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晕里,橡皮屑堆成了小山。
我弟林小松,脑袋快杵进三年级数学练习册里了。他捏着铅笔,那手劲儿,快把笔杆子掐断了。面前摊开的作业本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线段图,旁边列着一堆数字,像被猫爪子扒拉过。
“姐,”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豁出去的调调,“这题…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我凑过去看。题目讲的是两辆玩具车从不同地方出发,问啥时候能相遇。典型的行程问题。我清清嗓子,试图把白天在公司PPT里泡得发僵的脑子唤醒:“来,仔细读题。一辆车从A点出发,速度是每分钟5米……”
“我知道速度!”他猛地抬头,小脸皱成一团,眼睛里全是迷茫和烦躁,“可它俩为什么要相遇啊?各走各的不行吗?撞上了多危险!”
我:“……”
血压计要是在我手腕上,这会儿估计能爆表。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亲生的,亲生的。
“这是数学题,假设!假设它们会相遇,懂吗?找的是时间!时间!”我手指点着题目,指尖有点发烫。
“哦……”他拖长了调子,重新趴下去,铅笔尖在“相遇地点”那几个字上狠狠戳了个洞。他重新列算式:
60 ÷ 5 = 12
60 ÷ 3 = 20
然后,他停住了。眼珠开始往上瞟,盯着天花板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点,手指头开始无意识地卷着作业本的边角,卷起,又松开。
又是这熟悉的放空状态!灵魂出窍的前兆!
“林小松!”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一巴掌拍在他卷起的作业本角上,“看题!别神游!时间!时间怎么算?”
他被我一吓,浑身一激灵,铅笔“啪嗒”掉在桌上。他委屈地看我一眼,又看看那俩孤零零的数字,12和20,像是两个互不理睬的仇人。憋了半天,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在草稿纸上写:
12 + 20 = 32
然后,抬头,用那双充满“我是不是很聪明快夸我”的大眼睛望着我。
嗡——
我清晰地感觉到太阳穴那里的血管猛地一跳,一股热气“腾”地冲上头顶。眼前甚至有点发花。我闭上眼,默念:亲生的,亲生的,随我,随我……随个鬼啊!我小时候数学也没这么离谱!
“林小松!”我的声音大概有点劈叉,“谁告诉你相遇时间是它俩各自时间的和?啊?它们是一个先跑完再另一个跑吗?它们是同时跑!同时!你想想,一个快一个慢,总路程除以它俩速度和!速度和!懂不懂?”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腔里那颗心,咚咚咚,跳得又急又重,震得我耳膜发疼。辅导他写作业,简直比连续加班三天做方案还折寿。
他被我吼懵了,小嘴瘪着,眼眶迅速泛红,泪珠子在里面打转,要掉不掉。看他这样,我心里又像被针扎了一下,火气瞬间被浇灭了一半,剩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和心疼。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发际线都在哀嚎。
“算了算了,”我摆摆手,声音疲惫,“你先喝口水,缓两分钟,我也…我也冷静一下。” 我起身去客厅倒水,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等我端着两杯水回来,小松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眼泪憋回去了,正对着作业本发呆。我把水杯推给他。
“喝点。”
他默默拿起杯子,小口抿着。
我重重地坐回椅子,也灌了一大口水,冰凉的液体滑下去,稍微压了压心头的燥火。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摊开的练习册。
目光落在他刚才写的那一页。
咦?
那道行程题的下面,空白处,多了一点东西。
不是小松的字。他的字像被大风刮过的狗尾巴草,歪歪倒倒。这个不同。
一个符号。
很小,大概只有小指甲盖大,藏在页脚,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颜色是一种很暗很暗的红色,像凝固了很久的血点,又像是那种劣质红墨水洇开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形状也很奇怪。像是一个被强行扭曲的圆环,中间缠绕着几道意义不明的、尖锐的折线,看着就让人心里莫名地发毛。
“小松,你这画的什么?”我指着那个符号问,“练习册上别乱涂乱画。”
小松凑过来,一脸茫然:“啊?什么?我没画啊姐。” 他使劲眨眨眼,盯着那个符号,“这里啥时候有个红坨坨?”
他表情不像装的。我皱紧眉头,难道是印刷瑕疵?可这符号的线条,透着一股子人工的刻意感,绝对不是无意弄脏的。而且,刚才我拍桌子的时候,这里明明还是空白。
邪门。
“算了,赶紧把题做完。” 我暂时压下疑惑,重新聚焦到那道该死的行程题上,“来,我们从头捋。总路程是……”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依旧是鸡飞狗跳。一个简单的分数比较,他能把分子分母的位置对调三次。一个词语填空,“( )的春天”,他憋了半天,填了个“可怕”。理由是“春天虫子都出来了,很可怕”。我捂着胸口,感觉需要速效救心丸。
好不容易熬到语文抄写,我以为能喘口气。结果他看着“碧绿”这个词,愣了半天,然后在本子上端端正正写下了:壁虎。
“林小松!”我感觉嗓子眼都在冒烟,“你眼睛呢?碧绿的‘碧’!王白石!不是壁虎的壁!壁虎是动物!”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长得…是有点像嘛……”
我瘫在椅子上,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一种灵魂被掏空的虚脱感。头顶的灯光白惨惨的,照得人发晕。
小松大概也知道自己又犯傻了,赶紧拿起橡皮擦“壁虎”。他擦得很用力,橡皮屑簌簌地往下掉。就在这时,我的视线又一次扫过刚才那个奇怪的暗红色符号。
它似乎……变大了一点?
不,不是变大。是颜色好像更深了,那扭曲的线条边缘,似乎更清晰了,透出一种微弱的、令人不安的暗沉光泽。像一只藏在纸页角落、缓缓睁开的眼睛。
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刚才辅导时的烦躁和怒火,瞬间被一种更尖锐的不安取代。这玩意儿,绝对不对劲!
“小松,你先自己抄写。”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手指有点凉,“我去…找点东西。”
我起身,几乎是逃离了书桌,快步走进卧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跳得厉害。我掏出手机,手指有点抖,点开浏览器。
搜索框里,我犹豫了一下。输入什么?“作业本上 奇怪符号”?太笼统。我回忆着那符号扭曲的形状,那令人不舒服的暗红色。
“扭曲圆环 尖角 暗红符号”
搜索结果跳出来。大部分是些游戏符号、艺术图案,或者意义不明的涂鸦。翻了好几页,都没看到类似的。就在我快要放弃,怀疑自己是不是辅导作业气出幻觉时,手指滑过一条不起眼的链接,来自一个冷门的本地论坛旧贴。
帖子标题很惊悚:《孩子作业本上的“鬼画符”,竟是……》
发帖人ID是“焦虑老母亲”。帖子时间已经是五年前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点进去。
帖子内容不长,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
“有没有人见过这种符号?暗红色的,像个扭麻花的圈,里面带刺!就出现在我儿子作业本上!不是孩子画的!莫名其妙就出现了!自从出现这玩意儿,我儿子写作业更费劲了,我辅导他,那火气蹭蹭往上冒,压都压不住!感觉脑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更邪门的是,我发现只要我辅导时发一次大火,或者气得不行,那个符号颜色就变深一点,好像还会……变大?我偷偷观察过!现在符号旁边,还多了点像小蝌蚪一样的扭曲影子!快疯了!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是诅咒吗?还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我们了?求高人指点!再这样下去,我和儿子总得疯一个!”
下面的回复寥寥无几,大多是嘲讽楼主想多了、压力太大出现幻觉,或者建议去看心理医生的。只有一条回复被折叠了,显示“该用户已被封禁”。
我点开那条被折叠的回复,只有一行字,没头没尾:
“那不是缠上你儿子,是缠上你了。‘业障’聚形,心火为食。火越盛,它越强。当心反噬。”
“业障”?“心火为食”?“反噬”?
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扎进我脑子里。帖子描述的那个符号形状、颜色,还有出现后辅导时难以控制的暴躁情绪,甚至符号会随着怒气“长大”的现象……和小松作业本上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
不是因为恐惧那个符号本身。而是“焦虑老母亲”最后那句话:“符号旁边,还多了点像小蝌蚪一样的扭曲影子……”
我猛地想起,刚才我看小松作业本时,那个暗红符号的旁边,似乎…真的多了点极其细微的、蠕动般的暗影?我当时以为是灯光晃眼或者自己气糊涂了!
难道……那不是错觉?
这鬼东西,是靠吸食我的怒火在生长?!
我靠在门板上,浑身发冷。辅导小松写作业的崩溃感还残留在身体里,混合着此刻强烈的惊悚感。难怪我每次吼完他,自己都像被抽空一样,累得不行。难道……我的愤怒,我的焦虑,我的“血压飙升”,真的成了某种养料?
不行!必须弄清楚!
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如果这玩意儿真的和情绪有关,那我现在越害怕越愤怒,岂不是正中它下怀?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首先,要确认这个符号的来源和传播方式。它第一次出现,是在我辅导小松那道行程题,我拍桌子大怒之后。之前辅导虽然也气,但似乎没到那个临界点?或者说,是积压的怒火达到了某个阈值,把它“引”了出来?
其次,它的“食物”是我的负面情绪。愤怒、焦虑、失控。只要我情绪爆发,它就壮大。
最后,那个被封禁的回复提到了“反噬”。反噬什么?对孩子?还是对我自己?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重新打开手机,想再搜搜那个论坛和发帖人“焦虑老母亲”,却发现那个旧贴……不见了。显示“帖子不存在或已被删除”。
一股寒意再次袭来。删得这么干净?是管理员觉得无稽之谈,还是……有别的原因?
我压下心惊,又尝试搜索“业障聚形”、“心火为食”这几个关键词。跳出来的全是些佛经解读、玄学论坛或者修仙小说的内容,语焉不详,看得人更加云里雾里。
线索似乎断了。
我靠在门板上,听着客厅里小松写字的沙沙声(希望他这次没再把“碧绿”写成“壁虎”),心乱如麻。怎么办?装作没看见?可那东西就在作业本上,像一颗定时炸弹。放任不管,谁知道它吸饱了我的“心火”之后会变成什么样?那个“焦虑老母亲”帖子里的“小蝌蚪影子”已经够渗人了。
告诉爸妈?他们肯定觉得我辅导作业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说不定还会埋怨我对小松太凶。
找所谓的“高人”?且不说能不能找到靠谱的,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我自己都半信半疑。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我定了定神,拉开门,重新走回客厅。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小松,抄得怎么样了?”
小松抬起头,看我脸色似乎好点了,他也放松了一些:“抄完啦姐!你看!” 他把本子推过来。
我假装检查他的抄写(还好,这次都是对的),目光却飞快地扫向页脚那个符号。
心猛地一沉!
果然!比刚才更清晰了!暗红的色泽更深沉,那个扭曲圆环的线条似乎粗了一点点,中间那些尖锐的折线也显得更加嶙峋。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就在符号边缘,紧贴着纸的纹理,真的出现了几条极其细微、如同黑色小虫般扭曲的阴影!它们非常淡,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污渍,但我刚才出门前绝对没有!它们像是刚孵化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蠕动感。
“反噬”……那个被封禁用户说的“反噬”,难道是指这个?当符号吸食了足够的“心火”,就会滋生出这种更实质性的、更恶意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不行,绝对不能让它再长大了!
“嗯,抄得不错。”我强忍着不适,尽量用平板的语气表扬了一句,把本子合上,动作快得像在丢开一个烫手山芋。“今天就到这吧,去洗漱睡觉。”
小松如蒙大赦,飞快地收拾书包溜了。
我坐在客厅里,盯着那本合上的练习册,感觉它像个潘多拉魔盒。怎么办?烧掉?撕掉?万一……万一这样操作反而激怒它,或者让它转移到别的地方呢?那个旧贴里,“焦虑老母亲”似乎也没提到尝试毁掉作业本。
硬扛?控制情绪?说得容易!辅导林小松写作业,那简直是行走的情绪火药桶!他总有办法在下一秒就精准地引爆我的雷点。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前途一片黑暗。难道以后每次辅导他,我都得像个入定的老僧,心如止水?这可能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巨大的煎熬。辅导小松写作业成了比上刑还痛苦的折磨。
我努力地、拼命地、用尽毕生修为去控制自己的情绪。
“姐!‘拔河’的‘拔’怎么写来着?是不是提手旁加个‘发’?”他咬着笔头,一脸纯真地问。
“是提手旁加个‘友’。”我深吸一口气,默念:亲生的,亲生的,随我,随我……声音尽量放平,“‘友’字,记得吗?好朋友的友。”
“哦哦!”他恍然大悟,低头去写。过了两秒,他举起本子,“姐,是这样吗?”——本子上赫然写着:拨河。
我:“……”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太阳穴突突地跳。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提醒自己冷静。不能生气!不能爆发!那个鬼东西在看着!
“不是‘拨’……”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感觉腮帮子都在抖,“是‘拔’!提手旁,‘友’!一横一撇一点!看清楚!”
“哦哦哦!”他赶紧擦掉重写。这次写对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摊开的作业本。那个暗红符号安静地趴在页脚,颜色似乎……停滞了?没有变得更红更深。旁边的“小蝌蚪”阴影也还是那几条,没有增多。
有效!控制情绪真的能遏制它!
这个发现给了我一点微弱的希望。但也仅仅是遏制,不是消灭。它像一颗顽固的毒瘤,赖在那里,时刻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然而,压抑情绪是有代价的。每一次强压下去的怒火,每一次憋回去的咆哮,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积压在我的胸口。我感觉自己像个快要被吹爆的气球,内里充满了高压的气体,表面却要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静。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扭曲的暗红符号和蠕动的阴影。白天在公司也精神恍惚,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同事叫我都反应迟钝。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黑眼圈浓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
爸妈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玫玫,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最近工作太累了?”晚饭时,妈妈担忧地看着我。
“啊?没事,可能…最近项目有点赶。”我低头扒饭,含糊其辞。
“是不是辅导小松太辛苦了?”爸爸放下筷子,“那臭小子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你跟我说,我去收拾他!学习不好慢慢来嘛,别把自己身体搞垮了。”
“没有没有!”我赶紧否认,心里一阵酸涩。不是小松的问题,是那个鬼东西!可这话怎么说出口?“小松挺好的,就是…我自己有点累。”
“姐,”小松也抬起头,小脸上带着点不安和小心翼翼,“我是不是太笨了?惹你生气了?” 他这几天大概也感觉到了我那种压抑的、风雨欲来的低气压,变得格外安静和…乖巧?虽然错误依旧层出不穷。
看着他怯生生的眼神,我心里更堵了。明明是我的问题,却让他也跟着不安。
“没有,小松不笨。”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是姐姐最近有点累。你好好吃饭。”
然而,表面的平静在周末的作文辅导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老师布置的题目是《我敬佩的一个人》。小松咬着笔杆,对着空白的格子纸,坐了快半个小时,一个字没憋出来。
“你想写谁?”我耐着性子引导,“爸爸?妈妈?老师?或者……某个科学家、运动员?”
他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那,敬佩他什么?总得有原因吧?”
“嗯……”他拧着眉头,苦苦思索,然后眼睛一亮,“我敬佩我们班张伟!”
“哦?为什么?”我精神一振,总算有点思路了。
“因为他敢在班主任的课上吃辣条!还没被发现!”小松一脸崇拜。
我:“……”
胸口那团被强行压抑了好几天的闷气,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轰”地一下炸开了!理智的弦瞬间崩断!连日积累的疲惫、恐惧、焦虑、还有此刻这荒诞理由带来的极致无语,如同熔岩般喷涌而出!
“林小松!!!” 我“腾”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我的声音完全失控,尖利得几乎破音,“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辣条?!你敬佩他上课偷吃辣条?!这是敬佩吗?!这是反面教材!是错误行为!你这作文要是这么写上去,老师不请家长才怪!”
我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那空白的作文纸,眼前一阵阵发黑。积压的情绪如同海啸,彻底淹没了我。什么符号,什么心火,什么反噬,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想把这股几乎要撕裂我的愤怒吼出来!
“给我重想!想点正经的!正能量的!听到没有!” 我失控地拍着桌子,桌上的水杯都跟着跳了一下。
小松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彻底吓傻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小脸煞白,眼睛瞪得溜圆,里面迅速蓄满了泪水,嘴巴瘪着,连哭都忘了。
我的咆哮在房间里回荡。吼完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然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粘稠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我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视线都有些模糊。
就在这极致的虚脱和眩晕中,我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念头,看向了摊开的作文本。
嗡——
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暗红的符号,它变了!
不再是安静地趴在页脚!它像吸饱了血的蚂蟥,膨胀了整整一圈!颜色变得如同凝固的、发黑的陈血,浓郁得刺眼!原本扭曲的圆环此刻更像一个狞笑的、咧开的嘴!而那些原本细微的“小蝌蚪”阴影,此刻已经清晰无比——它们变成了十几条扭曲蠕动的、如同黑色细线虫般的东西,从符号的边缘蔓延开来,像活物一样,在纸页上缓慢地、令人作呕地爬行!有几条甚至已经爬到了小松刚写下的作文题目《我敬佩的一个人》那几个字的笔画缝隙里!
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心和恐惧攫住了我!胃里翻江倒海!
更可怕的是,就在我看向那些“线虫”的瞬间,其中一条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它那没有五官的“头部”竟然……微微抬起,转向了我的方向!
“呃!” 我猛地捂住嘴,差点当场吐出来。巨大的恐惧让我瞬间失声,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姐…姐你怎么了?”小松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他显然也看到了我瞬间惨白的脸和惊恐到极致的眼神。
我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惊悚感让我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我像疯了一样,一把抓起那本作文本,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摔在地上!
“啪!” 一声闷响。
“离它远点!”我嘶哑地冲小松吼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松被我吓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顾不上了。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死死地盯着地上摊开的作文本。那个变得巨大而狰狞的暗红符号,那些爬行的黑线虫……它们还在!
摔这一下,似乎对它们毫无影响。那条抬头的线虫,甚至还在缓缓地扭动着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身体”。
完了……失控了……这东西真的被我“喂”大了!那个“反噬”……它要来了吗?它会做什么?伤害小松?还是……直接缠上我?
极致的恐惧之后,反而是一种诡异的麻木。我看着地上那本如同附着了恶毒诅咒的作文本,看着大哭的小松,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切。
不行!不能就这么完了!
那个被封禁用户的话再次闪回脑海:“‘业障’聚形,心火为食。火越盛,它越强。当心反噬。”
业障……心火……
我的“业障”是什么?是对小松学业的过度焦虑?是对他“不够聪明”的失望?是害怕他落后于人、将来没出息的恐惧?是那些“别人家的孩子”带来的无形压力?还是……我自己内心深处那份“辅导不好就是我不尽责”的执念?
这些念头,这些日夜折磨我、让我在辅导他时一点就炸的情绪,就是我的“心火”!
而那个符号,那个怪物,就是靠吞噬这个活着的!我越愤怒,越焦虑,它就越强壮,甚至开始滋生出更恶毒的东西,开始试图……污染?
反噬……反噬已经开始了吗?它现在不仅仅满足于吸收我的情绪了,它开始具象化,开始试图侵入小松的作业空间(那些爬向题目的线虫)?下一步呢?
一股冰冷的决心取代了恐惧。既然它是靠我的心火为生,那么……断它的粮!
不是压抑,不是强忍。是真正的、从源头上掐灭!
我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松,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学得慢一点,思维跳脱一点。是我,是我把那些不属于他的焦虑和压力,一股脑地倾倒在他身上,把他当成了宣泄“心火”的出口,也成了滋养那个怪物的温床。
我走过去,没有先去捡那本可怕的作业本,而是蹲下身,抱住了哭得直抽抽的小松。
“对不起……小松,对不起……”我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悔意,“是姐姐错了。姐姐不该吼你。吓到你了,对不起……”
小松在我怀里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道歉。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我,抽噎着问:“姐…那个红坨坨…是不是…是不是很可怕的东西?”
我一惊:“你…你也能看到?”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能看见!
他点点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嗯…刚才你摔本子的时候,我看到…看到上面有红红的,还有…还有黑黑的像虫子一样的东西在爬……好吓人……姐,那是什么?是不是妖怪?”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之前没这么清晰!刚才我的失控爆发,不仅喂饱了那东西,也让它对现实的影响增强了?
我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心里五味杂陈。恐惧,心疼,自责,还有一丝奇异的……同病相怜。
“别怕。”我拍了拍他的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那不是妖怪。是……是姐姐心里的坏东西跑出来了。” 这个解释对他而言,或许更容易理解。
“姐姐心里的?”他困惑地眨眨眼。
“嗯。”我点点头,看着地上那本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作文本,语气异常平静,“姐姐最近太着急了,太想让你一下子变得特别厉害,学得特别快。心里着急,就容易生气,一生气,那个坏东西就出来捣乱了。”
小松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所以,”我捧着他的小脸,认真地说,“我们要一起打败它。打败它的方法就是……姐姐以后不着急了,不生气了。你学得慢一点也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写错了也没关系,我们改过来就好。好不好?”
小松看着我,眼泪慢慢止住了。他用力点点头:“好!姐,我不怕!我们一起打败坏东西!”
看着小家伙明明还害怕却强装勇敢的样子,我心里那块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我松开小松,站起身,走到那本摊开的作文本前。深吸一口气,努力屏蔽掉那些蠕动黑线带来的强烈不适感。我没有再去碰它,而是拿出一个新本子,一支新笔。
“来,小松,我们重新开始写作文。”我的声音很稳,出奇地平静,“你想写敬佩张伟吃辣条?”
小松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还提这个,怯生生地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不写了,那个不好……”
“不,”我打断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就写这个。”
“啊?”小松彻底懵了。
“但是,我们要换个角度写。”我拉过椅子坐下,也示意他坐好,“你看,上课偷吃辣条,确实不对,影响学习,也不尊重老师。这是错误的行为,我们不能学,对不对?”
“嗯嗯!”小松使劲点头。
“但是呢,”我话锋一转,“你敬佩他胆子大,对吧?那我们就写,胆子大要用在正道上!比如,上课勇敢举手回答问题,勇敢承认错误,或者看到同学有困难勇敢地去帮忙……这样才是真正的勇敢,才是值得我们敬佩的,对不对?”
小松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对哦!姐你好聪明!”
“不是我聪明,”我笑了笑,感觉胸口那种滞涩感又散去一些,“是你提醒了我,看事情可以有很多角度。来,我们就把这个思路写下来。题目嘛……”我想了想,“就叫《真正的勇敢》。”
“好!”小松来了精神,拿起新笔,在新本子上端端正正写下题目。
这一次,我没有再盯着他的笔尖,没有预设他会不会写错字,没有焦虑他能不能表达清楚。我只是坐在他旁边,安静地陪着。当他卡壳的时候,用最平和的语气提示一下:“想想,勇敢回答问题的时候,心里什么感觉?”“帮助同学后,是不是很开心?”
他写得很慢,字依旧歪歪扭扭,涂改的地方不少。但神奇的是,我心中一片平静。没有焦躁,没有不耐烦,没有那种“怎么这么简单都不会”的怒火。我只是看着他努力思考、认真落笔的样子。
原来,抛开那些沉重的期待和焦虑,辅导作业……也可以不那么痛苦?小松紧绷的小肩膀也放松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如临大敌。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磕磕绊绊,但总算把作文写完了。虽然内容简单,甚至有些幼稚,但逻辑是通的,也表达了他自己理解的那种“用在正道上的勇敢”。
“写好了,姐!”他把本子递给我,小脸上带着点期待和忐忑。
我接过来,认真地看了一遍。忽略掉那些错别字和不通顺的句子,我看到了他想表达的核心。
“嗯!写得很好!”我由衷地夸奖,“特别是最后这句,‘勇敢不是做别人不敢做的坏事,而是做自己应该做的好事’,说得太棒了!” 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虽然表达得有点拗口。
小松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点羞涩和巨大的满足感。那是一种被真正理解、被真正肯定的喜悦。
就在他笑容绽放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向了地上那本摊开的旧作文本。
心猛地一跳!
那个巨大狰狞的暗红符号……它的颜色,正在变浅!
不是我的错觉!那浓郁得如同发黑陈血的暗红色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像干涸的、失去活力的褐红色。那些扭曲蠕动的黑色线虫,也停止了爬行,身体变得僵硬、模糊,然后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一点点淡化、消散在纸页上!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几秒钟后,那个曾经让我恐惧万分的符号和线虫,彻底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红色印痕,不仔细看,就像是被水洇过一下。
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解脱和不可思议的激流冲刷过我的身体。我愣愣地看着地上那本恢复“正常”的作文本,又看看身边因为得到肯定而笑容灿烂的小松。
原来……答案真的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艰难。
不是压抑怒火,而是熄灭心火的源头——那份沉重的、畸形的焦虑和期待。当我真正接纳了小松的不完美,接纳了学习过程的缓慢和反复,当我放下“必须如何”的执念,转而关注他此刻的努力和微小的闪光点时,那个靠吞噬负面情绪为生的怪物,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
它因我的“心火”而生,也因我的“心灭”而灭。
“姐,你看什么呢?”小松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地上的本子,有些困惑,“那个坏东西……是不是走了?”
我收回目光,看向他,释然地笑了,伸手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嗯!走了!被我们打败了!”
“耶!我们赢了!”小松兴奋地跳起来。
看着他无忧无虑的笑脸,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口那块压了我不知多久的巨石,彻底消失了。一种久违的、带着疲惫的轻松感包裹了我。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干净的地板上,像水一样温柔。
辅导作业的战争远未结束,我知道。明天,后天,大后天,林小松同学一定还会用他天马行空的错误继续挑战我的神经。
但至少,我知道该怎么打了。
不是硬碰硬的血压飙升,而是……算了,随他去吧。能学多少是多少,能走多远是多远。
毕竟,比起一个门门功课优秀的弟弟,我更想要一个健康快乐、眼里有光的林小松。
至于那个符号……我看着地上那本只留下一点淡淡水渍般印痕的旧作文本。
它还会出现吗?
谁知道呢。
只要我心里那团名为“焦虑”的业火不再死灰复燃,它大概就永远只是练习册角落里,一个微不足道的、会被随手翻过的……小小污渍吧。
月光像掰弯的银调羹,斜斜地搁在窗台上。
客厅里只剩下小松均匀的呼吸声,还有我指尖划过新作文本上那些歪扭字迹的沙沙声。错别字不少,“勇敢”写成了“勇取”,“应该”写成了“因该”。搁以前,我眉心早就拧成疙瘩了。
但现在,我看着那些错误,心里一点火星子都没冒。甚至有点想笑。勇取就勇取吧,取啥?取经吗?还挺有画面感。
我拿起红笔,不是要打叉,而是像画藏宝图似的,在错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写上正确的字。笔尖划过纸面,声音轻快。
地上那本摊开的旧作文本,页脚那片淡淡的红痕,在月光下几乎看不见了。像一滴被稀释了无数倍的红墨水,又像是谁不小心蹭上去的草莓酱。它安安静静地待着,再没有扭曲的线条,没有蠕动的黑影。
挺好。
我合上小松的新作文本,放回他的书包。动作很轻,怕吵醒他。小家伙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个抱枕,嘴角微微翘着,大概梦到了什么好事。可能是梦到他成了真正的“勇取”英雄?
给他盖了条薄毯,我关了客厅的大灯,只留下沙发边一盏小小的落地灯,散发着暖融融的光晕。
回到自己房间,没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我走到书桌前。桌面上摊着我自己的东西——一份做了一半、被老板打回来要求大改的方案PPT。
要是以前,看到这个,再想想明天要面对的deadline和老板那张脸,我肯定已经开始烦躁地薅头发了。但现在,心里意外的平静。
我坐下来,打开台灯。柔和的光线铺满桌面。我盯着屏幕上那些刺眼的批注:“逻辑不清!”“数据支撑薄弱!”“亮点不突出!”
换做平时,这些红字足以让我血压瞬间拉满,恨不得砸了键盘。可此刻,我看着它们,竟然没什么感觉。像在看别人的东西。
哦,逻辑不清?那就理理呗。数据薄弱?那就再找找。亮点不突出?嗯……是得再想想。
手指放在键盘上,敲下第一个字。没有想象中的滞涩和抗拒,思路……居然还挺顺?
是因为辅导小松那场“大战”,耗尽了我所有情绪,现在进入贤者时间了?还是因为赶跑了那个靠“心火”为食的怪物,连带着把我对其他事情的焦虑也一并带走了?
管他呢。
我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嗒嗒声。窗外的月亮悄悄挪了点位置,银色的光斑从书桌一角慢慢爬到了我的笔筒上。
夜还很长。
但我知道,至少今晚,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让我“血压飙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