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陆哲言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是在医院的急诊室里过的。
手腕上还挂着点滴,冰凉的药液顺着血管缓慢地爬升,冷得我指尖发麻。
而我那位名义上的丈夫,正站在走廊尽头,压低了声音,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极尽温柔。
“别怕,清清,只是个小手术。我明天一早就飞过去陪你,乖。”
那声音,是我在梦里求了无数次,却从未得到过的缱绻。
三年来,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是“沈薇,认清你自己的位置”,“别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以及,在每个被他逼着履行夫妻义务的深夜,他贴在我耳边,用淬了冰的语调,一遍遍地问:“痛苦吗?沈薇。你加诸在清清身上的痛苦,我会让你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我闭上眼,将那句熟悉的“清清”和他口中的“报复”一同摒弃在耳外。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不是因为急性肠胃炎,而是因为我对他,对我自己,对我这三年荒唐如笑话的婚姻,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深入骨髓的厌恶。
护士过来拔针,棉签用力按在针口上,提醒道:“陆太太,你先生在那边。记得让他去缴费,你这病得注意休息,不能再操劳了。”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他忙,我自己去吧。”
护士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走了。
是啊,他忙。
忙着安抚他远在国外、即将做阑尾炎手术的白月光初恋。
而我这个因为连日高强度工作加上饮食不规律导致急性肠胃炎晕倒在公司的正牌妻子,在他眼里,大概连那截即将被割掉的阑尾都比不上。
陆哲言打完电话,终于想起了我。
他走过来,英俊的眉眼间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柔情,但一看到我,那点温柔便迅速冷却,结成了冰。
“可以走了?”
他问,语气像是在通知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属。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床上下来,穿好鞋。
站起来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床沿。
他皱起了眉,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嫌恶:“沈薇,别在我面前装可怜,我没时间看你演戏。”
我稳住身形,抬起头,迎上他冰冷的视线。
“不劳陆总费心,我自己可以。您还是赶紧去订机票吧,别耽误了探望苏小姐。”
我的平静似乎激怒了他。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那里,正是刚刚被针头扎过的位置,一阵尖锐的痛传来,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逼近我,属于他的、清冽又疏离的气息将我笼罩,“你以为嫁给了我,就可以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跟我说话了?别忘了,你这个陆太太的位置是怎么来的!”
我当然记得。
是用我父母留下的公司,用我自己的尊严,用我对他那点可笑的、见不得光的爱,换来的。
三年前,陆家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
我父亲生前与陆家交好,他留下的沈氏集团成了陆家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带着我父亲的遗嘱和沈氏的全部身家找到陆哲言,条件只有一个——娶我。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趁人之危,用金钱逼迫陆哲言这个天之骄子签下卖身契。
连陆哲言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新婚之夜,他喝得酩酊大醉,掐着我的脖子,猩红的眼睛里满是恨意:“沈薇,你真让我恶心!如果不是你,我和清清根本不会分开!你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得到我,我保证,会让你在这段婚姻里,日日夜夜都活在地狱里!”
他做到了。
这三年,他用冷暴力、用无休止的羞辱、用他对苏清清毫无顾忌的偏爱,为我精心打造了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地狱。
我用力地想从他手中抽出我的手腕,却徒劳无功。
“陆哲言,你放手!”
我疼得额头冒汗,声音都在发抖。
他却像是没听见,反而攥得更紧了,薄唇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疼?这就疼了?清清当年被你逼得远走他乡,一个人在国外无依无靠的时候,她比你疼千万倍!”
又是苏清清。
那个他放在心尖上,以为是当年在废弃仓库里救了他一命的女孩。
那个顶着我的功劳,享受着他全部的爱与愧疚的女人。
而我,这个真正陪他在黑暗里度过那惊心动魄的十二个小时、真正为他挡了一刀、真正因为失血过多而差点死掉的人,在他眼里,却是一个心机深沉、不择手段拆散他们美好姻缘的恶毒女配。
多么可笑。
心口的某个地方,像是被这尖锐的疼痛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涌出无尽的悲凉和疲惫。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攥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陆哲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果当年救你的人,不是她呢?”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第一次出现了除了厌恶和憎恨之外的情绪——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惊疑。
2.
那一瞬间的惊疑,快得像我的错觉。
陆哲言很快就恢复了那副冷硬的面孔,他松开我的手,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眼中的嘲讽满得快要溢出来。
“沈薇,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他冷笑,“这种谎言,你以为我会信?为了拆散我和清清,你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冰湖。
是啊,他怎么会信。
在他心里,苏清清是纯洁无瑕的白月光,而我,是处心积虑的蚊子血。
当年那件事发生后,我因为伤势过重,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一周。
等我醒来,听到的就是陆家少爷被一个叫苏清清的勇敢女孩救了的消息。
苏清清是我同校的学妹,家境普通,长相清纯。
据说,是她“恰好”路过那个废弃仓库,听到了求救声,不顾危险报了警,还陪着陆哲言直到救援人员赶到。
而我,因为父母不希望我跟陆家再有牵扯,也因为我当时的身体状况,这件事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
没人知道,我也在场。
后来,陆哲言开始疯狂地追求苏清清。
他把所有的感激和爱意都给了她,把她宠成了全城艳羡的公主。
而我,只能像个阴暗的偷窥者,在远处默默地看着。
看着他们甜蜜约会,看着他为她一掷千金,看着他眼中的光,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只为她一人点亮的光。
直到三年前,苏清清突然提出分手,远走国外。
陆哲言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他认为是我的出现,是我对他的纠缠,让苏清清感到了压力和委屈,才选择了离开。
所以,他恨我。
恨到了骨子里。
“我没有撒谎。”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陆哲言,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那天,你发着高烧,神志不清。救你的人,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兜头泼下的一盆冷水给浇熄了。
“够了!”
他厉声打断我,眉宇间满是不耐,“清清早就把那天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们被困在仓库二楼的杂物间,门被堵死了。她为了让我保持清醒,给我唱了一整夜的歌。那首歌是……”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出那个歌名。
那晚,他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一直念着冷。
我怕他睡过去,就一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抱着他,一边给他哼歌。
那是我外婆教我的摇篮曲,很老,很偏门,几乎没人会唱。
我看到陆哲言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似乎在极力地回忆着什么,但那段记忆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他怎么也看不清。
半晌,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不重要了。反正,救我的人是清清,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你袜子穿反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他看似平静的心湖。
他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我慢慢地、清晰地继续说:“那天,你穿了一双深蓝色的运动袜,因为跑得太急,右脚那只穿反了。袜口的logo,在脚踝内侧。你还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胸口有一个篮球明星的签名,但是因为挣扎,蹭上了铁锈,已经看不清了。”
这些细节,像一把把钥匙,试图打开他尘封的记忆之门。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还有,”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最大的破绽,“你对花生过敏。我们被困的时候,仓库里只有一包受了潮的花生米。我怕你饿,想分给你吃,你却告诉我,你不能吃花生。”
这些,都是只有当时在场的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苏清清,她不可能知道。
走廊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将陆哲言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孤寂又萧索。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我以为,我的话,至少能在他心里砸出一丝裂缝。
然而,几秒钟后,他转过身来,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震惊和动摇,只有一片冰封的、令人心寒的冷漠。
“沈薇,”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残忍的清晰,“你为了达到目的,真是煞费苦心。连我花生过敏这种事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寸寸成冰。
原来,他不是不记得。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不愿意相信他深爱了那么多年的“救命恩人”,是个冒牌货。
更不愿意承认,他恨了这么多年、折磨了这么多年的我,才是他真正的光。
“清清前几天跟我说,”他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进我的心脏,“她说,总感觉你一直在模仿她。学她喜欢的穿衣风格,学她说话的语气,现在,连她救我的功劳你都要抢。”
他走近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浓稠如墨的失望和厌恶。
“我以前只是觉得你恶毒,没想到,你还这么卑劣。”
“我真后悔,”他顿了顿,薄唇吐出最伤人的话语,“当初为了陆家,娶了你这么一个女人。”
说完,他再也没有看我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医院。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手脚冰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胃又开始一阵阵地绞痛,比刚才更甚。
我扶着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里。
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涌出来,但我没有哭出声。
哀大莫过于心死。
这三年,我像个追着太阳的夸父,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以为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触碰到那片温暖。
可到头来,我才发现,我追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太阳。
他有他要照耀的人。
而我,不过是他光芒下,一道无足轻重、甚至碍眼的影子。
陆哲言,我累了。
这一次,我真的不想再追了。
3.
从医院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反复,整个人昏昏沉沉,像是陷在了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
梦里,是那个阴暗潮湿的仓库,是少年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是我背上被划开时那道撕心裂肺的疼。
还有陆哲言那张冰冷厌恶的脸。
他一遍遍地问我:“沈薇,你怎么这么恶毒?”
我蜷缩在被子里,冷得浑身发抖。
陆哲言没有回来。
他大概真的飞去国外,陪伴他的白月光了。
我病得最严重的那天晚上,接到了他助理林南的电话。
林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太太,您还好吗?陆总的电话打不通,您能不能联系上他?公司这边有个紧急文件需要他签字。”
我烧得嗓子都哑了,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我……我联系不上他。”
“太太,您是不是生病了?声音听起来不对劲。”
林南敏锐地察觉到了。
我苦笑了一下:“没事,小毛病。”
“要不要我叫家庭医生过去看看?”
“不用了,林助理,谢谢你。”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这个世界上,除了远在天堂的父母,或许只有林南这个外人,还会关心一下我的死活。
而我名义上的丈夫,此刻正在万里之外,对着另一个女人嘘寒问暖。
多么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进了房间。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陆哲言。
他回来了。
他站在床边,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气。
俊朗的脸上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似乎有焦急,有担忧,还有一丝……懊恼?
我一定是烧糊涂了。
“怎么回事?”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那微凉的触感让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声音也恢复了惯有的冰冷:“林南说你病了,连话都说不清。”
我闭上眼,不想看他,也不想回答。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叫来了家庭医生。
一番检查下来,结论是急性肠胃炎引发的病毒感染,高烧不退,需要好好休养。
医生开完药,对陆哲言叮嘱道:“陆总,太太的身体底子很虚,情绪不能再有大的波动了。这段时间饮食一定要清淡,最好是喝些暖胃的小米粥。”
陆哲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医生走后,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探究。
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那天在医院……你说的那些,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
原来,他还是在意了。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像一根根小刺,扎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
我的心里,没有泛起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我累了,真的累了。
不想再争辩,不想再解释。
信与不信,都随他去吧。
“不重要了。”
我沙哑着开口,“陆总就当我,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胡说八道吧。”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他大概以为,我会抓住这个机会,声泪俱下地向他控诉,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救他的人。
就像过去无数次,我试图向他解释,我没有逼走苏清清一样。
可这一次,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眉头紧锁,似乎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沈薇,我问你话。”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陆总不是认定了我是在演戏吗?既然是演戏,自然要做全套,调查清楚你的所有喜好和过往,不是很正常吗?”
我把他在医院里羞辱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陆哲言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我却不怕了。
哀莫大于心死,当一个人连心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
他像是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摔门而去。
那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别墅都仿佛晃了晃。
我蜷缩在被子里,听着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知道,他又走了。
或许是回公司,或许,是又去了苏清清那里。
这一次,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解脱。
陆哲言,我们之间,好像真的要结束了。
4.
我病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律师。
我把我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沈氏集团的股份,都做了清算和整理。
然后,我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
财产分割很简单,我只要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当年为了救陆家,我投入沈氏的资金,我会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至于这三年的婚姻,就当是我为自己的眼瞎和愚蠢,付出的代价。
我没有通知陆哲言,只是将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放在了他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我拉着行李箱,离开了那座困了我三年的,名为“家”的牢笼。
我没有去任何朋友家,而是找了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安静的小区,租了一套小公寓。
我需要一个地方,舔舐伤口,然后,重新开始。
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我关掉了手机,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像个陀螺一样,忙碌了太久。
为了沈氏,为了陆哲言,我几乎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现在,我只想为自己。
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赤着脚走到阳台上,伸了个懒腰。
楼下,有孩子在嬉笑打闹,有老人在悠闲地散步,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平静,安宁,没有陆哲言,也没有苏清清。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从未有过的悠闲生活。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回来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午餐。
下午,我会去小区楼下的图书馆看书,或者抱着画板,在公园里画画。
画画,曾是我最大的爱好。
为了接管沈氏,为了追逐陆哲言,我早已将它丢弃在了角落里。
现在,我重新捡了起来。
当我握着画笔,在画纸上涂抹色彩时,我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情绪,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委屈,都随着笔触,在画纸上流淌。
我画了很多画。
有那个阴暗的仓库,有少年紧蹙的眉头,有我背上那道狰狞的疤。
也画了阳光,画了海浪,画了盛开的向日葵。
画到最后,我发现,我的画里,再也没有了陆哲言的影子。
我好像,真的开始放下了。
一个星期后,我重新打开了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几乎全是林南打来的。
陆哲言,一个都没有。
我猜,他大概是看到了离婚协议,正巴不得我赶紧滚蛋吧。
也好。
我给林南回了个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林南的声音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欣喜:“太太!您终于开机了!您去哪儿了?陆总都快把整个A市翻过来了!”
我愣了一下。
陆哲言,在找我?
怎么可能。
“他找我做什么?”
我淡淡地问,“离婚协议他没看到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林南的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太太,陆总……他把离婚协议撕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
“他说什么?”
“陆总说……他不同意离婚。”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地敲了一下,又闷又痛。
不同意?
他凭什么不同意?
这三年来,他对我弃如敝履,视我为仇人。
现在,我要成全他,让他和他的白月光双宿双飞,他居然不同意?
陆哲言,你到底想怎么样?
“太太,”林南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苏小姐她……回来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苏清清,回来了。
5.
苏清清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我以为我已经刀枪不入,可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
那个夺走了我的一切,还让我背负了三年骂名的女人,她回来了。
“太太,您还在听吗?”
林南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我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知道了。”
我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陆总这几天状态很不好,”林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他好像……一直在喝酒。公司的事情也堆了一大堆。太太,您能不能……”
“林助理,”我打断他,“这是你们陆总的私事,和我没关系了。如果没别的事,我挂了。”
不给林南再说话的机会,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苏清清回来了,陆哲言不同意离婚。
这一切联系起来,答案昭然若揭。
他大概是觉得,还没把我折磨够吧。
他要留着我,这个他眼中的“罪魁祸首”,日日夜夜地提醒他,苏清清曾经因为我受了多少委屈。
然后,他再把这份愧疚,加倍地补偿在苏清清身上。
而我,将继续扮演那个碍眼的、多余的、活该被唾弃的角色。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陆哲言,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残忍。
我的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屏幕上跳动着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陆哲言。
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然后,按下了挂断键。
他很快又打了过来。
我再次挂断。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他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发来一条短信。
短信的内容,一如既他的风格,简单,粗暴,充满了命令的口吻。
“沈薇,立刻给我滚回来!”
我看着那条短信,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滚回去?
凭什么?
陆哲言,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可以随意掌控我人生的神吗?
我擦干眼泪,点开输入框,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他。
“陆总,游戏结束了。我,不玩了。”
发完这条短信,我直接将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世界,终于清静了。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陆哲言的执着,或者说,是他的控制欲。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画室里画画,门铃突然被人按得震天响。
我以为是物业,透过猫眼一看,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门口站着的,是陆哲言。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下有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身昂贵的西装被他穿得皱皱巴巴,浑身都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他像是等了很久,脸上满是不耐和暴躁。
我没有开门。
我就站在门后,隔着一扇门,静静地看着他。
他似乎察觉到了门后有人,开始疯狂地砸门。
“沈薇!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给我出来!”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酒精的作用,显得格外嘶哑。
周围的邻居被惊动了,纷纷打开门探头探脑。
我不能让他再闹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门开的瞬间,他一个踉跄,差点栽进来。
我下意识地想去扶,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他稳住身形,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你还知道开门?”
他冷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拖进了屋里,然后“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巨大的力道让我撞在了墙上,后背一阵生疼。
“你跑什么?”
他将我抵在墙上,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将我困在他的气息里,“沈薇,我让你走了吗?”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清冽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要窒息。
我偏过头,躲开他逼视的目光。
“陆哲言,你发什么疯?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掐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只要我一天没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你这辈子都是我陆哲言的太太!你休想逃!”
他的眼神,疯狂又偏执,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我心里涌起一股寒意。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看着他,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苏清清不是回来了吗?你去找她啊!你来纠缠我这个你最厌恶的人做什么!”
提到苏清清,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的暴躁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
“我……”
他张了张嘴,却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亮着的,正是“清清”两个字。
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接,手指却在触到屏幕的瞬间,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奇怪。
似乎带着一丝……心虚?
我冷笑一声,用力推开他:“接啊,怎么不接?你的白月光等着你呢,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我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情绪的开关。
他眼中的那丝犹豫和复杂瞬间消失不见,重新被愤怒和冰冷所取代。
他没有再理会响个不停的手机,而是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沈薇,”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我推给别人?”
我简直要被他这副颠倒黑白的无耻模样气笑了。
“陆总,你是不是喝糊涂了?这三年来,是谁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苏清清?是谁为了她,把我当成仇人一样折磨?现在你倒反过来质问我?”
我看着他,眼里的嘲讽不加掩饰:“陆哲言,你别忘了,是你,亲手把我推开的。”
我的话,似乎戳中了他最痛的地方。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手机铃声终于停了。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像两只互相舔舐伤口,又随时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的困兽。
6.
最终,打破这份死寂的,是陆哲言的示弱。
他眼中的疯狂和暴戾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脆弱。
他松开了对我的钳制,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对面的墙上,高大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有些萧瑟。
“我……”
他抬手,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没想把你推开。”
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你没想?陆哲言,你敢说这三年来,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不是在把我往外推?”
“我……”
他再次语塞,俊朗的脸上满是挣扎。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行了,陆总。”
我打断他,“你不用在这里跟我演什么情深不悔的戏码。我知道,你不同意离婚,无非是觉得,我这个罪人,还没有赎完罪,你还没折磨够我。苏清清回来了,你正好可以一边享受着她的温柔乡,一边看着我是怎么在痛苦里挣扎,对吗?”
我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血色,只剩下惨白。
“不是的……”
他喃喃地反驳,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沈薇,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我逼问他,步步紧逼,“你告诉我,那是哪样?!”
我不想再跟他耗下去了。
这场独角戏,我已经演了太久,太累了。
“陆哲言,我最后说一遍,我要离婚。”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如果你非要耗着,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你敢!”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厉色。
“你看我敢不敢。”
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
我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在暮色四合的房间里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
空气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柔的敲门声,以及一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又甜又腻的女声。
“哲言哥哥,你在里面吗?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都没接,我好担心你……”
是苏清清。
她居然,找到了这里。
我下意识地看向陆哲言,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我看到他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名为“恐慌”的情绪。
他在怕什么?
怕我看到苏清清?
还是怕苏清清看到我?
这个认知,让我觉得荒谬又可笑。
门外的苏清清还在继续她柔弱无辜的表演:“哲言哥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回来的……我只是……我只是太想你了……”
那声音,娇滴滴的,带着哭腔,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心软。
然而,陆哲言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只是死死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警告。
我突然就明白了。
他怕了。
他怕苏清清和我当面对质。
他怕那些他一直不愿相信的真相,会在今天,被血淋淋地揭开。
原来,那天在医院我说的那些话,他不是不信。
他只是在自欺欺人。
这些天,他大概也在疯狂地求证吧。
所以他才会如此憔悴,如此失控。
因为他发现,他坚信了多年的爱情,可能只是一个笑话。
他捧在手心里的白月光,可能只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骗子。
而他恨了三年,折磨了三年的我,才是他真正的救赎。
这个认知,足以让他引以为傲的世界,彻底崩塌。
我看着他惨白的脸,和眼底的慌乱,心中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
陆哲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收回视线,越过他,径直走向门口。
“沈薇,你站住!”
他嘶吼着,想来拦我。
我没有理他,直接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画着精致淡妆的女孩。
长发披肩,眉眼弯弯,看起来清纯又无辜。
正是苏清清。
看到我开门,她脸上的柔弱和担忧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和嫉恨。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对着我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
“沈薇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故作惊讶地问,然后视线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的陆哲言,眼中立刻蓄满了泪水,“哲言哥哥,你……你们……”
一副捉奸在床的被背叛模样,演得楚楚可怜。
高手。
果然是高手。
我懒得跟她演戏,直接开门见山:“苏小姐,好久不见。”
苏清清被我这直白的态度弄得一愣,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小白花的模样,怯生生地说:“沈薇姐姐,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和哲言哥哥只是……”
“只是什么?”
我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只是朋友?还是,只是顶替了别人的功劳,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心里有愧,所以特地回来物归原主?”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撕开了她伪装的面具。
苏清清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7.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苏清清的声音尖锐了起来,再也维持不住那份楚楚可怜。
她下意识地看向陆哲言,眼神里充满了求救的意味。
然而,此刻的陆哲言,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是靠在墙上,目光空洞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也给了苏清清致命一击。
“我胡说?”
我冷笑一声,向前一步,逼近她,“苏清清,你敢不敢当着陆哲言的面,再说一遍,当年在仓库里,你是怎么救他的?”
苏清清被我逼得连连后退,眼神慌乱,语无伦次:“我……我当然记得!我给他唱了一晚上的歌……”
“什么歌?”
我穷追不舍,“歌名叫什么?第一句歌词是什么?”
“我……我忘了!”
苏清清的眼神开始躲闪,“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那么清楚!”
“是吗?”
我看着她,眼神冰冷如刀,“那你总该记得,那天陆哲言的袜子穿反了吧?那你总该记得,他花生过敏吧?”
我每说出一个细节,苏清清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这些,都是她剧本里没有的情节。
她根本无从应对。
“我……我不记得了!我那天太害怕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开始撒泼耍赖,眼泪说来就来,“沈薇,你为什么要这么逼我!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抢走了哲言哥哥,可是你也不能这么污蔑我啊!”
她一边哭,一边转向陆哲言,试图博取他最后的同情。
“哲言哥哥,你快告诉她,救你的人是我!是我啊!”
然而,陆哲言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哭喊。
他只是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有震惊,有悔恨,有痛苦,还有一丝……卑微的乞求。
他终于,信了。
信我说的每一个字。
也终于,看清了苏清清的真面目。
苏清清见陆哲言毫无反应,心彻底慌了。
她知道,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也靠不住了。
她突然像是疯了一样,冲上来想推我:“沈薇,你这个贱人!是你!都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
我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了她。
她扑了个空,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白色的连衣裙沾上了灰尘,精致的妆容也哭花了,看起来滑稽又可悲。
“够了!”
一声压抑着无尽痛苦的怒吼,从陆哲言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看地上的苏清清,而是踉跄着,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步履维艰。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然后,在我和苏清清震惊的目光中,他缓缓地,屈下了他那高傲的膝盖。
“扑通”一声。
陆家的天之骄子,那个不可一世、视尊严如生命的陆哲言,就这么,直直地,跪在了我的面前。
8.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低着头,看着跪在我面前的陆哲言。
他仰着头,那张往日里总是写满冷漠和厌恶的俊脸上,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他的嘴唇在颤抖,眼眶红得吓人,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决堤而出。
“薇薇……”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
那一声“薇薇”,是我从不敢奢望的亲昵。
可此刻听在耳里,却只觉得无比讽刺。
“对不起……”
他说。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如千斤。
我等了这三个字,等了太久太久。
在无数个被他羞辱、被他冷落的深夜里,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他会这样跪在我面前,对我说一声对不起。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的心里,却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太迟了。
陆哲言,一切都太迟了。
我的心,早就在那三年无望的等待和折磨里,被你亲手碾成了齑粉。
“起来吧。”
我开口,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陆总,你这是做什么?我可受不起你这么大的礼。”
我的疏离和冷漠,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有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
他哭了。
那个在我面前,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冷硬如冰的男人,哭了。
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薇薇,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哽咽着,伸手想来拉我的手,却被我嫌恶地躲开。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你别碰我。”
我看着他,眼里的厌恶,比他当年看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嫌脏。”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薇薇……求你……”
他卑微地乞求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你打我,你骂我,怎么样都行……求你,别不要我……”
不要他?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陆哲言,”我看着他,一字一顿,残忍地提醒他,“是你,先不要我的。”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开。
是他,用最伤人的话,最冷漠的态度,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现在,他凭什么来求我不要他?
凭他那迟来的、廉价的悔恨吗?
瘫坐在地上的苏清清,看着眼前这打败她认知的一幕,已经彻底傻了。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那个把她捧在手心,为了她不惜折磨自己妻子的男人,会为了这个他最厌恶的女人,跪地求饶。
“哲言哥哥……”
她颤抖着声音,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陆哲言却像是没有听到,他只是跪在那里,仰着头,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死死地看着我。
“薇薇,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不好。”
我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转身,想回屋里收拾东西。
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薇薇!”
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不再是冰冷的,而是滚烫的,烫得我几乎要灼伤。
他的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冰凉的皮肤上。
“别走……求你,别离开我……”
他像个即将溺水的人,死死地抓着最后一根浮木,“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
我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我笼罩。
我只觉得一阵反胃。
“陆哲言,你放开我!”
我用力地挣扎,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放开!”
“我不放!”
他固执地收紧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放开你了!”
“你凭什么!”
我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嘶吼出声,“陆哲言,你凭什么以为,你一句对不起,一个拥抱,就能抹去那三年的伤害!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那个仓库,梦到你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我!我为你挡刀留下的疤,每次阴雨天都会疼!我为了你的公司,熬了多少个通宵,喝了多少杯苦咖啡!我因为饮食不规律得了胃病,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在陪着你的白月光,你在国外陪着她!而我,一个人在医院里打点滴!陆哲言,你告诉我,你凭什么!”
我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我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他抱着我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
我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
他除了这三个字,再也说不出其他。
他的眼泪,比我的还要汹涌。
他说:“薇薇,都是我的错……是我混蛋……是我眼瞎……你把我的心挖出来,好不好?只要你能解气……”
我哭得累了,也骂得累了。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抱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陆哲言,”我轻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回不去了。”
“回得去!我们一定回得去!”
他急切地反驳,像是要说服我,也像是在说服他自己,“薇薇,你相信我,我会用我剩下的所有时间,来弥补你……”
“我不需要。”
我打断他,“你的弥补,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离婚协议,我会让律师重新寄给你。”
“还有,”我顿了顿,说出了最残忍的话,“苏清清,我不会放过她。她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说完,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抱着我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9.
我说到做到。
第二天,我就让律师给陆哲言和苏清清,同时发去了律师函。
告陆哲言,是因为离婚财产分割。
告苏清清,则是因为名誉侵权和欺诈。
这三年来,苏清清没少在外面散播谣言,说我是用卑鄙手段拆散她和陆哲言的第三者。
她的那些粉丝和拥护者,也没少在网上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和网络暴力。
以前,我为了陆哲言,都忍了。
现在,我不想再忍了。
她冒名顶替,享受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还反过来倒打一耙,把我塑造成一个恶毒女配。
这笔账,该好好算算了。
律师函发出去的当天下午,我就接到了陆哲言的电话。
他换了一个号码打来的。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浓浓的疲惫和沙哑。
“薇薇,一定要这样吗?”
他问。
“哪样?”
我明知故问。
“对付清清……”
他艰难地开口,“她……她已经知道错了。能不能……放过她这一次?”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我以为,他经历了昨天的崩溃和悔恨,至少,会分得清是非黑白。
可我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为苏清清求情。
原来,在他心里,苏清清那么多年的“白月光”形象,还是比我这个“真相”要重要。
哪怕他知道了一切,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去保护她。
我突然就笑了,笑得无比凄凉。
“陆哲言,”我冷冷地说,“你是不是忘了,她是怎么对我的?你是不是忘了,我因为她,受了多少委屈,背了多少黑锅?”
“我没忘……”
他急切地辩解,“薇薇,我都知道……可是,她一个女孩子,如果留下案底,这辈子就毁了……”
“那我的这三年呢?”
我反问他,“我被她毁掉的这三年,谁来赔我?”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陆哲言,”我一字一顿地说,“收起你那可笑的圣父心。苏清清,我告定了。你要是心疼,就去替她坐牢好了。”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以为他会就此罢休。
可我还是低估了他。
第二天,网上突然爆出了一个惊天大瓜。
#陆氏总裁陆哲言,为爱冲冠,替白月光顶罪#
新闻里,附上了一段监控视频。
视频里,陆哲言站在警察局门口,对着蜂拥而至的记者,平静地宣布:“当年废弃仓库的案子,是我记错了人。苏清清小姐,只是出于好心报了警,她并不是主要的救助者。”
“至于这几年对沈薇小姐造成的名誉损害,主要责任在我。是我误会了她,并且向外界传达了错误的信息。所有的法律责任,我一力承担。”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用自己的名誉和陆氏的声誉,为苏清清做了一块完美的挡箭牌。
苏清清,被他摘得干干净净。
而我,从一个被小三插足的可怜原配,变成了一个被丈夫误会的可怜女人。
虽然洗清了“恶毒女配”的骂名,但这件事的性质,完全变了。
我和苏清清之间的恩怨,变成了我和陆哲言之间的家庭矛盾。
他这一招,高明。
高明得,让我心寒。
我看着新闻里,他那张憔悴却依旧坚毅的脸,突然觉得,自己这三年,真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以为,我看透了他。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懂过他。
又或者说,他对我,从来就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
哪怕到了真相大白的这一刻,他最先考虑的,依然是怎么保全苏清清。
我的心,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冷得刺骨。
陆哲言,你可真是,好样的。
我的手机,再次被他打爆。
我一个都没接。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忍不住,用最恶毒的语言去诅咒他。
傍晚的时候,林南找到了我的住处。
他给我带来了一个文件袋。
“太太,”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无奈,“这是陆总让我交给您的。”
我打开文件袋。
里面,是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还有一份股权转让书。
他把他名下所有陆氏的股份,都转让给了我。
现在的我,是陆氏集团最大的股东。
陆哲言,净身出户。
“陆总说,”林南艰难地开口,“他知道,钱弥补不了对您的伤害。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您做的事情了。”
“他还说,从今以后,他不会再来打扰您。他祝您……前程似锦,一生顺遂。”
我捏着那份股权转让书,指尖泛白。
陆哲言,你这是什么意思?
用钱来买心安吗?
用这种方式,来了结我们之间的一切吗?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
你做梦!
“他人呢?”
我抬起头,看着林南,声音冰冷。
林南的眼神闪躲了一下:“陆总……他走了。”
“去哪了?”
“我不知道。”
林南摇了摇头,“他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好,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走了?
就这么走了?
陆哲言,你把我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就想这么一拍屁股,一走了之?
你想得美!
你欠我的,这辈子,都别想还清!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之前存下的一个号码。
“帮我查个人,陆哲言。我要知道他现在,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10.
我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地撒了出去。
我发誓,一定要找到陆哲言。
我不是要原谅他,也不是要跟他再续前缘。
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他就这么轻易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不甘心这场由他挑起的战争,最后,由他来宣布结束。
他凭什么?
然而,陆哲言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没有用自己的身份证买过任何机票、火车票,没有在任何酒店留下过入住记录。
他抛弃了过去的一切,像个幽灵一样,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
我几乎要以为,他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私家侦探,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在一个很偏远的山区。
那里,有一所很破旧的小学。
照片上,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给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擦鼻涕。
他的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和而平静的笑容。
虽然他晒黑了,也瘦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陆哲言。
他居然,跑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当支教老师了。
我看着照片上,他那副洗尽铅华、与世无争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
我立刻订了去那里的机票。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又转了七八个小时的盘山公路,我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到达了那个叫“下溪村”的地方。
村子很穷,也很落后。
到处都是泥泞的小路和破旧的土坯房。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所小学。
学校只有一排平房,几间教室,和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操场。
我到的时候,正好是放学时间。
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从教室里涌了出来。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一条沾着泥点的牛仔裤,正在帮孩子们整理书包。
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耐心地回答着孩子们七嘴八舌的问题。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的他,看起来,陌生又遥远。
仿佛,他从来就不属于那个充满算计和利益的商业帝国。
他本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干净,纯粹,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刺痛了。
如果……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些误会,没有这三年的互相折磨,我们之间,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我站在校门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最后一个孩子离开,他才直起身,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
然后,他一转身,就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取而代代,是震惊,是无措,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
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半晌,他才颤抖着声音,试探地叫了一声。
“……薇薇?”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突然不顾一切地,向我跑来。
他跑到我面前,因为跑得太急,气息有些不稳。
他想来抱我,手伸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收了回去。
他只是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小心翼翼的卑微。
“你……你怎么来了?”
他问,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来抓你。”
我看着他,冷冷地开口。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起来。
“好。”
他说,“我跟你回去。”
他的顺从,让我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和怒火,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泄。
我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更气了。
“陆哲言,你什么意思?”
我质问他,“你跑到这种地方来,是想演一出浪子回头的戏码给我看吗?你以为,你在这里吃点苦,受点罪,我就会心软,就会原谅你吗?”
“我没有……”
他急忙摇头,“薇薇,我没有想求你原谅。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赎罪。”
“赎罪?”
我冷笑,“你赎的什么罪?是眼瞎心盲的罪,还是薄情寡义的罪?”
我的话,字字诛心。
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落寞的阴影。
“都是。”
他轻声说,“薇薇,我知道,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你就想躲到这里来,眼不见为净?”
“不是的!”
他猛地抬起头,急切地看着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怕我一看到你,就会忍不住……忍不住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可我知道,我没资格了。”
“我只会给你带来痛苦。所以,我只能离开。”
他说得那么真诚,那么痛苦。
仿佛,他才是那个受尽了委屈的人。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陆哲言,”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了。”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这些废话,也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自我感动。”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们的事,没完。”
“你欠我的,我要你用一辈子来还。”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么?”
我挑眉,看着他,“不愿意?”
“不……”
他回过神来,疯狂地摇头,眼中的光,亮得惊人,“我愿意!薇薇,我愿意!我用一辈子来还……只要你肯要……”
我看着他眼底那卑微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和祈求,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恨一个人,原来,比爱一个人,还要累。
我不想再恨下去了。
也不想,再爱了。
“走吧。”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去哪儿?”
他跟上来,小心翼翼地问。
“回A市。”
我说,“从明天起,你,是我的私人助理。”
“二十四小时待命,随叫随到,没有工资,没有假期。”
“什么时候,我还清了你的债,什么时候,你才算自由。”
我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身后,传来了他压抑着狂喜的、哽咽的声音。
“好。”
结局.
我把陆哲言带回了A市。
我没有让他回陆家,也没有让他住进我买的公寓。
我在公司附近,给他租了一个很小的单身公寓。
他真的,成了我的二十四小时私人助理。
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早上,他会提前半个小时到我家,为我准备好早餐和当天要穿的衣服。
在公司,他为我端茶倒水,整理文件,安排行程,处理一切杂务。
晚上,不管我加班到多晚,他都会在公司楼下等着,然后送我回家。
他做得很好,比任何一个我用过的助理,都要尽职尽责。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陆氏总裁,他只是沈薇的助理,陆哲言。
他收起了所有的骄傲和锋芒,变得沉默,温顺,甚至有些……卑微。
他看我的眼神,永远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所有人都说,陆总疯了。
为了追回前妻,连尊严都不要了。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疯了。
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赎罪。
我对他,依旧很冷淡。
我从不给他好脸色,也从不对他说一句软话。
我把他当成一个最普通的下属,呼来喝去,肆意使唤。
我把他曾经加诸在我身上的那些冷漠和无视,变本加厉地,还给了他。
他从无怨言,全盘接受。
有时候,看着他通宵为我整理文件后,趴在办公桌上疲惫的睡颜,我的心,会不受控制地,软一下。
但只要一想起那三年的痛苦和绝望,那点刚冒头的柔软,就会瞬间被冰封。
我不能心软。
我不能再给他伤害我的机会。
至于苏清清,我没有放过她。
虽然陆哲言替她揽下了大部分的罪责,但她冒名顶替、欺诈的事实,是板上钉钉的。
官司打了一年。
最后,法院判决,苏清清需公开向我道歉,并赔偿我精神损失费一百万。
一百万,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但这份公开的判决,足以让她在整个A市,都抬不起头来。
她成了人人喊打的骗子,过街老鼠。
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名声,地位,爱慕者,都化为了泡影。
听说,她后来,灰溜溜地出国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和陆哲言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平衡。
我是高高在上的女王,他是卑微顺从的奴仆。
他用无声的行动,一点一点地,试图温暖我那颗早已冰封的心。
我则用铜墙铁壁,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他靠近分毫。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
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最终会走向何方。
或许,有一天,我会累了,会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
又或许,我们就会这样,互相折磨,纠缠一生。
谁知道呢?
那天,我因为一个项目,和合作方应酬到很晚。
我喝了很多酒,头很晕。
是陆哲言来接的我。
他把我扶上车,体贴地为我盖上毯子。
在车子平稳的行驶中,我靠在后座上,半梦半醒。
恍惚间,我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抚摸我的脸。
那动作,充满了珍视和怜惜。
我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到陆哲言放大的俊脸。
他以为我睡着了,眼中的深情和痛苦,再也无所遁形。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轻轻地,印在了我的额头上。
那是一个,充满了虔诚和悔恨的吻。
“薇薇,”他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对不起……还有……”
“我爱你。”
我闭上眼,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眼角,却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陆哲言,我好像,也还爱着你。
可是,我们之间,隔着三年的万丈深渊。
那里面,埋葬了我所有的青春,热情,和信任。
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再跨过去一次。
就让时间,来给我们答案吧。
如果,你真的能用一辈子来还。
那么,我或许,也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