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咖啡杯的手指突然发麻。
手机屏幕亮着。
是江屿发来的电子请柬。
大红底色。
烫金喜字。
新郎:江屿。
新娘:宋薇。
日期,下个月十五号。
瓷杯砸在地上,裂成几瓣。
褐色的液体溅上我新买的小白鞋。
店员跑过来问:“小姐,没事吧?”
我盯着屏幕,没抬头。
“没事,”我说,“手滑。”
十年。
我和江屿的十年之约,还有三个月到期。
说好了的,二十八岁如果还都单着,就在一起。
他亲口说的。
在我家楼下那棵老梧桐树下。
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像碎金子。
现在,他发来请柬。
新娘不是我。
我认识江屿二十二年。
穿开裆裤就在一起混。
他住我家对门。
我妈生我那晚难产,他爸开出租车,一脚油门闯了三个红灯把我妈送进医院。
后来我妈总说,我的命是江叔叔抢回来的。
江屿比我早出生三天。
他仗着这三天,压榨了我整个童年。
抢我棒棒糖。
揪我羊角辫。
往我铅笔盒里塞毛毛虫。
十六岁那年,我收到第一封情书。
粉色的信封,带着劣质香水味。
江屿一把抢过去,当着我的面念。
念完,他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林晚晚,”他勾着我的脖子,像挂件,“高中不许早恋,听见没?”
他掌心滚烫,贴着我后颈的皮肤。
我的心跳得乱七八糟。
高考结束那晚,班里聚餐。
有人起哄,问江屿喜欢什么样的。
他靠着椅背,懒洋洋地笑。
“长头发,大眼睛,脾气不能太好,”他顿了顿,补充,“得笨一点。”
全桌人哄笑。
我坐在他对面,低头猛灌可乐。
头发是前天剪的,齐耳短。
眼睛不大,还戴眼镜。
全班都知道我数学次次第一。
脾气……昨天刚因为他弄丢我的物理笔记,追着他打了半条街。
散场时下雨了。
江屿脱下校服外套罩在我头上。
雨水顺着他的刘海往下滴。
“林晚,”他突然说,“要是十年后咱俩都单着,凑合过吧。”
雨声很大。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他抹了把脸,笑得没心没肺:“开玩笑的,吓着了?”
后来我才懂。
真心话,总喜欢藏在玩笑里。
大学我们在同一个城市。
不同学校。
他学建筑,我学金融。
他忙着熬夜画图。
我忙着考证实习。
见面少了,微信没断过。
他吐槽他们系灭绝师太一样的导师。
我抱怨金融街实习生的咖啡钱比饭钱还贵。
周末有空,就约着涮火锅。
他总抢我烫好的毛肚。
辣得嘴唇通红,还要嘲笑我不能吃辣。
毕业第二年,他生日。
我攒钱买了支万宝龙的钢笔。
他当时在设计院,天天画图。
我去他租的房子找他。
开门的是个陌生女孩。
长发,白裙,眼睛像小鹿。
“江屿在洗澡。”她冲我笑,带着女主人的熟稔。
我手里的礼盒突然变得很沉。
江屿擦着头发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
“林晚?”他侧身让开,“进来啊。”
他介绍那个女孩:“宋薇,我同事。”
又对我说:“林晚,我发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宋薇冲我点头:“常听江屿提起你。”
她手腕上戴着一串细细的银链。
链坠是个小小的月亮。
我见过那条链子。
在江屿的钱夹夹层里。
他曾经喝醉后掏出来给我看,说是他妹的遗物。
江屿的妹妹,五岁那年走丢了。
江家找了很多年。
成了心里一道疤。
那天我没留下吃饭。
钢笔塞给江屿,借口公司加班走了。
地铁上,收到他的微信。
“宋薇她……最近遇到点麻烦,借住几天。”
我没回。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发红的眼眶。
后来宋薇没搬走。
她成了江屿的女友。
又很快分手。
江屿半夜给我打电话,声音哑得厉害。
“晚晚,出来喝酒。”
我穿着睡衣拖鞋打车去他楼下的大排档。
他面前堆了一堆空酒瓶。
看见我,咧开嘴笑:“还是你靠谱。”
他醉得厉害,头往我肩膀上栽。
滚烫的呼吸喷在我颈窝。
“她骗我……”他含混不清地嘟囔,“她手腕上那个月亮……是假的……”
我僵着身子没动。
夜风吹得塑料棚哗啦响。
他靠着我,睡着了。
我抬头看天。
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
只有一轮模糊的月亮。
再后来,宋薇出国。
我和江屿好像回到了从前。
一起吐槽老板。
周末约饭。
他爸妈催婚,他拉我当挡箭牌。
“急什么,”他搂着我肩膀,吊儿郎当,“这不有林晚兜底吗?我俩有十年之约!”
江妈妈笑着拿锅铲敲他:“别耽误晚晚!”
他嬉皮笑脸地躲。
搂着我肩膀的手,却一直没松开。
去年冬天,特别冷。
江屿重感冒,烧到39度。
我去他家送药。
他裹着厚被子,脸红得不正常。
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
“晚晚,”他嗓子全哑了,“我以为我要死了。”
我给他倒水,喂药。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
滚烫的掌心贴着我的皮肤。
“十年之约……”他烧得糊涂,眼睛却死死盯着我,“算数的,对吧?”
我的心跳得快要撞出胸口。
“嗯,”我听见自己说,“算数。”
他笑了,像个孩子。
攥着我的手,沉沉睡去。
我以为一切都在轨道上。
三个月后,就是十年期满。
我甚至偷偷看了婚纱的款式。
白色的,抹胸,拖尾不能太长。
江屿说过,我穿白色好看。
然后,请柬来了。
新娘是宋薇。
我坐在满地狼藉的咖啡店里。
手机又震了一下。
江屿的微信。
“请柬收到了吧?下个月十五,一定来。”
后面跟了个呲牙笑的表情。
我盯着那个表情。
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十年。
三千六百五十天。
他一句话,就撕碎了。
我捡起摔裂的手机。
屏幕蛛网纹下,新娘的名字格外刺眼。
宋薇。
那个戴着他妹妹“遗物”项链的女人。
那个他醉酒后说“骗他”的女人。
为什么是她?
我打电话给江屿。
响了很久,他才接。
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工地。
“晚晚?”他声音带着惯常的笑意,“看到请柬了?吓一跳吧?”
“为什么是宋薇?”我直接问,声音绷得发紧。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
“缘分到了呗,”他语气轻松,甚至有点刻意上扬,“她回国了,我们……又遇上了。”
“十年之约呢?”指甲掐进掌心,很疼。
他沉默了几秒。
再开口时,笑意淡了。
“林晚,那是小时候的玩笑话。”
他说。
“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电话挂断了。
忙音像冰锥,扎进耳朵里。
我没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觉得冷。
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我请了年假。
没告诉任何人。
买了张机票,飞去了云南。
在洱海边一个叫“等风来”的客栈住下。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家都叫她红姐。
她看我第一眼就说:“小姑娘,心里有事啊?”
我每天坐在客栈的露台上。
看洱海的水,苍山的云。
看游客来了又走。
看情侣在夕阳下拥吻。
手机调了飞行模式。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第七天傍晚。
红姐端来一壶她自己酿的梅子酒。
“尝尝,”她给我倒了一杯,“专治各种想不开。”
酒很甜,后劲很大。
喝到第三杯,我开始说话。
说那个叫江屿的王八蛋。
说抢走的棒棒糖。
说被毛毛虫吓哭的下午。
说雨夜里那句“凑合过吧”。
说十年之约。
说那张刺眼的电子请柬。
红姐安静地听着。
等我颠三倒四地说完,她才开口。
“丫头,”她晃着酒杯,眼睛看着远处的洱海,“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选那个宋薇?”
“他说是缘分……”
“屁的缘分!”红姐嗤笑,“男人嘴里跑火车的话你也信?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的话像颗小石子。
投进我死水一样的心里。
荡开一圈涟漪。
是啊。
为什么是宋薇?
那个手腕上戴着“假月亮”的宋薇?
那个他曾说“骗他”的宋薇?
江屿不是傻子。
更不是情圣。
他骨子里精明又现实。
除非……
一个模糊的念头冒出来。
带着寒意。
我提前结束了假期。
回到熟悉的城市。
落地开机。
几十条微信涌进来。
爸妈的。
朋友的。
同事的。
没有江屿。
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点开他的朋友圈。
背景图换成了他和宋薇的婚纱照剪影。
刺眼的白纱。
刺眼的般配。
最新一条动态,是三天前。
“筹备婚礼,忙疯。暂别朋友圈,各位宾朋十五号见!”
下面一堆恭喜的评论。
共同好友都在。
没人提我。
好像我林晚,从来没在他的世界里存在过。
我约了闺蜜陈然。
市中心最贵的旋转餐厅。
她风风火火赶来,坐下就骂。
“江屿那个王八蛋!我帮你骂他!”
她点开手机,翻出和江屿的聊天记录。
全是她单方面输出。
“脑子进水了?宋薇给你灌什么迷魂汤?”
“十年之约喂狗了?”
“你对得起晚晚吗?”
……
江屿只回了一句。
“然姐,别问了。是我对不起她。”
“就这?”我搅着杯子里的冰块。
“就这!”陈然气得拍桌子,“装什么死!连个解释都没有!”
“帮我查个人,”我把切好的牛排推到她面前,“宋薇。”
陈然挑眉:“你想干嘛?”
“死,”我叉起一块牛排,塞进嘴里,嚼得很用力,“也得死个明白。”
陈然效率很高。
三天后,她把一个牛皮纸袋扔在我桌上。
“喏,你要的东西。”
我打开。
里面是宋薇的资料。
厚厚一沓。
宋薇,二十六岁。
海归,目前在本地一家外资设计公司工作。
履历漂亮得挑不出毛病。
社交账号上全是岁月静好。
插花,烘焙,看展。
和江屿的婚纱照点赞过万。
“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十年修得同船渡”……
“表面看,没问题。”陈然凑过来,手指点在一张照片上,“但你看这个。”
是宋薇几个月前发在ins上的照片。
背景是某个海岛。
她穿着比基尼,笑容灿烂。
手腕上戴着那条熟悉的月亮银链。
配文:My Lucky Charm.(我的幸运符)
陈然又翻出另一张打印照片。
黑白的,有些模糊。
是江屿妹妹小时候的照片。
大概四五岁的样子。
穿着碎花小裙子。
对着镜头笑。
脖子上,挂着一模一样的月亮银链。
照片背面有褪色的钢笔字迹:
“给小月亮,五岁生日。爸爸。”
“江屿妹妹的小名,就叫小月亮。”陈然声音压低,“这条链子,是当年她走丢时戴着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着两张照片上几乎一样的项链。
细节,弧度,月亮弯弯的尖角……
一模一样。
“仿的?”我嗓子发干。
“我找珠宝鉴定师朋友看过照片,”陈然摇头,“他说,这种老银手工链,细节独一无二,仿不了这么像。”
我的指尖冰凉。
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冲进脑海。
“宋薇……会不会就是……”
“江屿他妹?”陈然接上我的话,眼神锐利,“我也这么想!”
这个猜想太疯狂。
像八点档的狗血剧。
可所有碎片都指向它。
江屿对宋薇非同寻常的容忍。
分手后还让她借住。
醉酒后那句“她骗我”和“假月亮”。
甚至……江屿父母对宋薇的异常接纳。
江妈妈曾私下跟我叹气:“小屿非要娶她……算了,孩子高兴就好。”
当时我只觉得是长辈的无奈。
现在想来,那语气里,藏着太多复杂的东西。
“江屿知道吗?”我问陈然。
“不确定,”她皱眉,“但婚礼还在筹备,喜帖都发了,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我需要一个答案。
必须赶在婚礼之前。
我去了江屿的设计院。
前台说他休婚假了。
打他电话,永远关机。
我去他家楼下堵。
车库保安说他车几天没回来了。
江家爸妈那边,我更没法问。
每次电话,江妈妈都欲言又止,最后只叹气:“晚晚,是小屿没福气……”
江屿像一只蜗牛。
彻底缩回了壳里。
婚礼前一周。
我收到一个同城快递。
没有寄件人信息。
拆开,是一个丝绒首饰盒。
里面躺着一条铂金项链。
吊坠是小小的字母“W”。
我的晚。
盒底压着一张卡片。
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字迹。
“晚晚,新婚快乐。江屿。”
新婚快乐?
祝我?
他可真大方!
愤怒像汽油,浇在憋闷的火种上。
轰地烧起来。
我把项链连同盒子狠狠砸在墙上。
链子断开,字母“W”滚落在地毯边缘。
像被遗弃的残骸。
婚礼前一天。
我去了城郊的南山公墓。
江屿的妹妹,小月亮江玥,在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衣冠冢。
江家每年都来。
江屿总拉着我。
墓碑照片上的小女孩,永远五岁。
笑得天真无邪。
墓前很干净。
没有花,也没有祭品。
只有一块小小的鹅卵石,压着一张折叠的纸。
我捡起来。
展开。
是打印的字。
“小月亮,哥哥要结婚了。对不起。”
心脏像是被那只手攥住了。
闷得喘不过气。
对不起谁?
小月亮?
还是……其他?
离开时,天阴沉下来。
要下雨了。
我在墓园门口,看到了宋薇。
她撑着一把透明的伞。
白裙子,长发披肩。
还是那副柔弱无害的样子。
看见我,她似乎有些意外。
随即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林小姐?”她走过来,伞微微倾向我,“你也来看玥玥?”
她的语气太过熟稔。
仿佛她才是那个陪伴了江家二十多年的人。
“宋小姐。”我点头,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手腕上。
那条月亮链子没戴。
“明天就是婚礼了,”她看着我,眼神带着一丝探究,“林小姐会来吧?阿屿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几个字,她说得意味深长。
“当然,”我也笑,指甲掐进手心,“我很期待。”
她似乎满意了,准备离开。
擦肩而过时,我忽然开口。
“宋小姐手腕上的链子很特别。”
她脚步顿住。
“月亮形状的,”我补充,“很漂亮。”
她慢慢转过身。
脸上的笑容淡了。
“一条旧链子而已,”她语气平静,“林小姐记性真好。”
“因为江屿很珍视它,”我盯着她的眼睛,“他说是他妹妹的遗物。”
空气瞬间凝滞。
雨丝打在透明的伞面上,沙沙轻响。
宋薇的脸色,在伞下透出的天光里,白得像纸。
一丝慌乱,飞快地掠过她的眼底。
虽然只有一瞬。
但我捕捉到了。
“是吗?”她重新勾起唇角,弧度完美,“阿屿念旧。”
她不再看我,转身走向墓园深处。
背影挺直。
像一根绷紧的弦。
婚礼当天。
五星级酒店。
水晶吊灯亮得晃眼。
香槟塔堆得老高。
宾客如云,衣香鬓影。
巨大的LED屏幕上滚动着婚纱照。
江屿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笑容标准。
宋薇依偎着他,白纱曳地,美得像画。
我穿着简单的黑色连衣裙。
坐在角落的亲友席。
陈然陪我一起,捏着我的手:“晚晚,撑不住我们就走。”
我摇摇头。
目光扫过全场。
江屿爸妈坐在主桌。
江妈妈眼圈发红,不停地用纸巾按眼角。
是喜极而泣?
还是别的?
仪式快开始了。
江屿站在台上。
司仪在说着什么俏皮话。
他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看到我时,他明显顿了一下。
眼神复杂。
有愧疚,有躲闪,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音乐响起。
《婚礼进行曲》。
宴会厅大门缓缓打开。
宋薇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臂,踩着红毯,一步一步走来。
灯光追着她。
全场瞩目。
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红晕。
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江屿身上。
我端起面前的香槟。
一饮而尽。
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又涩又苦。
新娘走到台前。
司仪开始走流程。
“新郎江屿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宋薇小姐为妻,无论顺境逆境……”
江屿沉默着。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
宾客席开始有轻微的骚动。
宋薇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她轻轻碰了碰江屿的手臂。
他像是突然回过神。
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江屿先生?”司仪笑着提醒。
就在这时——
宴会厅的门“砰”一声被大力推开!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胡子拉碴的男人冲了进来。
他手里攥着一个牛皮纸袋。
目标明确,直奔礼台!
“江屿!”男人嘶吼着,声音盖过了音乐,“你不能娶她!”
全场哗然!
安保人员迅速围过去。
但男人动作更快,几步冲到台前,将纸袋狠狠摔在江屿身上!
照片和纸张散落一地。
“看看!你好好看看!”男人指着地上的东西,又指向脸色煞白的宋薇,“她根本不是什么宋薇!她是宋雅!十年前在云城拐卖团伙里当托儿的宋雅!”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音乐都停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
宋薇像被抽掉了骨头,踉跄一步。
她看着地上的照片,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屿弯下腰,捡起一张照片。
他的手在抖。
照片上,是年轻许多的宋薇(或者说宋雅),在一个破旧的集市上,正笑着把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往一个男人怀里推。
那个小女孩……
穿着碎花小裙子。
脖子上挂着一个弯月形的银链子。
江屿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宋薇。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
“是你?”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当年……是你把玥玥……”
“不……不是我!”宋薇尖叫起来,浑身发抖,“照片是假的!他诬陷我!”
“诬陷?”灰夹克男人冷笑,又从纸袋里抽出一份文件抖开,“这是当年云城警方的内部协查通报!上面有你的化名‘小雅’!还有画像!”
他转向呆若木鸡的宾客,声音洪亮:
“这个女人,十年前跟着人贩子团伙在火车站、集市专门骗小孩!利用的就是她这副清纯无害的样子!江家的小女儿江玥,就是被她用一串糖葫芦骗走的!她当时戴着的链子,就是她后来冒充身份的证据!”
真相像一颗炸弹。
在奢华的婚礼现场轰然引爆!
宋薇崩溃了。
她想去抓江屿的胳膊:“阿屿!你听我解释!我是爱你的!那些都过去了……”
江屿猛地甩开她!
力道之大,让她直接摔倒在散落的照片上。
“爱我?”江屿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他指着地上那张江玥的照片,眼眶赤红,“你看着我妹妹的照片!看着我爸妈这十年怎么熬过来的!看着我每年对着一个空坟说‘生日快乐’!宋雅,你怎么敢?!”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带着刻骨的恨意和绝望。
场面彻底失控。
宋薇被赶来的安保和灰夹克男人控制住。
尖叫声,哭喊声,宾客的议论声,司仪徒劳的安抚声……混作一团。
江屿像个雕塑一样站在台上。
背脊挺得笔直。
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江玥的照片。
灯光打在他脸上。
一片死寂的灰败。
江妈妈晕了过去。
现场一片混乱。
我坐在角落里。
看着这荒诞又惨烈的一幕。
香槟杯在我手里,被捏得死紧。
原来如此。
毁约。
闪婚。
所有的反常,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不爱了。
他是掉进了一个更黑暗的深渊。
陈然紧紧抓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
“我的天……”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婚礼成了闹剧。
草草收场。
宋薇,或者说宋雅,被警察带走调查。
灰夹克男人姓赵,是当年负责江玥案子的老刑警,退休后一直没放弃追查。
他顺着月亮项链这条线索,摸到了改头换面、摇身变成海归精英的宋雅。
选择在婚礼这天揭露,是为了防止她再次逃脱。
江家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江屿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公司说他请了长假。
手机关机。
微信头像灰着。
像人间蒸发。
我去了他家。
用我生日那天他给我的备用钥匙——他说“万一我喝多了回不来,你得负责收尸”。
屋子里很空。
也很乱。
茶几上堆着空酒瓶和烟蒂。
烟灰缸满得溢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酒味和绝望的气息。
我在书房找到了他。
他蜷在地板上,靠着书柜。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扔在一边。
领带扯开了。
身边散落着更多照片。
全是江玥的。
从襁褓到五岁。
“晚晚?”他抬起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
没有焦距。
我没说话。
走过去,蹲下,开始收拾地上的空酒瓶。
“别收拾了……”他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脏。”
他的手滚烫。
在发抖。
“江屿,”我抽出手,平静地看着他,“你需要洗澡,吃饭,睡觉。”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睡?”他指着满地的照片,“我一闭眼……就是玥玥……就是宋雅那张脸……”
他痛苦地抱住头。
“我差点……差点娶了害死我妹妹的凶手……”
“我还为了她……”他猛地顿住,像被掐住了脖子,不敢看我。
“为了她,毁了我们十年之约?”我替他说完。
他身体一僵。
头埋得更低。
肩膀无声地耸动。
空气死寂。
只有他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为什么?”我声音很轻,砸在地上却有重量,“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查过她……”他终于开口,声音闷在膝盖里,“老赵找到我之前……我就有点怀疑了……”
“项链……太像了……我偷偷拿去做过材质比对……”
“结果出来那天……我感觉天都塌了……”
他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我不敢信……又怕打草惊蛇……我想拿到更确凿的证据……”
“正好她回国……主动接近我……我就……”
他哽住,说不下去。
“你就将计就计,跟她订婚结婚,想套她的话,找证据?”我接下去。
他默认了。
“那十年之约呢?”我的声音有点抖,“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推开我?告诉我只是玩笑?”
他痛苦地闭上眼。
“晚晚……我不能拖你下水……”
“宋雅背后可能还有人……她心狠手辣……我查她,是走钢丝……”
“万一我出事……万一……”
他猛地睁开眼,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后怕和恐惧。
“我不能让你冒险!”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绝情,刻意的伤害,都是为了推开我。
把我隔绝在他的危险和痛苦之外。
“那婚礼上……”我喉咙发紧,“如果老赵没来……”
“我有后手。”他抹了把脸,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我包里……有录音笔。她跟我‘坦白’过一些事……虽然不够直接……但足够钉死她。我本来打算……在交换戒指的时候……”
他停住了。
没再说下去。
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亲手把自己的婚礼变成刑场。
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新娘送进监狱。
也把自己钉在耻辱和痛苦的十字架上。
“江屿,”我看着他,“你是个混蛋。”
他扯了扯嘴角:“我知道。”
“自以为是的混蛋。”
“……嗯。”
“下次再敢这样,”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亲手打断你的腿。”
他仰头望着我。
通红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晃动。
像濒临熄灭的炭火,被风猛地一吹。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我的裤脚。
像个迷路的孩子。
“晚晚……”
他叫了一声。
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积压了十年的绝望、悔恨、恐惧,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决堤。
我蹲下来。
抱住了他颤抖的身体。
他滚烫的眼泪,浸透了我的肩头。
宋雅的案子审了很久。
牵扯出多年前一个已被打掉大半的拐卖团伙残余网络。
她作为曾经的“托儿”,提供了不少关键线索。
但法律不会因此宽恕。
她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江玥的下落,依旧成谜。
但至少,给了江家一个血淋淋的答案。
不再是无望的等待。
江屿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梦里全是胡话。
我把他弄去了医院。
守了他三天。
他爸妈也憔悴不堪,我让他们回去休息。
“晚晚……”江妈妈拉着我的手,眼泪止不住,“这个家……欠你的……”
“阿姨,”我拍拍她的手,“一家人,不说这个。”
江屿醒来那天。
阳光很好。
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
他睁开眼,看到趴在床边睡着的我。
愣了很久。
然后,很轻很轻地,碰了碰我的头发。
我醒了。
抬头撞进他深深的视线里。
他瘦了很多。
眼窝深陷。
但眼底的灰败和死气,淡了些。
“感觉怎么样?”我问。
“饿。”他说。
我笑了。
起身去给他买粥。
走到门口,听到他低低的声音。
“晚晚。”
我回头。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
“谢谢。”
日子像被撕掉一页的日历。
看似翻篇,痕迹犹在。
江屿搬回了父母家。
开始定期看心理医生。
他辞了设计院的工作,自己开了个小工作室。
接点小项目。
有更多时间陪爸妈。
我们恢复了联系。
像以前一样。
偶尔约饭。
聊工作,聊天气,聊他工作室新接的奇葩客户。
绝口不提那场夭折的婚礼。
不提宋雅。
不提那个十年之约。
好像什么都没变。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开始戒烟。
因为我说过讨厌烟味。
他工作室接了个外地项目,需要驻场半个月。
出发前,他跑来我家楼下。
像个毛头小子。
“那个……云南的菌子是不是快上市了?”他挠头,“项目结束,我带点回来?”
我看着他笨拙找话题的样子。
“嗯,”我说,“小心别吃到见手青。”
他笑了。
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
像很多年前那个雨夜。
碎金子一样。
深秋的时候。
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来自南方一个小城。
对方自称是福利院的院长。
“林晚女士吗?我们这里……可能有一个孩子,和您朋友家多年前走失的女儿情况很相似……”
她发来几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十五六岁。
短发,小麦色皮肤。
对着镜头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褪色的红绳。
绳子上系着一枚小小的、弯月形的银饰。
虽然模糊。
但那独特的弧度……
我拿着手机的手在抖。
第一时间打给江屿。
电话接通。
他那边有点吵,像是在工地。
“晚晚?”
“江屿,”我深吸一口气,“找到小月亮了。”
电话那头。
死一样的寂静。
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和他失控的、变了调的哽咽。
“在……在哪?”
两天后。
我和江屿,还有江家爸妈,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一路无言。
只有紧紧交握的手,和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福利院在一个安静的小镇上。
院长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她把我们带到一个活动室门口。
“那孩子叫小满,”院长低声说,“被拾荒的老人在车站发现时,大概六七岁,发着高烧,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紧紧攥着脖子上的小月亮。”
她指了指里面。
“她很安静,但很敏感。你们……慢慢来。”
隔着玻璃窗。
我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女孩。
坐在靠窗的位置画画。
侧脸干净。
短发利落。
午后的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
江妈妈捂住嘴,泣不成声。
江爸爸紧紧搂着她,老泪纵横。
江屿像被钉在原地。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内的女孩。
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玥玥……”
院长轻轻推开门。
“小满,”她温柔地唤,“有人来看你了。”
女孩抬起头。
清澈的目光,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
掠过江爸爸,江妈妈。
最后,落在江屿脸上。
她微微歪了歪头。
像在努力辨认什么。
江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蹲下来。
视线与她平齐。
从怀里,颤抖地掏出那个小小的月亮银链。
链子在他掌心,被窗外的阳光照得发亮。
女孩的目光,瞬间被那抹银光吸引了。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眼眶通红、极力压抑着巨大情绪的男人。
一个很轻很轻、带着点不确定的声音响起。
“哥哥……?”
世界在那一刻。
安静了。
小满,或者说,江玥,被接回了家。
过程并不容易。
她丢失了太多记忆。
对“家”和“亲人”的概念模糊。
需要时间和耐心。
但血缘的纽带很奇妙。
她对江屿有种天然的亲近。
江家像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力。
江妈妈每天变着花样做饭。
江爸爸翻出落灰的象棋要教孙女(他坚持小满是他家的小福星)。
江屿的工作室搬回了家里。
他推掉了所有需要出差的项目。
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小月亮。
我成了江家的常客。
周末带小满去吃冰淇淋。
陪她买衣服。
听她磕磕绊绊讲学校的事。
她喜欢画画。
画蓝天,白云,福利院门口的大黄狗。
还有……一个模糊的、穿着裙子的女人背影。
“这是谁?”我问。
她摇摇头,小声说:“不知道……总梦见。”
江屿站在画架旁,沉默地看着那幅画。
眼神很深。
转眼又是梧桐叶落的季节。
离那个荒唐的婚礼,过去了一年多。
小满适应了新生活。
脸上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开朗笑容。
江屿工作室也慢慢走上正轨。
某个周末傍晚。
我去江家送小满落在我家的画册。
江屿送我下楼。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
“下个月,”他忽然开口,“小满生日,想在家里办,请几个同学。”
“好啊,”我说,“需要帮忙叫我。”
“嗯。”
沉默。
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走到楼下。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停住脚步。
“晚晚。”
“嗯?”
“那个十年之约……”他看着我,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明亮而认真,“还作数吗?”
夜风吹过。
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像很多年前那个雨夜。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
这个陪我走过二十多年漫长岁月的竹马。
抢过我的糖。
护过我的短。
在雨夜里给过我一个飘渺的承诺。
又用最笨拙的方式把我推开。
他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
我也陪他走过最黑暗的深渊。
时光呼啸而过。
带走了懵懂的悸动,留下了更深的印记。
像老树的年轮。
一圈一圈。
刻着我们的名字。
“江屿,”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过期了。”
他眼里的光,倏地暗了下去。
像被风吹灭的蜡烛。
“不过,”我往前走了一步,踩碎一地斑驳的灯影。
“你可以重新申请。”
他猛地抬头。
愣愣地看着我。
像没听懂。
我伸出手。
掌心向上。
路灯的光穿过梧桐枝叶的缝隙,落在我手上。
像捧着一小片破碎的月亮。
“这次,”我说,“有效期,得是一辈子。”
晚风吹起他的额发。
他眼底熄灭的光,一点一点,重新燃了起来。
比头顶的星河更亮。
他伸出手。
带着薄茧的、温暖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覆上我的掌心。
然后,紧紧握住。
“好。”
他说。
声音很轻。
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楼道的声控灯突然亮了。
暖黄的光倾泻而下。
照亮了紧握的手。
和树下相视而笑的两个人。
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
像迟到了十年的请柬。
这一次。
落款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