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会变成灵魂吗?
会。
我就是。
我死在了三万英尺的高空。
飞机解体的那一刻,失重感、尖叫声和剧烈的金属撕裂声成了我意识里最后的交响。
我甚至来不及恐惧,整个世界就在眼前炸成了一团橘红色的火球。
再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我飘在空中,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看着飞机的残骸裹挟着火焰和黑烟,坠入深不见底的蔚蓝大洋。
我死了。
这个认知来得如此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试图伸出手,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半透明的轮廓。
我碰不到冰冷的海水,也感受不到高空的风。
我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黄泉路?
奈何桥?
传说中的一切都没有出现。
我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执念。
我想回家看看。
我想看看沈修祈。
1.
飘“回家”的路比我想象中要快。
仿佛只要念头一动,场景就会在眼前切换。
我们的家,那套位于城市之巅的顶层公寓,依旧灯火通明。
我穿过冰冷的玻璃幕墙,看到了沈修祈。
他坐在客厅那张巨大的米白色沙发上,姿势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
电视开着,静音,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关于A1736航班失事的新闻快报。
鲜红的标题刺得我“眼睛”生疼。
「突发:由京市飞往海岛的A1736航班失联,初步判断已坠毁,机上188人恐全部遇难。」
沈修祈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惊慌,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就像一尊被精心雕琢过的石像,冷硬而沉默。
我知道他这个样子。
每当遇到他无法掌控或不愿相信的事情时,他就会启动这种“石化”模式,用绝对的冷静来对抗内心的风暴。
他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手机。
屏幕亮着,停留在我几个小时前发给他的最后一条微信上。
「我登机啦,别气了嘛。回来给你带你最爱吃的椰子糕。爱你哟,沈总。[亲亲.jpg]」
那是我用美颜相机拍的一张自拍,噘着嘴,比着心。
就在我登机前,我们还因为一点小事吵了一架。
起因是他临时有个重要的跨国会议,不能陪我去海岛度假了。
我闹了点小脾气,觉得他工作比我重要,说了几句气话,然后就拖着箱子摔门而去。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又可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客厅里的那座老式摆钟,发出沉闷的“滴答”声,像是在为我的生命倒计时。
午夜十二点,门铃响了。
沈修祈像是被按了启动键,僵硬的身体微微一动。
他没有去开门,只是抬起眼,看向门口的方向。
门外传来他特助徐辰焦急的声音:“沈总!沈总您开门啊!您看到新闻了吗?您别吓我!”
沈修祈依旧没动。
徐辰在外面疯狂地砸门,声音里带着哭腔:“嫂子的电话打不通……沈总,你说话啊!”
“嫂子”。
我和沈修祈在一起七年,从大学到他创立自己的科技帝国。
他身边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称呼,只有他自己,从未给过我一个正式的名分。
我为此跟他闹过很多次,他总说时机未到。
我曾以为,他没那么爱我。
“滚。”
一个字,从沈修祈的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徐辰的砸门声停了。
他知道沈修祈的脾气。
这个“滚”字,意味着他真的动了怒。
“沈总……节哀。”
徐辰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隔着门板传来,“公司那边……我会处理好的。”
脚步声远去,走廊里恢复了死寂。
沈修祈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张自拍上。
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地、温柔地摩挲着屏幕上我的脸。
然后,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了屏幕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哭了。
这个永远冷静自持,在商场上杀伐决断、被人称为“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哭起来。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砸下来,将手机屏幕洇湿一片。
我飘在他面前,第一次感受到名为“无能为力”的酷刑。
我想抱抱他,告诉他我没事,我在这里。
可我的手臂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他的身体。
我想擦掉他的眼泪,可我的指尖触碰不到任何实体。
他就那样坐了一夜。
天亮时,他眼中的红血丝像是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他站起身,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栽倒。
他走进了我的房间。
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飘窗,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多肉植物。
衣帽间里,挂着我从世界各地淘来的漂亮裙子。
梳妆台上,还凌乱地放着我早上匆忙间用过的化妆品。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沈修祈走到床边,缓缓躺下,侧过身,将脸深深埋进我的枕头里。
枕头上,还残留着我的洗发水和香水的味道。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贪婪地、用力地呼吸着那仅存的、属于我的气息。
“暖暖……林暖……”
他用一种近乎于呓语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
“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
“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吵架……”
“我不开会了……我陪你去海岛……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回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我飘在天花板上,看着他蜷缩在我床上,这个身高一米八八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原来,他爱我。
爱到可以抛下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自持。
只是这份认知,来得太晚了。
**2.
**
我的葬礼办得很隆重。
或者说,是A1736航班遇难者的集体追悼会。
因为找不到尸骨,每个人的棺木里,都只放着一件生前的遗物。
我的棺木里,是沈修祈亲手放进去的一条我最喜欢的红色连衣裙。
那是我二十岁生日时,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追悼会那天,天色阴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看到了我的父母,一夜之间白了头,哭得几度昏厥。
看到了我最好的闺蜜,抱着我的遗像,泣不成声。
也看到了沈修祈。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却瘦得厉害。
短短几天,他整个人就脱了相,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他没有哭,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像一个局外人,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的母亲在亲戚的搀扶下,走到他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沈修祈!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母亲嘶吼着,捶打着他的胸膛,“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跟她吵架!她就不会赌气坐上那趟飞机!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沈修祈没有躲,也没有还手。
他就那么站着,任由我母亲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脸上是麻木的、死寂的表情。
仿佛被打的不是他自己。
直到徐辰和几个保镖冲过来,才将情绪崩溃的母亲拉开。
“对不起。”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
他看着我父母,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到他的背,弯成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弧度。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骄傲到骨子里的男人,此刻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知道,母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捅在他心上最痛的地方。
他在自责。
他在用这种方式,惩罚他自己。
追悼会结束后,所有人都走了。
沈修祈却还站在那里,站在我的那块小小的墓碑前。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西装,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就那样站着,从白天站到黑夜。
像一尊风雨不动的望妻石。
我陪着他。
作为一缕孤魂,我不知道疲惫,也不知道时间的流逝。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
深夜,徐辰打着伞找了过来。
“沈总,回去吧,您已经站了一天了。”
他劝道,“您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
沈修祈像是没有听到,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墓碑上我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笑得灿烂又明媚。
“徐辰,”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说……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吗?”
徐辰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那么怕黑,那么怕冷。”
沈修祈伸出手,想要触摸冰冷的墓碑,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手指微微颤抖,“这里这么黑,这么冷,她一个人……会害怕的。”
我的眼泪,如果我还有眼泪的话,在那一刻早已决堤。
沈修祈,你这个傻瓜。
我不怕黑,也不怕冷。
我只怕看到你这个样子。
“沈总……”
徐辰的声音哽咽了,“嫂子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折磨自己。”
“在天有灵?”
沈修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悲凉,“如果真的在天有灵,她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为什么不肯入我的梦?”
“哪怕……哪怕只是看我一眼也好啊……”
他喃喃自语着,高大的身体顺着墓碑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坐在了泥泞的地上。
他抱住膝盖,将头埋了进去,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发出压抑而痛苦的低吼。
我飘过去,用我虚幻的身体,徒劳地拥抱着他。
“我在这里,沈修祈。”
我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一直都在,我没有离开你。”
可惜,他听不见。
那天晚上,他发了高烧,被徐辰强行送回了家。
接下来的日子,他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他不再去公司,将所有事务都交给了徐辰和董事会。
他一手创立的科技帝国,那个他曾经为之奋斗和骄傲的一切,仿佛都成了与他无关的东西。
他把自己关在我们的家里,拉上所有的窗帘,不见天日。
他不吃饭,不睡觉,只是疯狂地喝酒。
昂贵的红酒、威士忌,被他像喝水一样灌进肚子里。
客厅里、卧室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空酒瓶。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他就一遍又一遍地看我们的合影,看我以前录下的视频。
视频里的我,活泼爱笑,总是缠着他,让他陪我做各种幼稚的事情。
“沈修祈,你笑一个嘛,别老是板着脸。”
“沈修祈,你看我新买的裙子好不好看?”
“沈修祈,我爱你。”
每当听到最后那句话,他就会把视频暂停,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他的手指抚摸着屏幕上我的脸,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暖暖,”他对着屏幕轻声说,“我也爱你。”
糊涂的时候,他会产生幻觉。
他会以为我还活着,还在他身边。
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副驾驶座说:“暖暖,系好安全带。”
他会做好一桌子我爱吃的菜,然后坐在我对面,温柔地给我夹菜:“多吃点,你太瘦了。”
他会抱着我的枕头,喃喃自语地和我聊一整夜的天,聊我们的过去,聊他规划的、有我的未来。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看着他被回忆和思念折磨得不成人形。
心如刀绞。
我才明白,沈修祈不是不爱我,他是爱我到了骨子里,爱到了可以为我疯魔。
他的爱,深沉、内敛,从不像我一样宣之于口。
可一旦爆发,便如同火山喷涌,足以将他自己焚烧殆尽。
徐辰几乎每天都来。
他会处理掉屋子里的空酒瓶,会逼着沈修祈吃下一点东西,会苦口婆心地劝他振作起来。
“沈总,公司不能没有你!你再这样下去,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要被那些老狐狸给吞了!”
“沈总,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嫂子要是看到你这样,她会心疼的!”
可无论他怎么说,沈修祈都置若罔闻。
他像是沉浸在自己构筑的悲伤世界里,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直到有一天,沈修祈的父亲,那位退休多年的商界大鳄,带着一群保镖,强行闯了进来。
“混账东西!”
沈老爷子看着满屋的狼藉和自己形容枯槁的儿子,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自甘堕落到这个地步!我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沈修祈抬起一双猩红的眼,看着他的父亲,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敬畏,只有冰冷的恨意。
“她不是一个女人,”他一字一句地说,“她是我太太,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娶的人。”
“太太?”
沈老爷子冷笑一声,“你跟她领证了吗?她进我沈家的门了吗?一个没名没份的女人,死了就死了,你至于吗!”
“滚出去。”
沈修祈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
沈老爷子气得脸色铁青,“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送到美国去!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几个保镖立刻上前,试图架住沈修祈。
“谁敢碰我。”
沈修祈缓缓站起身,随手抄起一个空酒瓶,砰地一声砸在茶几上,尖锐的玻璃碎片四下飞溅。
他握着只剩下半截的酒瓶,瓶口锋利的玻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今天谁敢动我一下,我就死在这里。”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疯狂而决绝,“我下去陪她。”
整个客厅,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他这副不要命的架势吓住了。
沈老爷子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恐惧和无力。
他知道,沈修祈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会死。
“疯了……你真是疯了……”
沈老爷子喃喃着,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他挥了挥手,带着人颓然离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沈修祈和我。
他手里的半截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他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暖暖,你看。”
他望着天花板,像是在对我说话,“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你等着我。”
“我很快……就来陪你。”
那一刻,我真的怕了。
我怕他会做傻事。
我发了疯似的在他耳边尖叫,求他不要,求他好好活着。
可他依然听不见。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3.
**
我以为沈修祈会选择一种最快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追随我。
但他没有。
在和父亲决裂的那天之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没有出来。
我以为他是在等死。
但第四天,当他打开书房门时,我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沈修祈。
他刮了胡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虽然依旧消瘦,但那双死寂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于疯狂的偏执。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徐辰打电话。
“帮我把名下所有非核心产业的股份全部抛售,不动产也全部挂出去,用最快的速度变现。”
电话那头的徐辰惊呆了:“沈总?您……您要做什么?”
“我要钱。”
沈修祈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我需要一笔巨大的、不受任何人监管的资金。”
“可是沈总,那些都是您……”
“执行命令。”
沈修祈不容置喙地打断了他。
挂了电话,他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查阅资料,下载了海量的学术论文。
量子物理、弦理论、广义相对论、时空曲率……
那些我一个字都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和复杂的公式,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他的书房,很快就被各种专业书籍和草稿纸堆满。
墙上、地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他的演算过程和构想图。
我终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诞,如此的疯狂,以至于让我这个鬼魂都感到了战栗。
他要造一台时光机。
他不是要追随我而去。
他要回到过去。
回到我登上那架飞机之前,回到一切悲剧还未发生的时候,把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这是一个正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计划。
但在沈修祈这里,却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徐辰很快就带着一份份股权转让协议和房产变卖合同找上了门。
他看着书房里那个近乎癫狂的沈修祈,眼圈红了。
“沈总,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把文件摔在桌子上,“你知不知道外面已经传疯了!说你因为嫂子的去世精神失常了!董事会那帮老家伙正准备联手罢免你!”
“让他们罢免。”
沈修祈头也没抬,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组数据,“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
徐辰的声音拔高了八度,“这可是你熬了多少个通宵,牺牲了多少健康才换来的帝国!你现在就要亲手毁了它?”
沈修祈终于抬起了头。
他看着徐辰,眼神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徐辰,如果用这个帝国,能换她回来,你觉得我会怎么选?”
徐辰愣住了。
他看着沈修祈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商业奇才沈修祈了。
他只是一个想找回自己爱人的,可怜的疯子。
“我明白了。”
徐辰深吸一口气,捡起桌上的文件,“钱,我会尽快给你弄到。但是沈总,我只有一个要求。”
“说。”
“让我帮你。”
徐辰的眼神无比坚定,“无论你要做什么,哪怕是去炸了地球,我陪你一起。”
沈修祈看了他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好。”
从那天起,沈修祈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那台虚无缥缈的时光机。
他放弃了自己亲手建立的商业帝国。
“奇迹科技”的创始人兼CEO沈修祈,以“个人原因”为由,辞去了所有职务,净身出户。
这个消息震惊了整个商界。
有人惋惜,有人嘲笑,有人说他“不爱江山爱美人”,但最终都成了过往云烟。
沈修祈这个名字,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野。
他用变卖所有家产换来的巨额资金,在京市郊区买下了一座废弃的军工厂,将其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度保密的实验室。
他招募了一批全世界最顶尖的物理学家、工程师,以一个虚构的“新能源项目”为幌子,开始了他们疯狂的“创世纪”计划。
我成了这个实验室里,唯一的、永恒的旁观者。
我看着沈修祈从一个西装革履的总裁,变成了一个穿着白大褂、不修边幅的科学家。
他的生活变得极度规律。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
他和他的团队,日以继夜地进行着演算、设计、实验。
我看不懂那些复杂的设计图纸,也听不懂他们口中那些艰涩的理论。
我只能看到,沈修祈的头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
他原本英俊的脸庞,因为长期的熬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变得憔悴而瘦削。
眼角的皱纹,也悄悄地爬了上来。
他明明才三十出头,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时光机的建造,是一个漫长、枯燥且充满了绝望的过程。
他们遇到了无数的困难。
能源问题、材料问题、时空坐标的精确定位问题……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我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第一次核心能源注入实验,因为一个微小的计算失误,导致整个供电系统瘫痪,实验室断电三天三夜。
昂贵的设备烧毁了一大半。
团队里有人动摇了,觉得这个项目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沈修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两天没有出来。
我看到他对着满墙的公式,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墙壁,发出“咚咚”的闷响。
他没有哭,也没有吼叫。
只是用这种最原始、最痛苦的方式,发泄着内心的绝望和压力。
我飘在他身后,心疼得快要碎掉。
两天后,他走出办公室,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带着一种浴火重生般的平静。
他找到了那个计算失误,提出了新的解决方案。
所有人都被他的执着和天才所折服,团队的信心又重新凝聚了起来。
第二次,他们进行模拟时空跃迁。
实验室中央,那个巨大的、由无数精密零件和复杂线路构成的环形装置,终于第一次启动。
刺眼的蓝光亮起,伴随着巨大的能量轰鸣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控制台上的数据。
然而,仅仅维持了三秒钟。
“砰”的一声巨响,环形装置的一个关键部件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能量负荷,直接炸裂开来。
火花四溅,黑烟弥漫。
实验,再次失败。
这一次,有两名顶尖的物理学家选择了退出。
他们告诉沈修祈:“沈先生,我们必须承认,以现有的科技水平,想要实现稳定的时空穿梭,是不可能的。这违背了物理学的基本定律。我们不能再陪您疯下去了。”
沈修祈没有挽留。
他只是平静地支付了他们高额的薪水,然后送他们离开。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把自己关了起来。
我看到他坐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一张照片。
那是我们在大学城的河边拍的合影。
照片上的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笑得像个傻子。
而他,微微侧着头看我,眼神里是我当时没有读懂的,化不开的温柔。
“暖暖,”他对着照片,声音沙哑,“再等等我。”
“就快了。”
“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
他的偏执,已经深入骨髓,化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实验室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
而实验室里面,却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沈修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背也有些驼了。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让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上二十岁。
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青年才俊,彻底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白发老人。
陪在他身边的,只剩下徐辰和几个最忠心的老成员。
徐辰也已经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沉稳持重的中年人。
他结了婚,有了孩子。
但他依然每周都会来实验室,陪着沈修D祈,处理一些外部的杂事。
有一次,徐辰带着他五岁的儿子来看沈修祈。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爷爷”,小声问徐辰:“爸爸,这个爷爷是谁呀?”
徐辰摸了摸儿子的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沈修祈,低声说:“他是一个……英雄。”
沈修祈听到了,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孩子,浑浊的眼睛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温情。
他冲孩子笑了笑,那笑容干涩而僵硬,像是很久没有使用过这个功能了。
孩子却被他脸上的皱纹吓到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躲到了徐辰身后。
沈修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去,重新投入到那堆冰冷的数据和图纸中。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知道,那一刻,他一定想起了我。
想起了我曾经说过,我们以后也要生一个像他一样聪明,像我一样可爱的孩子。
可是,他的世界里,除了冰冷的机器和虚无的希望,什么都没有了。
他用十年的光阴,用自己的青春、健康和财富,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而我,这个他想要拯救的人,却只能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看客,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岁月和执念,一寸寸地凌迟。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酷刑吗?
4.
第十年冬天的某一天,实验室里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时空坐标锁定稳定!能量循环系统达到阈值!跃迁通道构筑完成!”
控制台前,所有人都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他们终于攻克了所有的技术难关。
那台代号为“归途”的时光机,终于建造完成了。
沈修祈站在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那条稳定下来的绿色数据流,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激动。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他缓缓地抬起手,摘下脸上的老花镜,用指关节用力的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手,抖得厉害。
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和煎熬,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激情。
成功,对他而言,仿佛只是一个早就预料到的结果。
徐辰走过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哽咽:“修祈,我们……做到了。”
沈修祈点了点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实验室中央那个巨大的环形装置上。
它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安静地矗立在那里,闪烁着幽蓝色的微光。
那里,就是他回去的“路”。
“准备进行最后的载人调试。”
沈修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什么?”
徐辰大惊失色,“载人调试?太危险了!我们还没有进行过活体传送实验!”
“没有时间了。”
沈修祈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是一种近乎于燃烧的决绝,“我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必须是我。”
徐辰还想说什么,却被沈修祈的眼神制止了。
那是一种……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眼神。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付出了太多。
他不会允许任何意外,来阻止他踏上归途。
跃迁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那一天,正好是我离开他的第十年零一天。
这三天里,沈修祈没有再碰任何有关实验的东西。
他离开了那个他待了十年的实验室,回到了我们曾经的家。
十年过去,这间公寓依旧维持着十年前的模样。
徐辰请了钟点工,每周都会来打扫,所以一尘不染。
只是,空气中再也没有了我的味道。
沈修祈走进我的房间,打开了衣柜。
里面挂着我所有的裙子,十年了,依旧崭新。
他伸出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条我最喜欢的红色连衣裙,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走进了厨房。
他从冰箱里拿出新鲜的食材,系上围裙,开始做饭。
番茄炒蛋,可乐鸡翅,糖醋排骨……
全都是我生前最爱吃的菜。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下过厨了。
但他做得无比认真,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饭菜做好后,他将它们一一摆在餐桌上,还在我对面的位置,放上了一副干净的碗筷。
他自己盛了一碗米饭,坐在我的对面。
“暖暖,吃饭了。”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他给我夹了一块排骨,放在我面前的空碗里。
“尝尝,看我的手艺退步了没有。”
然后,他自己默默地吃着饭。
一顿饭,他吃得很慢,很安静。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落在他满头的白发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就那样坐着,仿佛我真的坐在他对面,和他一起,享受着这迟到了十年的,寻常的午后。
我飘在一旁,看着这诡异又心酸的一幕。
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沈修祈,你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你用十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老人。
只是为了回到过去,和我吃一顿普普通通的饭吗?
三天后。
实验室里,气氛肃穆得像是在举行一场告别仪式。
沈修祈换上了一身特制的银白色防护服,缓缓地走向实验室中央的“归途”装置。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徐辰跟在他身后,眼圈通红。
“修祈,”他拉住沈修祈的手臂,把一个东西塞进他手里,“把这个带上。”
那是一枚戒指。
一枚款式简单的铂金钻戒,是我曾经在杂志上看到,随口说了一句“真好看”的款式。
我没想到,他竟然买了下来。
沈修祈握紧了那枚戒指,点了点头。
“徐辰,”他转过身,看着这个陪了他十年的兄弟,声音沙哑,“谢谢你。”
“如果……我回不来了。”
“不用找我。”
徐辰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用力地抱住了沈修祈。
“一定要回来!”
他哽咽着说,“你们……一定要一起回来!”
沈修祈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决然地推开他,走上了通往装置中心的传送平台。
他站在平台的中央,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倾注了十年心血的地方,看了一眼他唯一的挚友。
然后,他冲着控制台的方向,冷静地举起了手,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
“‘归途’计划,启动!”
“能量注入开始!”
“时空参数校对完成!目标时间:十年前,8月15日,上午9点30分!目标地点:京市国际机场,T3航站楼,A12登机口!”
随着一道道指令的下达,巨大的环形装置开始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耀眼的蓝光从装置的四面八方亮起,汇聚到中央的传送平台。
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刺眼,直到将沈修祈整个身影完全吞没。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从那团蓝光中传来。
我的灵魂,我这缕飘荡了十年的孤魂,不受控制地被卷向了那个时空旋涡的中心。
我的意识,在天旋地转中,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5.
时间感和空间感都消失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一瞬间,又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当我的意识再次清醒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
京市国际机场,T3航站楼。
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广播里传来温柔的女声,播报着航班信息。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照进来,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鲜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不再是半透明的轮廓,而是白皙的、有温度的、真实的手。
我……回来了?
我不是灵魂,而是……实体?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
“嘶——”
好疼!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
我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沈修祈”。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我按下了接听键。
“喂?”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暖,你现在在哪儿?”
电话那头,传来沈修祈年轻的、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声音。
这个声音……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VIP休息室。
我看到了他。
年轻的沈修祈。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焦躁和愠怒。
他正举着电话,眉头紧锁地看着手腕上的表。
我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十年前的今天,8月15日,上午9点30分。
我因为他临时取消行程而大发脾气,一个人拖着箱子跑到机场,准备赌气飞去海岛。
而他,则是在开会前,不放心地打电话来“查岗”。
就是这通电话。
就是这个场景。
十分钟后,我就会挂掉电话,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进A12登机口,坐上那趟死亡航班A1736。
“我问你话呢!你在哪儿?”
电话里,沈修祈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我……”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说?
告诉他,我死了十年,然后你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造了台时光机把我救了回来?
他一定会以为我疯了。
“林暖,你别闹了行不行?我马上要开会了,你赶紧回家,等我回来我们再说。”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是那种被我无理取闹惯了的无奈。
“不……”
我下意识地拒绝,“我不回去。”
“你!”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到达口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的、看起来有些怪异的衣服,满头的白发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眼神里带着初临时空的茫然和焦急。
他一边跑,一边疯狂地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是沈修祈。
是那个……穿越了十年光阴,来找我的沈修祈。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攥住。
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他看到了我。
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光亮。
那是一种……糅杂了狂喜、痛苦、思念、和失而复得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我的方向,疯了一样地冲了过来。
他撞倒了别人的行李箱,引来一片咒骂声。
他跑得太急,甚至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狠狠地摔了一跤。
但他立刻就爬了起来,不顾手掌和膝盖上渗出的鲜血,继续不顾一切地朝我跑来。
周围的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只有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泪,无声地爬满了我的脸。
电话那头,年轻的沈修祈还在不耐烦地催促着:“林暖?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说话!”
我没有理他。
我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个朝我奔来的,白发苍苍的身影。
终于,他冲到了我的面前。
他张开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死死地、死死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是如此的用力,勒得我骨头生疼。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他防护服冰冷的金属气息。
我能感受到他苍老而瘦削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和那颗因为剧烈奔跑而狂跳的心。
“暖暖……”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沙哑、苍老,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满足。
“抓到你了……”
我的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电话被挂断了。
我听到电话的听筒里,传来年轻沈修祈最后一声错愕又愤怒的“林暖!”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缓缓地抬起手,回抱住眼前这个穿越了十年光阴的男人。
我将脸深深地埋进他冰冷的怀里,感受着他真实的体温和心跳。
“我在这里。”
我哽咽着说,“沈修祈,我在这里。”
他抱得更紧了,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周围的喧嚣,人群异样的目光,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他。
他缓缓地松开我一点,用那双布满沧桑的手,捧起我的脸。
他的指腹粗糙,带着常年握着工具留下的老茧,轻轻地、珍重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他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我年轻的、哭得一塌糊涂的脸。
他笑了。
那笑容,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温柔。
十年了。
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看到他真心的笑。
“这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说道:
“哪儿也别去了。”
我看着他满头的白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为我而生的爱与执念。
我再也控制不住,踮起脚尖,吻上了他干裂的嘴唇。
咸咸的,是泪水的味道。
也是重生的味道。
我知道,我们都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一切尚未开始的,最好的时刻。
这一次,我哪儿也不会去了。
我要陪着我白发苍苍的少年,把这迟到了十年的岁月,一分一秒地,重新过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