”

疼痛?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心口更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但比这肉体之痛更甚的,是那焚心蚀骨的恨!是那被彻底践踏碾碎的屈辱!

郭振邦那冷酷轻蔑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一遍遍在我脑海中回响:

“若非你爹趁朱家遭难……拿出那点臭钱要挟……”

“她朱锦娘,早就是我郭振邦明媒正娶的夫人!”

“何至于屈就于你这种蝼蚁三十七年?受尽委屈?!”

每一个字,都像滚油泼在心尖上!

“呃……”又是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就这样死了,我萧守业这一生,就真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成了他们茶余饭后随意唾弃的谈资!

“水……”我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福顺慌忙转身,从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小心地舀起半勺温水,哆哆嗦嗦地喂到我干裂的唇边。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

“老爷……您……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福顺一边喂水,一边老泪纵横,“那起子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值得您……”

“福顺……”我打断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将军府的人……怎么肯放我们回来?”

福顺喂水的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屈辱和愤怒:“是……是郭振邦发了话……说……说您若死在将军府,传出去于他官声不利……派了两个粗使婆子……把咱们像丢破麻袋一样……丢回了这破庙……”他抹了把泪,声音发颤,“他们还……还丢给老奴一点碎银子……说是……说是汤药费……让老奴……别让您死得太快……免得晦气……”

呵!汤药费?怕我死得太快?郭振邦!你当真是“仁至义尽”啊!既要赶尽杀绝,又要维持你那虚伪的“仁义”脸面!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笑意涌上喉咙,又被我强行压了下去。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让那被仇恨烧灼得滚烫的脑子,稍微冷静了一分。

不能死。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我要活着!哪怕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延残喘!我也要活着!活着看!看这对狗男女!看那个野种!看他们烈火烹油、鲜花似锦的富贵日子,能风光到几时!

“银子……呢?”我睁开眼,目光死死盯着福顺。

福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同样湿透的粗布钱袋,解开系绳,倒出里面的东西——几块小小的、成色很差的碎银,还有几枚边缘磨损的铜钱。

“就……就这些了……”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羞愧。

我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捻起一块最小的碎银。冰凉的金属触感刺激着指尖。这点银子,在曾经的萧家,连一顿像样的酒席都置办不起。如今,却成了我赖以续命、赖以复仇的唯一资本。

“收好。”我将银子放回福顺手里,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去买药。最便宜的,吊命的药就行。”

福顺攥紧了那点可怜的银子,重重点头,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老爷您撑着点!”

他转身,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门外依旧肆虐的风雨中。

破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将墙壁上斑驳的霉斑和椽子的黑影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身体像一具被掏空的破布口袋,冰冷而沉重。

但我心里,那团被屈辱和仇恨点燃的火焰,却在冰冷和黑暗中,烧得越来越旺,越来越清晰!

朱锦娘!郭振邦!萧明远!

你们欠我的!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一个……都别想逃!

4 真相揭晓

日子,在破庙后山这间冰冷的瓦房里,缓慢地爬行。像一条浸透了毒液的蛇,冰冷、黏腻、带着死亡的气息缠绕上来。

福顺用那点可怜的碎银子,从山下小镇药铺里抓来了最便宜的草药。药汁黑褐,苦涩得难以下咽,喝下去后胃里便翻江倒海,往往连带着最后一点胆汁都呕出来。但奇异的是,这劣药竟真的吊住了我一线残喘的生机。胸口的剧痛并未减轻,咳血的次数也未见减少,但我却不再像最初那般昏沉,意识反而在病痛的折磨和仇恨的滋养下,变得异常清醒,甚至……锐利。

清醒地感受着每一次呼吸带来的灼痛,清醒地听着窗外山风永无止境的呜咽,清醒地回忆着将军府花厅里那场锥心刺骨的羞辱,更清醒地……谋划着。

谋划着如何用这具残破的身躯,拖他们一起下地狱!

身体稍微能动弹,我便不再整日躺着。每日挣扎着起身,扶着冰冷的墙壁,在狭小的斗室内缓慢地挪动。每一步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虚汗瞬间湿透单薄的里衣。但我咬着牙,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我要活下去!活到能亲手撕碎他们伪善面具的那一天!

福顺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苍老。他每日天不亮就下山,去镇上码头或米行做最苦最累的短工,扛包、卸货,换取微薄的铜板,再换成一点点糙米、咸菜,有时运气好能带回一小块猪油。他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浑浊的眼睛里永远布满血丝。偶尔,他会带回一两颗不知从哪里讨来的、干瘪的野果,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枕边。

“老爷……您……您尝尝……”他声音嘶哑,带着讨好和卑微的希冀。

我看着那干瘪的果子,再看看他布满裂口和老茧、沾满泥污的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这个跟了我半辈子的老人,如今用他枯朽的脊梁,替我扛着这炼狱般的一线生机。

“福顺……”我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苦了你了。”

他浑浊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汽,慌忙低下头,用袖子用力擦着眼睛:“不苦……不苦……老爷您活着……比什么都强……”

活着?我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啊,活着。为了复仇,我必须像蟑螂一样活下去!

时间在仇恨的淬炼中流逝。当山风开始带上初冬的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时,我的身体竟奇迹般地有了一丝起色。咳血的次数少了些,虽然依旧虚弱,但扶着墙,已能在这破屋周围缓慢地走上小半圈。

这日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我裹着福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件破旧棉袄,坐在门口一块冰冷的石头上,眯着眼,看着远处荒芜的山坡和几座孤坟。几只寒鸦在枯枝上聒噪。

山道上传来脚步声。不是福顺,福顺的脚步沉重拖沓。这脚步声轻快,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熟悉。

我缓缓转过头。

萧明远的身影出现在山道拐角。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锦缎棉袍,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狐裘,衬得他面如冠玉,贵气逼人。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他看到我坐在门口,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随即又堆起那副熟悉的、虚伪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爹!”他声音清亮,带着刻意的亲热,仿佛花厅那场你死我活的冲突从未发生过,“您气色看着好多了!儿子这些日子一直惦记着您!这不,特意给您送些滋补的吃食过来!”

他示意小厮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还有一盅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肉香的汤。

那香气钻入鼻腔,却只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我看着他,像看着一条披着人皮的毒蛇。阳光落在他俊朗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藏着无尽算计的眼眸。

“郭少爷,”我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冰碴,“走错门了吧?我这破庙,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萧明远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被更深的虚伪掩盖。他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委屈”:

“爹!您还在生儿子的气呢?那日……那日是儿子一时冲动,被您那些……那些胡话气昏了头!您看,母亲心里也惦记着您,特意让儿子送来这盅人参乌鸡汤,给您补补身子!”

他示意小厮将汤盅端到我面前。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惦记?补身子?我看着那油光锃亮的汤盅,仿佛看到了朱锦娘那张涂脂抹粉、此刻正依偎在郭振邦病榻前的脸!看到了郭振邦那双冰冷轻蔑、视我如蝼蚁的眼睛!

一股暴戾的冲动瞬间冲上头顶!我猛地抬手!

“滚!”

啪嚓——!

汤盅被我狠狠扫落在地!滚烫的汤汁和乌鸡块四溅开来,泼洒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间沾满了尘土!精致的白瓷盅摔得粉碎!

萧明远和小厮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你!”萧明远脸上的伪装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怒意,他指着我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老匹夫!你简直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

“脸?”我扶着冰冷的石头,挣扎着站起身,虽然摇摇晃晃,但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向他,“我的脸,早就在将军府,被你们这对狗男女和那个老匹夫踩在泥里碾碎了!郭明远,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把戏!滚回去告诉你那不知廉耻的娘,还有你那个威风凛凛的亲爹!我萧守业就是死!就是化成灰!也轮不到你们来可怜!更轮不到你们来施舍这沾着人血的吃食!”

“好!好!好!”萧明远气得脸色铁青,连说三个好字,眼神阴毒得能滴出水来,“萧守业!你有种!你就抱着你那点可笑的恨意,烂死在这破庙里吧!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他狠狠一甩袖子,转身便走。那小厮慌忙收拾起地上的食盒碎片,也屁滚尿流地跟了上去。

我站在原地,寒风卷起地上的碎瓷片和沾满泥土的鸡块,发出细碎的声响。胸腔里气血翻涌,喉咙口腥甜上涌,又被我死死咽下。看着萧明远那气急败坏、消失在荒凉山道上的背影,一股扭曲的快意,混合着更深的恨意,在冰冷的血液里疯狂燃烧。

好戏,才刚刚开始。

冬日的山风,一日冷过一日,如同无数把钝刀子,刮骨剔肉。破瓦房的墙壁根本挡不住寒气,夜里蜷缩在薄被里,听着屋外风过林梢的凄厉呜咽,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变成冰冷的石头。

福顺带回的食物越来越差。糙米里混着砂砾和稗子,咸菜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腌臜味道。偶尔能有点荤腥,也只是些碎骨熬的汤,上面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我的身体像一架濒临散架的破车,全靠那点劣质的草药和刻骨的恨意勉强维系着。

咳血的毛病时好时坏。吐出的血块颜色越来越深,带着不祥的暗紫。福顺看着那些血,脸上的愁苦更深了,背也佝偻得更厉害,像一张被拉满的弓,随时会断裂。

这日,他又带回一小包草药,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暗红色的东西。

“老爷……”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在桌上,搓着冻得通红的、布满裂口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今天……今天码头管事发了善心,多给了几个钱……老奴……老奴给您买了点猪肝……听说……听说补血……”

猪肝?我看着那块在昏暗油灯下显得油腻腻的暗红色东西,胃里一阵翻腾。但看到福顺那冻得青紫的脸颊和眼中卑微的期盼,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他立刻高兴起来,佝偻着身子去生那半死不活的炉火。柴火潮湿,浓烟呛得他不住咳嗽,好不容易才将火苗引燃。

破屋里弥漫开一股猪肝特有的腥气和烟火味。福顺笨拙地将猪肝切成薄片,丢进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又撒了点盐巴。没有姜葱去腥,那味道更加难以形容。

他盛了一碗浑浊的汤,端到我面前。汤面上浮着几片煮得发白的猪肝。

“老爷,您……您趁热喝点……”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接过碗。碗壁烫手,汤水浑浊。我屏住呼吸,舀起一勺,连同那片腥气扑鼻的猪肝,送入口中。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硬生生将它咽了下去!喉咙里火烧火燎,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福顺紧张地看着我。

“……好。”我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又舀了一勺。

就在这时,破旧的门板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和福顺都是一愣。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除了萧明远那次不怀好意的“探望”,还会有谁来?

福顺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放下手里的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哑着嗓子问:“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同样苍老、但带着点书卷气的声音响起,压得很低:

“可是……萧守业,萧老爷住处?老朽……姓周,是您旧邻,西街开杂货铺的周老抠……”

周老抠?西街那个精打细算、一辈子连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花的老邻居?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福顺疑惑地看向我。我心中也是一动,点了点头。福顺这才迟疑地抽掉门栓,将门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一个同样穿着破旧棉袄、冻得缩着脖子的干瘦老头,正是周老抠。他探头朝屋里看了一眼,昏暗的光线下,看到形容枯槁、捧着汤碗的我,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愕和同情。

“周掌柜?”福顺挡在门口,语气带着戒备,“您……您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周老抠搓着手,呵着白气,探头探脑地压低声音:“唉,说来话长……福顺老哥,能……能进去说吗?外头风刀子似的……”

福顺回头看我,我微微颔首。他这才侧身让开。

周老抠佝偻着身子挤了进来,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气。他环视着这破败冰冷的屋子,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汤碗和桌上那点可怜的吃食上,连连摇头叹气。

“唉……萧老爷……您……您这是何苦啊……”他唏嘘着,自己找了张破板凳坐下。

“周掌柜,”我放下碗,那股猪肝的腥气还在喉咙里翻涌,声音嘶哑,“有话直说吧。我这地方,你也看到了,没什么好招待的。”

周老抠干咳了两声,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萧老爷……老朽……老朽是受人之托……也是……也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您……您家那祖宅……不是卖给了一个姓李的富商吗?就是……就是令郎经手的那桩买卖。”

我心头一紧,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周老抠被我看得有些发毛,声音更低了:“那……那姓李的……前几日……把宅子转手了……”

转手?这并不稀奇。

“……卖给谁了?”福顺忍不住问了一句。

周老抠咽了口唾沫,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卖给……郭将军府了。”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耳边炸响!我眼前猛地一黑!手指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床板里!

郭将军府?!

是了!除了郭振邦!还有谁!还有谁会买下我萧家的祖宅?那宅子地段虽好,但并非顶顶拔尖。姓李的富商压价收购,转手就卖给了郭府!这分明是早就串通好的!是萧明远!是他伙同郭振邦,做的一个局!一个用最低廉的价格,夺走我萧家根基的局!

“那……那宅子现在……”福顺的声音也抖了起来。

“唉!”周老抠重重叹了口气,“郭府的人……动作快得很!这才几天功夫……已经把宅子前前后后都围了起来……听说……听说要大兴土木……好像……好像是要给郭将军……养病用……还说……还说要改个名儿……叫什么……‘颐和别院’……”

颐和别院?!

“噗——!”

一股滚烫的、带着无尽怨毒的鲜血,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从我口中狂喷而出!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粘稠、刺目的猩红彻底淹没!

“老爷!”福顺和周老抠同时惊叫!

猩红的血点溅在冰冷的地面,像一朵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花。那口血仿佛抽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又被福顺和周老抠手忙脚乱地扶住。

颐和别院……颐养天年……

好一个颐养天年!

用我萧家祖宅的尸骨,来滋养他郭振邦的病体?来成就他晚年的“颐和”?!

胸腔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周老抠那张惊惶失措的脸在视野里模糊晃动。

“萧老爷!萧老爷您撑住啊!”周老抠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帕子,想替我擦拭嘴角的血迹。

我猛地挥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濒死野兽般的凶狠。沾血的帕子飘落在地。

“滚……”我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破锣,“都……滚……”

周老抠被我眼中的疯狂和恨意吓住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求助似的看向福顺。

福顺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死死扶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浑浊的老眼里也满是恐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他朝周老抠使了个眼色,艰难地摇了摇头。

周老抠明白了。他重重叹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怜悯和一丝惧意,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我深深作了一揖,然后佝偻着身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破屋。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也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光。

破屋里只剩下我和福顺,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黑暗。

“老爷……”福顺的声音带着哭腔,枯瘦的手颤抖着,试图将我扶回床上。

我死死抓住他冰冷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身体里那股焚天的恨意,如同被浇了滚油的烈焰,疯狂地燃烧、咆哮!冲破了肉体的极限,冲散了濒死的虚弱!

“郭……振……邦!”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般的嘶吼,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沫和刻骨的怨毒,“萧……明……远!朱……锦……娘!”

我要你们死!

要你们用血!来祭我萧家的祖宅!来洗刷我萧守业一生的耻辱!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支撑着我猛地挣开福顺的搀扶!我踉跄着扑向那张瘸腿的桌子!油灯的火苗被带起的风刮得疯狂摇曳!

“老爷!您要做什么!”福顺惊骇欲绝。

我没有回答,也无力回答。所有的意志和残存的生命力,都凝聚在这最后的疯狂上!

我抓起桌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刚才盛着那碗令我作呕的猪肝汤的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墙壁!

“哐啷——!”

粗陶碗应声而碎!尖锐的碎片四散飞溅!

我毫不停顿!抓起地上最大、最锋利的一块陶片!冰冷的、带着粗粝棱角的碎片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老爷!使不得啊!”福顺魂飞魄散,扑过来想夺我手中的碎片。

晚了!

锋利的陶片尖端,带着我满腔的怨毒和不甘,狠狠划过左手枯瘦、布满青筋的手腕!

嗤——!

皮肉被割开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破屋里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剧痛传来!紧接着,是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的触感!暗红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破碎的陶片,顺着我枯瘦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洇开大片刺目的暗红!

“呃……”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但我死死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只流血的手腕,猛地按在了桌面上那卷被血浸染过、早已发黑发脆的旧画轴上!

画轴上,少女朱锦娘明媚的笑靥,瞬间被喷涌而出的、粘稠温热的鲜血覆盖!那刺眼的笑容一点点被猩红吞噬、模糊……如同她早已腐烂的灵魂!

“嗬……嗬……”我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身体的力量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急速消散,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褪色……

最后的意识里,是福顺那撕心裂肺、绝望到极致的哭喊:

“老爷——!!!”

还有掌心下,那冰冷粗粝的陶片,和粘稠温热的、属于我自己的鲜血。

以及……那彻底被血污淹没的、虚假的明媚笑颜。

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地狱裂开的一道缝隙,贪婪地吞噬着我的生命。

福顺枯树枝般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沾满血污的破布条被他用尽死力捆扎在我喷涌着生命的小臂上。粗布瞬间被暗红浸透,粘稠温热。他的眼泪混着汗水砸在我冰冷的皮肤上,烫得灼人。

“老爷……撑住……您得撑住啊……”他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的绝望在破屋里回荡。他翻出半瓶劣质烧刀子,含了一大口,狠心喷在我翻卷的皮肉上。

“呃啊——!”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骨髓!我身体猛地反弓,眼前炸开一片猩红的金星,残存的意识被这酷刑硬生生拽回深渊边缘!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皮肉焦糊的恶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沉入冰冷黑暗的刹那,破屋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进来!

一个佝偻的黑影踉跄着扑入,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面,溅起一片泥水。不是一个人!他背上,还死死驮着一个更小的、蜷缩成一团的黑影!

“福顺……哥……这是老爷的孩子…”扑进来的黑影艰难地抬起头,一张被雨水泡得惨白、布满泥污的陌生老脸,在昏暗油灯下扭曲着,“快……快救……”

话未说完,他头一歪,昏死过去。

福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他认出了来人,是当年同在萧府当过差的马夫老赵头!他怎么会……

福顺的目光猛地盯在老赵头背上那个蜷缩的黑影上!那是个少年!浑身湿透,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断了。他紧闭着眼,脸色青白,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然而,让福顺如遭雷击的,是少年腰间紧缚着的一样东西——一个陈旧褪色、边缘磨损得厉害、却依旧能看出紫檀木底色的……算盘!那算盘珠子上,还残留着一小块模糊的、用特殊手法刻上去的“萧”字印记!

“老……老爷!!”福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见了鬼般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狂喜,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我身边,指着那少年腰间的算盘,语无伦次,“算盘!您……您当年丢的那个!紫檀木的!您刻了字的!在他身上!老赵头……老赵头背来的!他说……他说是您的……亲儿啊!!!”

亲儿?!

这两个字像两道裹挟着雷电的惊雷,狠狠劈进我混沌黑暗的意识深处!瞬间撕裂了濒死的麻木和绝望!

我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死死聚焦在门口地上那个昏迷的少年身上!聚焦在他腰间那方小小的、沾满泥污的旧算盘上!

紫檀木……模糊的“萧”字……

尘封了十几年的记忆碎片,带着血腥和绝望,轰然炸开!

是它!是我萧守业行商立命的根本!是我当年在江南重金购得、亲手刻下印记、视若珍宝的随身算盘!十几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个刚出生不久、眉眼酷似我的婴孩……还有……那个跪在我脚下哭求、却被朱锦娘命人拖走、从此杳无音信的……小婢女柳叶!

“呃……”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鸣,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挣扎着半坐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少年那条扭曲变形的腿!一个更深的、刻骨铭心的画面撞入脑海——那是柳叶被拖走前,朱锦娘那张冰冷怨毒的脸,和她低声对心腹婆子下的命令:“……处理干净……那孽种……扔井里……”

跛脚!那条扭曲的腿!

难道……难道当年那口枯井……没能要了他的命?!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狂喜、剧痛、愤怒和滔天恨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这感觉比手腕割裂的痛楚更甚百倍!

“柳叶……的……孩子……”我喉咙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沫,艰难地挤出牙缝。

福顺瞬间明白了!他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泪水汹涌而出:“是!老爷!是!一定是柳叶姑娘的孩子!老天开眼啊!没让那毒妇得逞!留了您一点骨血啊!”

他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和同样挣扎爬起的老赵头一起,手忙脚乱地将那昏迷的少年抬到我床边的草堆上。福顺哆嗦着撕开少年湿透破烂的裤腿。

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那条小腿暴露出来。并非新伤!骨骼扭曲变形,肌肉萎缩,皮肤上布满了陈年的、狰狞的疤痕!尤其是脚踝处,一道深可见骨、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的旧伤疤,赫然在目!那形状……分明是坠井时被尖锐井壁石棱刮撕的痕迹!

“天杀的朱锦娘!!”福顺发出一声泣血的悲嚎,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老泪纵横。

看着那刺目的旧伤,看着少年酷似柳叶的眉眼间隐约透出的、属于我萧守业的轮廓……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攫住了我!比身体的伤口痛千倍万倍!

“救……活他!”我死死抓住福顺的胳膊,指甲深陷,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地狱之火,“不惜……一切代价!救活……我儿!”

……

破庙后山的瓦房,成了炼狱,也成了希望之地。

福顺和老赵头拼尽了老命。

劣质的烧刀子成了消毒的利器,山上采来的止血草药捣烂了糊在少年扭曲的断腿上。福顺拿出了压箱底、准备给我买棺材的最后一点碎银子,换来一点续命的参须和正骨的膏药。

我靠着那点被仇恨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点燃的生命之火,硬生生扛过了失血和感染的高热。每日挣扎着,用那只废了的左手,颤抖着抚摸少年滚烫的额头,看着他酷似柳叶的眉眼在痛苦中紧蹙。

“砚儿……爹……对不起你……和你娘……”我伏在他耳边,一遍遍低语,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混着血泪。这是老赵头带来的名字,柳叶临终前取的,萧砚。砚台,磨墨书写,沉静坚韧。柳叶希望她的孩子,远离商贾算计,能读书明理。

第十天,阎王爷终于松开了手。少年萧砚的高热退了,幽幽转醒。那双酷似柳叶的杏眼睁开时,带着初生小兽般的茫然和惊惧,但当目光落在我枯槁的脸上,落在我左手腕那道狰狞的疤痕上,再落到福顺捧到他面前的那方旧算盘时……茫然褪去,一种深沉的、超越年龄的悲恸和了然,在他眼底缓缓凝聚。

他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咬出血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断腿的剧痛让他冷汗涔涔。

“爹……”他看着我,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刻骨的恨意,“娘……是被那个女人……推下井的……她……要杀我……”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印证了我最深的恐惧!

朱锦娘!你好毒的心肠!

“爹知道……”我伸出枯瘦的、唯一还能动用的右手,紧紧握住他冰冷颤抖的小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我残存的生命和滔天的恨意一并传递给他,“爹……都知道!这笔血债……爹带你……亲手讨回来!”

萧砚看着我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火焰,感受着我手上传递的力量和恨意。他眼中的惊惧和悲伤,一点点被一种同样冰冷、同样坚硬的决绝所取代。他重重点头,小小的脸上,再无半分孩童的稚气,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隐忍。

“我听爹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

5 账目迷宫致命引线

接下来的日子,破瓦房成了最隐秘的学堂和熔炉。

我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时好时坏,咳血的毛病根深蒂固。左手废了,但右手尚在,脑子更是在仇恨的淬炼下,变得异常清醒锐利。

我毕生所学是什么?是算盘!是账目!是商海沉浮中洞悉人心、明察秋毫的本事!更是如何在庞杂的数字迷宫中,悄无声息地埋下致命的引线!

萧砚成了我唯一的、也是最出色的学生。他继承了他娘的坚韧,更继承了我对数字天生的敏锐。那条跛了的腿限制了他的行动,却让他的心思更加沉静专注。

“看这笔采买花木的支出,”我指着福顺和老赵头千方百计弄来的、关于郭府和颐和别院的一些零碎账目信息声音嘶哑却清晰,“单价虚高三成,数量再虚报两成。看似不起眼,积少成多,便是窟窿。这窟窿,便是日后勒死他们的绞索!”

萧砚的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划动,模拟着算珠的拨动,眼神锐利如鹰隼。“爹,若用‘李代桃僵’呢?将甲项开支,挪一部分填到乙项损耗里,再在乙项损耗上虚增额度补回?表面平了,实则两头烂?”

“好!”我眼中精光一闪,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砚儿,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记住,做假账的最高境界,不是天衣无缝,而是……让查账的人,心甘情愿地替你遮掩!因为那窟窿下面,连着更大的、他们不敢捅的脓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窗外的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山风依旧呜咽,破屋的霉味混合着草药的苦涩。

萧砚的腿伤在福顺和老赵头的悉心照料下,虽然留下了永久的残疾,走路微跛,但总算能行动自如。他瘦弱的身躯在清苦中抽条,脸上的稚气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疏离。那双酷似柳叶的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三分谨慎,七分冷意。唯独在听我传授那些“账目里的杀人之术”时,才会迸发出惊人的专注和炽热。

我倾囊相授。从最基础的珠算口诀,到复杂的复式记账;从如何利用票据时间差腾挪资金,到如何利用人情往来在账目上“合理”地开个口子;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庞大的账目体系中,像最耐心的猎人一样,埋下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实则环环相扣、最终能引发雪崩的致命引线!

“郭振邦的根基在军权,但他的死穴,也在军权。”我咳着血,眼神却亮得骇人,“北疆不稳,军饷就是火药桶!萧明远在户部管仓廪,这是天赐的缺口!砚儿,你要记住,不动则已,一动……就要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爹,我懂。”萧砚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着内心的滔天巨浪。他拿起那方伴随他出生入死、早已磨得油亮的旧算盘,指尖在冰凉的算珠上轻轻拂过,发出细微的、如同金戈交鸣的脆响。

时机,在郭振邦“病愈”复朝、萧明远升任户部仓廪司主事、郭家权势攀至顶峰的那个春天,终于成熟。

“颐和别院”落成在即,郭府广撒请柬,筹备一场震惊京城的寿宴,既贺郭振邦“康复”,更为萧明远新官上任造势。奢靡之风,甚嚣尘上。

一张精心伪造的、足以乱真的“清白”身契,通过老赵头早年留下的一条极其隐秘的线,悄无声息地递到了郭府二管家手里。身契上写着:萧默,年十九,家道中落,父母双亡,精通算学,尤擅钱粮账目,因腿有微疾,求职谋生。

“萧默?”萧明远看着二管家呈上的身契和“萧默”亲手写就的一篇关于如何优化仓廪管理的策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策论条理清晰,见解独到,尤其是对如何“合理”腾挪库底、应对突击盘点的建议,更是挠到了他这个新官最痒处。

户部仓廪,油水丰厚,却也风险巨大。他正需要这样一个精通账目、又因残疾而显得“本分可靠”的帮手,来帮他打理那些见不得光的“私账”。

“带进来看看。”萧明远漫不经心地道。

当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瘦削、走路微跛的“萧默”,低眉顺眼地走进郭府那奢华的书房时,萧明远只随意瞥了一眼。少年脸上带着谦卑和一丝因残疾而生的畏缩,毫无威胁。他甚至懒得细看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那冰封般的死寂。

“嗯,看着还算老实。腿怎么回事?”萧明远端着茶盏,语气倨傲。

“回大人,”萧砚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卑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时……家中失火,逃命时摔的……”

“晦气。”萧明远皱了皱眉,放下茶盏,“罢了,算你还有点用处。去账房找刘管事,先跟着打打下手。机灵点,本官不会亏待你。”

“谢大人恩典!”萧砚深深作揖,垂下的眼眸中,一丝冰冷的寒光,一闪而逝。

棋子,入局。

……

郭府账房,成了萧砚的战场。他沉默寡言,手脚麻利,算盘打得又快又准,对刘管事交代的每一件琐事都完成得一丝不苟。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郭府这个庞大的机器。

白天,他是谨小慎微、任劳任怨的账房学徒“萧默”。夜晚,他则是黑暗中冷静的猎手。凭借着我传授的“账目迷宫术”和惊人的记忆力,他像幽灵般梳理着郭府庞杂的账目体系。

那些给颐和别院采购奇石花木的巨额流水,那些从户部仓廪司“合理损耗”中流出的钱粮,那些打着“军需备用”旗号却流入郭家私库的银子……一条条隐秘的支流,被他精准地捕捉、记录。

更重要的是,他利用萧明远急于敛财、填补因营造别院和挥霍无度而日益扩大的窟窿的心理,不动声色地引导着。他会在萧明远为某笔亏空焦头烂额时,“无意间”提出一个看似巧妙、实则暗藏更大祸根的“平账”方案。

他会在刘管事抱怨账目对不上时,“勤勉”地加班,用更复杂的账目技巧将漏洞暂时掩盖,却在关键的原始凭证上留下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指向萧明远私章的微小“瑕疵”。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泥瓦匠,在郭家这堵看似金碧辉煌的高墙内部,用账目的灰浆,悄无声息地砌入一块块布满裂纹的砖石。只等那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稻草,在郭振邦寿宴那日,轰然落下。

“颐和别院”,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王公贵胄,文武百官,车马盈门。老皇帝甚至派了心腹太监送来贺礼,御笔亲书的“忠勇颐和”金匾高悬正堂,在春日骄阳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睛生疼。

朱锦娘一身大红的诰命服,头戴赤金点翠凤冠,被一群珠光宝气的贵妇簇拥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风光。

郭振邦穿着御赐的麒麟补服,虽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蜡黄,但腰杆挺得笔直,顾盼间威势凛然。萧明远更是意气风发,穿着簇新的五品白鹇补服,周旋于宾客之间,谈笑风生。

我,萧守业,穿着一身福顺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还算干净的粗布衣裳,左手依旧无力地垂在袖中,右手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柴棍,静静地站在最外围、靠近回廊阴影的角落里。像一个真正的、无人注意的老仆。福顺佝偻着身子,紧张地跟在我半步之后。

宴开正酣,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萧明远显然喝了不少,满面红光。他搂着一个新纳的、容貌娇媚的小妾,得意洋洋地走到宴席中央,对着满堂宾客,特别是上首几位阁老和那位代表皇帝的老太监,大声笑道:

“诸位大人!今日家父寿诞,普天同庆!小侄不才,前些日子在户部仓廪司,发现了一批前朝窖藏的陈年贡酒!醇香无比!今日特取来,与诸位大人同享!也算是……为这‘忠勇颐和’之宴,再添一分古意雅趣!哈哈哈!”

他手一挥,几个健仆立刻抬上来几坛泥封陈旧、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酒坛。

宾客们纷纷叫好,恭维之词不绝于耳。老太监也捋须微笑,似乎颇为赞许。

就在这满堂阿谀、萧明远志得意满、朱锦娘笑容矜持、郭振邦微微颔首的巅峰时刻——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回廊的阴影里,一步一跛地走了出来。

是萧砚!

他依旧穿着那身账房学徒的青布衣,脸色平静得可怕,手中没有算盘,只端着一杯清酒。他的出现,在满堂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一些目光。

萧明远正搂着小妾调笑,瞥见是他,眉头一皱,带着醉意和不耐烦呵斥道:“萧默?你出来做什么?滚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萧砚仿佛没听见。他端着酒杯,径直走到宴席中央,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骤变的萧明远,扫过惊疑不定的朱锦娘,最后,定格在主位上、那双鹰隼般骤然眯起的眼睛——郭振邦!

满堂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瞬间死寂下来!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跛脚的、低贱的账房学徒。

只见萧砚缓缓抬起手中的酒杯,却不是敬酒。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锥,刺破了这虚假的繁华:

“郭大将军!忠勇无双!贺寿大喜!”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目光如利刃般直刺郭振邦:

“只是……小的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

“您这‘颐和别院’,亭台楼阁,穷奢极欲,耗费何止巨万?小的在账房,日夜拨算,却始终算不明白……”

他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酒液四溅!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萧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颐和别院”:

“那挪用的北疆三十万两雪花军饷!账上——到底是怎么填平的?!请大将军——当众解惑!!!”

“轰——!”

整个“颐和别院”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冰窖!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军饷?!三十万两?!”

“北疆?!我的天……”

“这……这账房小子疯了不成?!”

宾客们惊得魂飞魄散,杯盘落地声、倒吸冷气声、失声惊呼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光在状若疯癫的萧砚、面无人色的萧明远、浑身发抖的朱锦娘和主位上那位脸色瞬间由蜡黄转为死灰、眼中爆射出骇人杀机的郭大将军之间疯狂游移!

“混账东西!血口喷人!给我拿下!乱棍打死!!”萧明远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吼,脸上的得意和醉意瞬间被极度的恐惧和狰狞取代!他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疯狗,就要扑上来!

“放肆!”主位上,那个一直眯着眼、仿佛老僧入定的老太监,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寒芒!他手中的拂尘重重一顿!

“给咱家——拿下!”

他身后,几个如同铁塔般沉默、一直垂手侍立的锦衣侍卫,如同鬼魅般瞬间动了!身影一闪,已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狂怒欲扑的萧明远的双臂!力道之大,让他瞬间动弹不得,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老太监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噤若寒蝉的宾客,最终落在脸色死灰、身体微微摇晃的郭振邦脸上,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幽寒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郭大将军……此事,您……作何解释?”

郭振邦死死盯着场地中央,那个跛脚挺立、眼神如同淬毒匕首般的少年。电光石火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个尘封了十几年、早已被他遗忘的名字,带着无边的寒意,猛地撞入脑海!

“萧……守……业……!”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滔天的怨毒!他猛地看向外围阴影里,那个拄着柴棍、静静站立的老者!

四目相对!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怨毒惊骇的目光。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右手,却轻轻抬了抬那根磨得光滑的柴棍,仿佛只是掸了掸灰尘。

无声的宣判。

“噗——!”急怒攻心之下,郭振邦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剧烈摇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爹!”被侍卫死死按住的萧明远发出绝望的嘶喊。

“振邦!”朱锦娘尖叫一声,眼前一黑,那顶沉重的赤金凤冠随着她瘫软的身体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精心维持了一辈子的体面,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整个“颐和别院”,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老太监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一片狼藉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刻着狴犴纹的玉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陛下口谕:郭振邦、萧明远父子,即刻锁拿!着三司严审!颐和别院一干人等,不得擅离!违者——以谋逆论处!”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摊刺目的鲜血和碎裂的酒杯:

“给咱家——封府!查账!”

……

接下来的雷霆风暴,比所有人预想的更加猛烈和彻底。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精兵强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涌入被御林军团团围死的郭府和“颐和别院”。

萧砚被严密保护起来。他不再是那个低贱的跛脚账房,而是此案最关键的证人!他冷静异常,条理清晰,将这些年暗中记录、整理的郭家挪用军饷、贪污库银、私改账目的证据,一一呈上。

更关键的是,他指出了几处郭家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被他暗中留下致命破绽的关键账目藏匿地点!

在萧砚的指引下,差役们从“颐和别院”假山最隐秘的暗格里,起获了郭振邦父子精心伪造、却因萧明远的贪婪和萧砚的“引导”而留下无法自圆其说漏洞的军饷账册!

更在郭府书房夹墙里,搜出了郭振邦私藏了三十七年、那幅朱锦娘少女时的画像!以及……几封当年朱锦娘写给他的、字字句句怨怼嫁我、思念旧情的信笺!这成了“秽乱纲常”的铁证!

三司会审,势如破竹。

面对如山铁证,郭振邦的狡辩和往日军功显得苍白无力。当那幅画像和信笺被当堂抛出时,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彻底崩溃,瘫在冰冷的石地上,只剩下浑浊的老泪和喃喃的诅咒:“萧守业……你好狠……好算计……”

萧明远更是软骨头中的软骨头。几顿杀威棒,便将他所有罪行和盘托出:挪用军饷、伪造账目、强暴民女、灭口证人……他为了活命,甚至将如何被其母朱锦娘暗中教导亲近郭振邦、谋夺萧家产业的内情也抖了出来!其状之丑恶,令人作呕。

朱锦娘在得知郭振邦父子下狱、郭府被抄、自己诰命被褫夺、更被亲子反咬一口后,就在那个堆满郭振邦“赏赐”却被封死的房间里,用一根华贵的金丝鸾带,结束了她汲汲营营、算计半生却最终满盘皆输的生命。

最终的判决,由老皇帝朱笔御批:

郭振邦:削职夺爵,追夺一切封赏及“忠勇颐和”御笔,判——斩立决!家产抄没,直系子孙永世不得录用!

萧明远:数罪并罚,判——凌迟处死!家产抄没,妻妾子女没入教坊司为奴!

郭府一干涉案人等,流放、苦役者不计其数。

行刑那日,我没有去看。

我和萧砚,还有老迈的福顺、老赵头,站在京郊一处高坡上。坡下,是我用朝廷发还的“抚恤”银子购置的一处小小田庄。远处,京城的方向,隐约传来西市口行刑的号炮声。

萧砚沉默地站着,跛着一条腿,身形挺直如松。他手中紧紧攥着那方伴随他出生入死的旧算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风拂过他年轻却刻满风霜的脸颊,吹不动他眼中那片冰封的湖泊。

“爹,”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都结束了。”

我拄着柴棍,望着京城上空那仿佛被血染过的晚霞,缓缓点了点头。左手腕那道狰狞的疤痕,在衣袖下隐隐作痛。

“结束了。”我重复道。

仇恨的火焰焚尽了仇敌,也焚尽了我残躯里最后一点生气。身体像一具被彻底掏空的皮囊,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茫。

萧砚转过头,看着我枯槁灰败的脸色,眼中冰封的湖泊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流露出一丝深藏的痛楚和担忧。他默默上前一步,用他年轻却有力的肩膀,轻轻抵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爹,”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回家。”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初春新绿的田埂上。福顺和老赵头佝偻着背,抱着简单的包袱,默默地跟在后面。

身后,那座吞噬了无数人命运、名为京城的巨大牢笼,连同那场焚尽一切的血火,渐渐沉入暮色之中。

6 残烛余烬父子归途

前方,是田庄袅袅升起的炊烟。

手腕的旧伤,依旧顽固地疼痛着。但这一次,有一只年轻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搀扶住了我残破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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