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不过两年,夫君的白月光找上门。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说自己无家可归。
为了给她一个家,我的夫君和婆母,试图让我坠河溺毙。
可他们不知道,我在波涛汹涌的河里,睁开了眼。
1.
清水县喜酬神,多庙会。
今年,由我扮观音。
披素衣,戴白纱,低眉垂眼,俯瞰众生。
莲台下,香火缭绕,跪倒乌压压的一片。
善男信女中,唯独我的夫君宋桓,直着腰板,没跪。
婆母攀住他的衣袂,低声道:
「桓儿,快跪下。」
清风吹面,我的身形摇摇欲坠。
白纱簇簇,迷蒙了双眼。
朦胧间,他忽地朝我敬香作揖。
恰逢暮钟声起,杳杳响沧浪。
不知谁大喊了声:
「观音坠河了!」
2.
白浪翻滚,我呛了数口水,双手不住地扑腾。
暮色渐暗,两岸不见灯火,青山阒寂。
望着周遭陌生的景致,我兴许被冲出了清水县。
不由自嘲地笑了,我从未出过远门,没曾想这次倒是出了远门。
我去过最远的地方,还是清水县北面的碧云寺。
彼时,成婚不过一年,婆母见我肚子没动静,天天急得烧香拜佛。
不知她从哪儿听说,碧云寺的送子娘娘很是灵验,便让夫君带我去上香。
我那屡试不第的夫君,从书中抬头,皱眉道:「娘,我还要温书。」
「温书哪有继承宋家香火重要?宋家就你一根独苗。」
在婆母的催促下,宋桓不情不愿地领命。
人间四月,碧云寺桃花灼灼。
「夫君,夫君。」
宋桓出神地看着手中的红布条,连我唤了他几声,都不曾听见。
碰了碰他的手背,他适才回过神,满眼淡漠:「何事?」
「夫君,你在想什么呢?想得这般认真?」
我支颐,打趣道。
宋桓慢条斯理地抚平红布条,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那,你不妨猜猜,我想的是什么?」
我抑住嘴角的笑意,满怀欢喜地看向他。
宋桓满脸的漫不经心:「什么?」
我想的,当然是岁岁长相见呀。
你先前时常挂在嘴边,便是夜里梦中,你也时常念叨。
「你帮我写下来好不好,我不会写。」
宋桓经不住我的再三纠缠,恹恹地写下。
他匆匆挂起的红布条,我并未瞧清上头写的字,只觑到了画的一朵兰花。
兴许他写的和我一样呢,我抿嘴窃喜。
「沈鱼,走快点。」
我实在累极了,鱼摊五更开晓市,又忙活到三更夜市,不曾停歇。
晚钟悠长,宋桓拾阶而下,满脸愠色。
「再不跟上,就等着喂狼。」
「汪汪,汪汪汪!」
许是出了幻觉,狼又怎会这般嚎叫?
我近乎哀戚,不如就这般解脱了吧。
3.
回忆如走马灯般涌来。
那日,婆母无端罚我跪在佛像前,拧着我的胳膊,近乎歇斯底里:
「你这丧门星,是不是想断了我宋家香火?肚子这般不争气!」
宋桓视若无睹,径直出门,准备去书肆。
甫开门,便见一身素缟,鬓边簪着兰花的李青黛,美目楚楚:「桓哥哥。」
佛龛香雾缭绕,李青黛眉眼哀婉,恍若西子捧心。
「家父病逝,青黛孤身一人,还请桓哥哥和伯母收留。」
向来淡漠疏离的夫君,头回乱了方寸,话里话外,满是关怀:
「老师于我有恩,你若不嫌弃,大可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就连平日待人刻薄的婆母,语气罕有的蔼然可亲:
「好孩子,莫哭。若不是当初娶了这丧门星,你早该是宋家的儿媳。」
闻言,宋桓眼神倏地黯淡,转身看向我:
「沈鱼,去做碟红豆糕来,青黛她还没用过早饭。」
未了,又催道:
「她最好这口,你做快些,别饿着她。」
我揉揉跪得发麻的膝盖,心里酸涩。
跪了一早上,滴水未进,你又何曾这般着急过?
「味道如何,可还喜欢?」
宋桓殷勤地献上红豆糕。
往日,他嫌我做得粘牙,没吃几口便丢开。
至于今日的红豆糕,粘不粘牙,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宋桓眼梢的余光,却是实实在在黏在了李青黛身上。
「好孩子,快趁热吃。沈氏最擅长做这个,你若是日后想吃,只管使唤她做便是。」
婆母越看李青黛越满意,一改平日凶横,像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桓哥哥家做的,自然是味道极好的。」
李青黛微微颔首,鬓边兰花颤颤。
里头和乐融融,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我坐在台阶上,闷闷地想。
不会说话的小姑子二丫,挨着大黄,拿树枝在地上写着歪七扭八的字。
见我心情低落,便丢开树枝,笨拙地拍拍我的后背,权当安慰。
我偷觑这位李姑娘,她鬓边簪的,帕子上绣的,裙摆绘的,无一不是清雅的兰花样式。
就连她的模样,也似一枝纤丽的空谷幽兰。
与宋桓书房挂的美人画像,一般无二。
我再笨,也知道,原来她才是宋桓心心念念的姑娘。
既如此,当初又何必娶我呢?
那年庙会,乡里推举,我扮做观音施粥。
宋桓站在棚前,迟迟不肯离去。
翌日,媒人来到鱼摊前,说宋家的郎君要求娶我。
爹娘正愁弟弟的束脩,忙不迭应了,生怕宋桓后悔。
入了宋家门,做了宋家妇,我以为觅得良人,满心欢喜。
红盖头挑落,我一脸娇怯:「夫君。」
红烛下,宋桓细细端详了我几眼。
末了,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良久,他蹙着眉,眼底尽是嘲讽:
「你们卖鱼的,都一身鱼腥味吗?」
我登时手足无措,左右嗅了起来。
我来之前,明明洗了好几次。
难不成,我真的被鱼腌入味了,浑身怪味?
迎上宋桓厌恶的眼神,我臊眉耷眼,羞红了脸。
好吧,也许我真的腥臭难闻。
婆母一心礼佛。
庙会上,对我扮的观音娘娘虔诚跪拜。
敬茶时,婆母不住拉着我的手:
「桓儿真是好福气,娶了个观音娘娘回来。」
可当观音装褪下,婆母对我,开始百般挑剔,磋磨不断。
宋桓不事庶务,眼里只有科考,守着书肆过活。
婆母只知拜佛,小姑二丫年纪尚小,家中的重担,自然落到我身上。
我重操旧业,支了鱼摊,卖鱼杀鱼。
我每杀一条鱼,婆母便念一句:「罪孽啊罪孽,阿弥陀佛。」
一端上桌,她捻着佛珠,掀起惺忪的眼皮:
「沈氏,你杀生多有罪孽,须得初一十五茹素。」
说罢,便把鱼汤端到自己和宋桓面前,大快朵颐起来。
二丫馋得直流口水,筷子刚伸过去,被婆母一把打开:
「这是给你哥哥吃的。」
4.
今日初一。
宋桓陪李姑娘早早出了门散心。
庙会前夕,婆母不许我进食。
她神秘兮兮地从佛龛后端出一碗水:
「把这碗水喝了,我在送子娘娘面前求的。」
黑黢黢的水面,漂着符纸的残渣。
见状,我蹙着眉,极力推拒:「娘,我不喝。」
婆母猛地抓住我的肩胛,作势往我嘴里灌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我灌你是也不是?」
二丫忙拉住婆母粗壮的胳膊,手里不住比划:
「不要灌嫂嫂。」
连趴在桌下打盹的大黄,也一骨碌爬起,护在我身前。
二丫生得瘦瘦小小,自然无法抵挡婆母的蛮力。
挣扎间,婆母狠狠撬开我紧咬的牙关,全数灌了进去,恶声恶气:
「速速把观音装换上,别误了时辰。」
如此想来,那碗水定然有问题。
不然,我缘何失了意识,从莲台上坠入河里。
可我手脚发软,实在提不起力气。
加之腹中饥馁,心下悒郁。
不若,化作滔滔江河中的一尾游鱼吧。
我沉下身子,缓缓阖上眼,任湍流飘荡。
两岸群山,化作张牙舞爪的怪物。
下一瞬,将要把我吞噬。
「汪汪汪,汪汪!」
犬吠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急促。
一盏微弱的灯火,在可怖的夜色里摇曳。
我猛地睁开眼。
岸边,二丫提着灯笼,追了过来。
大黄跟在她身侧,朝我所在的方位,一个劲儿地狂吠。
其实,活着也挺好的,起码有人牵挂。
好像,又有了力气,身子更加轻盈了。
游到岸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费劲。
二丫一边喘气,一边扶起湿漉漉的我。
待二丫缓过劲儿后,我摸摸她的头:
「二丫,回去吧。」
二丫向来听我的话,偏偏这回不好使了。
她眼神倔强,步步逼近,手里连连比划:
「嫂嫂丢下二丫,丢下大黄,嫂嫂坏!」
小姑娘双眼渐渐蒙上水雾。
大黄不住地汪汪叫。
好似控诉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两下僵持。
晚风吹来,阴冷得渗人。
二丫哆嗦着身子,眼里满是委屈。
我语气蓦地软下:
「二丫,你可想好了?跟嫂嫂走,是要过苦日子的。
跟在你哥哥身边,尚且还有口饭吃……」
越说越心虚,宋桓从不把这个妹妹放在心上。
话还没说完,二丫一股脑扎进我怀里。
泪涟涟,唇翕翕,手上下比划:
「二丫不要离开嫂嫂。」
我眼角一红,柔声宽慰:
「嫂嫂不离开二丫,嫂嫂还要给二丫治病,还要让二丫上学。」
我心疼这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宋家不把她当一回事。
二丫在我进宋家的前一年,高烧不断。
婆母并未放在心上,只推说是邪祟附体。
转头买了贡品,烧了高香,在佛前祈求。
求的却是,菩萨保佑,吾儿高中。
好在二丫挺了过来,却落下口不能言的毛病。
在宋家的两年,我也试着带二丫看病吃药。
药还没熬好,反倒被婆婆倒了,一顿打骂,我在佛像前跪了三天三夜。
如今离了宋家,我俩相依为命。
清水县是不能回了。
那便一直往前走吧。
总会有出路的。
二丫紧紧环住我的手:
「嫂嫂,你的手好冷。」
葭苇萧萧,风浪簇簇,我毫无冷意,随口安抚道:
「许是在水里待久了。」
5.
初到临水县,我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了。
只换得零碎的银两,俭省些,估摸能撑过一段时日。
在巷尾赁了间小茅屋,虽偏了些,但胜在便宜,能住人。
安置好二丫和大黄,我开始在县上找工。
兴许是在河里泡久的缘故,身子较先前差了许多,我越发怕晒,出门须得撑伞。
不然,烈日下没走几步,便头昏脑涨,难受得厉害。
「去去去,撑着伞还怎么干活?」
酒楼的掌柜搡了我一把。
「见鬼了,怎地这般冷?」
掌柜的赶忙缩回手,临走前,不忘骂骂咧咧。
「您府上还招粗使丫鬟吗?」
我戴着斗笠,一家家敲响东街富贵人家的门。
「招满了。」
「不缺丫鬟。」
「……」
吃了一户又一户的闭门羹。
直到敲开第二十户人家,门前披红挂绿,在置办宴席。
「招倒是招。」胖管事斜睨了我一眼:「不过得先试工。」
亭午时分,日头高悬,我在厨房前的老榕树下,洗起堆积如山的碗。
洗完最后一个碗时,已然腰酸背疼,头晕目眩。
胖管事略略看了几眼,捻着胡子,不满道:「这也洗得太慢了。」
二话不说,把我扫地出门,工钱也没拿到。
月色如银,我提着一筐菜市买的萝卜,无功而返。
二丫见我在木盆前发呆,便接过我手中带泥的萝卜,径自洗了起来。
我甩干萝卜上的水渍,切成大块的条,齐齐整整码在笸箩上。
「二丫,嫂嫂做萝卜干吃,好不好?」
小丫头咽了咽口水,欣然点头,洗萝卜洗得更起劲了。
看着二丫脸上的笑,我忽然愧疚不已。
大概,她不知道她婶婶很没用吧。
暮来朝去,银钱渐少,须得在月底找到份工。
我开始寝食难安,也渐觉力不从心。
前前后后找了足足一个月,竟一份也没找着。
花钱如流水,哪怕再省吃俭用,也有见底的时候。
「嫂嫂,你不吃吗?」二丫咬着萝卜干,仰头看我。
「嫂嫂不饿,你吃吧。」
说来也怪,这两日不曾用饭,我竟毫无饿意。
我把锅里仅有的野菜粥水舀到她碗里。
「嫂嫂待会儿要出去抓鱼,你好生待在家里,晚上回来给你做蕉叶烤鱼吃。」
二丫擦擦嘴,撇下饭碗:
「我要同嫂嫂一起去抓鱼。」
大黄兴奋地绕着我直打转。
「胡闹。」我嗔道:
「小孩子家家,不可以下水,你同大黄在家里好好看家。
「要是饿了,吃点馒头垫垫肚子。」
安抚好二丫和大黄,我戴上斗笠,背起鱼篓出门。
夏日的天,婴孩的脸,说变就变。
午后的晴空,转瞬乌云蔽日,夏雨滂沱。
清水河川流不息,两岸荔枝青,款款招摇。
我挽起裤脚,走入雨幕。
阿娘曾说过,清水河会庇佑每一个清水县的孩子。
也不知今日,慷慨的清水河,能否让我满载而归?
浪翻涌,水缥碧,青霭浮天。
鱼儿相逐,出没风波里。
我向水更深处寻去。
水漫过小腿,漫过腰际。
心里头的声音,诱哄着我往前走。
一声「姑娘!」猛地将我唤回神。
蓦地回首,急雨如注,自斗笠檐边嘈嘈撒落。
一把油纸伞倏地撑过,遮住了风雨飘摇。
伞下,是位青衫落拓、温然如玉的男子。
「姑娘,前头的鱼儿,往回游了。」
我一愣,慌忙拂去面上的水珠。
他递来一方帕子,温温道:
「雨急,鱼儿狡黠,都钻到水底了。
姑娘不妨先上岸,等雨势小了,再抓不迟。」
我怔怔接过。
忽然浪起。
冷不防打了个趔趄。
若不是裴延之手疾眼快,抓住我的臂弯,我怕是要被卷走了。
「姑娘,恕在下冒犯了。」
我如溺水之人,牢牢攀住浮木般,攀住裴延之伸来的手,往岸边走去。
茅亭外,天色长阴,雨打浮萍。
「方才,多谢你了。」
「无妨,我也只是祭奠故人,恰好路过。」
裴延之温温然一笑,倒是位极好相与的人。
只是,我与他不甚相熟,缘何觉得他亲切异常?
肚子不合时宜地作响,我赧然垂首。
好生奇怪,平日里倒是不饿,怎地偏偏这时候饿了。
「若不介意,姑娘暂且用些,垫垫肚子。」
我望着竹篮里的果品点心,旁侧放着香烛。
见我面带疑色,他歉然道:
「在下未带旁的吃食,唯有这些贡品。」
我素来百无禁忌,饿急了眼,吃什么都香。
「替我谢谢你那位故人。」
裴延之贴心地递来水囊:
「姑娘客气了,她也定然乐意与你。」
说罢,他眼神落寞,看向别处。
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修竹畔。
立着一座孤坟。
碑上无字。
风起,竹萧萧,蝉凄凄。
我躬身长揖:「多谢。」
裴延之别过脸,没说什么。
可我分明瞧见,他眼角的一抹红。
心底无端涌起一股悲凉。
他约莫,在挂念故人。
应是,不思量,自难忘。
6.
「嫂嫂,我们是在这里住下了吗?」
二丫牵着大黄,怯怯地比划。
「嗯。」我撑着伞,点头应道。
裴延之心善,那日清水河畔临别,似是看出了我的走投无路,请我到他府上做工。
我自是感激,暗暗松了口气。银两已经见底,多亏裴延之收留,我和二丫不至于流落街头。
裴府人口简单,除裴延之外,另有一位周嬷嬷,两位小厮。
故而,裴府虽不大,仍有空置的厢房。
周嬷嬷和颜悦色道:
「大人这几日外出办事,临走前,特意交代我安置好沈姑娘。」
她推开东厢房,里头轩敞荫凉,窗前几丛芭蕉树,阴满中庭。
「沈姑娘住这。」
我登时受宠若惊,讷讷道:
「嬷嬷是不是弄错了?我……
我只是个下人,何德何能,住得这般好?」
周嬷嬷蔼然道:
「大人的意思,沈姑娘安心住下便是。若短什么,只管和我说。
至于这位小姑娘。」
二丫闻言,不安地攥住我的衣摆。
「随我到西厢房,那边有些藏书,光线也好。」
听闻藏书二字,二丫扑闪着亮晶晶的双眸,似是心动。
这才恋恋不舍地撒开手,随周嬷嬷同去。
近来小满天,日初长,暑渐盛。
我畏光畏得厉害,便不再跟去。
夤夜有雨,雷声轰轰,二丫怕打雷,黏着我不肯离去。
「嫂嫂,裴大人回来后,我再回西厢房住,好不好?」
「傻丫头,舍不得嫂嫂啦?」
二丫郑重点头。
我扑着扇子,打趣道:
「日后嫁人,难不成也带着嫂嫂一起么?」
二丫急了,忙拉住我的手:
「二丫以后不嫁人,二丫要一直陪着嫂嫂。
二丫……二丫还要考状元,给嫂嫂住大宅子!」
当朝二圣临朝,女子亦可走出深闺,读书科考,入朝为官。
「要是日后嫂嫂不……」
瞧着小姑娘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到嘴边的话忽而咽下,改口道:
「好,嫂嫂等着。」
小姑娘在怀中熟睡,喃喃自语:
「嫂嫂身上凉凉的,二丫喜欢。」
我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轻声道:
「若是日后,嫂嫂不在了呢?」
7.
裴延之每日里早出晚归。
我也没来得及找机会同他道谢。
在裴府的日子,安闲自在。
只一样,每每我想干活时,周嬷嬷总会借故支开我。
「这些粗重活,交给来福和来顺做。」
哪有丫鬟白白领了月钱,却不做活的道理,我心中过意不去:
「嬷嬷,那我做什么呢?」
周嬷嬷安排我到书房,照顾裴大人。
若裴延之不在,我便不用当值。
我闲了下来,手头也有钱,便托周嬷嬷请郎中,给二丫治病。
「嫂嫂,我不喝。」
二丫警惕地盯着黑乎乎的药汁,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个劲往后缩。
「二丫乖,这是郎中开的药。喝了,你就可以同嫂嫂说话啦。」
小姑娘似有松动,我趁势诱哄:
「二丫喝一次,嫂嫂奖励一次。每攒满十次,便可到嫂嫂这许愿。
只要是嫂嫂力所能及的,嫂嫂一定会帮你实现,好不好?」
二丫这才皱着眉,一口气把药喝完。
休沐这日,我早早在廊下候着。
彼时帘动风起,绿槐飒飒。
裴延之一袭蓝衫,自中庭而过。
「裴大人。」
裴延之顿步。
他在明,我在暗。
帘影摇晃,双燕飞入画檐。
「多谢裴大人收留我和小姑。」
裴延之忙迈步上前。
「外边日头大,还请沈姑娘移步,屋里说话。」
还未开口,裴延之便率先问道:
「沈姑娘可还住得习惯?」
我忙不迭点头。
「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细细说起小姑读书一事。
裴延之沉吟半晌:
「这好办,松山书院近期在收学生,只是……」
他语气一顿,看向我,又道:「得住书院里。」
「多谢裴大人,待我回去问问小姑。」
我起身道谢,裴延之扶起我,长睫轻颤:
「可还有旁的事,用得到在下的?」
我低眉垂首,抑住因愠怒而抖动的手,将宋桓与婆母意图谋害我一事,一五一十同他道来。
「沈姑娘放心,此事,裴某定会为姑娘做主。」
裴延之负手立在窗前,语气倏地冷了下来。
一室晦暗,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旁的,倒也没别的了。日后,我不想婚嫁,只想守着小姑,看她读书长大。」
对于成婚一事,我心有戚戚。
生怕遇人不淑,小命就此交代。
裴延之默然良久,方缓缓道:
「好,沈姑娘自会如愿。」
自那日过后,裴延之越发忙了起来,时常不见踪影。
入学前,二丫跑来,向我讨先前的承诺。
「二丫想要什么呀?」
「二丫想要个名字。」
这可把我难倒了,我大字不识几个。
「让裴大人起好不好?他博览群书,才华过人,定会给二丫起个响当当的名字。」
二丫摇头,执意要我起。
我绞尽脑汁,忽而想起裴延之日前在书房念的,眼前一亮:
「昭字如何?昭如日星。」
二丫甚是满意,与花荫下打盹的大黄告别后,跟着来顺,欢欢喜喜去了书院。
我越发闲了下来,也越发嗜睡。
潮湿昏暗的柴房,婆母的脚步渐渐逼近。
手中的鸡毛掸子将要劈头盖脸而来。
「我没有躲懒!」
我猛地惊醒,一室荫凉,绿纱窗外芭蕉沙沙。
不由松了口气,原来是梦。
在裴府,终于安稳睡个囫囵觉了。
不用害怕婆母的脚步声,也不用五更起,三更眠。
二丫不在的日子,我大多时候待在书房。
里头阴凉,绿纱窗遮住外头的日光,还有股淡淡的松墨香。
椅子上搭了件外衫,想来是裴延之落在这了。
我捡起,打算拿去洗了,忽地瞥见衣袖划了几道口子。
「沈姑娘,在给大人缝补衣服吗?」
周嬷嬷见我坐在芭蕉树下,一脸慈祥地问道。
「在缝裴大人的袖子。」
我铺开缝好的衣袖,在几个划口子的地方,绣了几杆青竹。
「沈姑娘手真巧。」周嬷嬷笑着夸赞。
我不由好奇,裴延之是县官,在县衙坐堂办公,缘何衣袖上划了口子?
周嬷嬷似看出我心中所想,长叹了口气:
「清水河边,葬着大人的故人。
每逢初一十五,大人都要前去祭拜,风雨无阻。
「那晚下了场大雨,大人出了县衙,照例前去祭拜故人。」
雨天路滑,崎岖泥泞的竹间小径更是不好走。
裴延之回府时,一身脏污,来顺吓坏了。
「回来后,他自个儿在书房上药,来顺瞧见他膝盖都摔出血了。」
能让裴延之雨夜祭拜,想来这位故人,对他很重要吧。
「是……大人的双亲么?」
来裴府这段时日,我未曾见到裴家双亲。
「不是,是一位姑娘。」
8.
入夏多雷雨。
我在书房理书,外头骄阳当空。
忽地听见一声雷轰,狂风拍打绿纱窗。
我猛然想起院中晾晒的衣物。
周嬷嬷同来福外出,来顺送阿昭去书院,还未归来。
若是裴延之穿湿衣,拥湿衾,因此患了风寒,便是我的罪过。
思及此,我忙撑起伞,朝院中奔去。
收到一半,疾风顷刻袭来,毫不留情地卷走手中的伞。
我顾不得强光刺眼,烈日如焚,踮脚想要收下架子上的素衾。
浑身霎时绵软无力,素衾忽如万丈瀑布,奔流泻下。
明明轻如鸿毛,却重若泰山,兜头扑面而来,压得我将将喘不过气。
「沈姑娘!」
迷蒙间,我好似看见裴延之神情慌乱,丢开手中的书卷,大步流星而来。
他一边拿起伞,一边焦急地扒开拥堆在我身上的素衾。
裴延之一把横抱起我,昏迷之际,我猝然贴近他的胸膛。
「大人,是又打雷了吗?怎么这般响?」
裴延之默然不语,只是紧紧抱住我,往里屋奔去。
心动则乱,心乱则慌。
他这又乱又慌的样子,很难不令人心生痴想。
我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一如先时,错把宋桓的若即若离,当作情深如许。
又妄想了,裴大人他心尖上,还藏着位故人。
9.
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沈姑娘,你可还好?」
裴延之一脸关切。
我撑起身子,见他眼下青黑,面带倦色,似是一宿未眠。
「给裴大人添麻烦了。」
「沈姑娘见外了,是裴某应做的。
「沈姑娘这几日滴水未进,可要用些汤膳?」
裴延之端来汤膳,我猝不及防撞见他衣袂边几道新划的口子。
想来,他又去探望那位故人了,果真情深如斯。
汤膳入口,分明鲜甜,我却喝出了酸涩的滋味。
若是……若是那日,我不那么信誓旦旦,说自己不再嫁人……
罢了,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能让大人念念不忘的故人,想来是位极好的姑娘吧?」
也不知怎地,这话赌气般脱口而出。
裴延之一怔,眉眼倏然柔和,唇边笑意渐浓:
「是我此生见过的,顶好顶好的姑娘。」
语气如此笃定,比那日砸在身上的素衾,更令人难受。
是了,那日救我的恩情,也该还他了。
只是,我吃喝用度,样样皆出自他府上,我何以为报?
寻思间,觑见外头芭蕉冉冉,心下有了主意。
「裴大人,我能向您讨样东西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裴延之双眸清亮,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
「只要是府上有的,沈姑娘尽管拿去。
「若没有,只消同我说声,我定会竭尽全力,帮姑娘寻来。」
裴延之不愧是临水县的父母官,这般勤政爱民。
我试探道:「我能摘几片窗外的芭蕉叶吗?」
惟恐那丛芭蕉是故人所好,他睹物思人。
先时,不小心碰了宋桓供在案头的兰花,他发了好大一阵怒火。
婆母因此把我关在柴房,足足两日,不许吃喝。
还是二丫偷偷给我塞吃的。
裴延之一瞬愕然,而后眉眼含笑,挽起袖子:
「正好得闲,我帮你摘。」
芭蕉翠碧,裴延之长身玉立,更显眉眼温润。
「这片如何?」
「小了点,左侧那片看着不错。」
我倚在碧纱窗前,指了指道。
「可是这片?」
「不,再左一点。」
「这片呢?」
见裴延之找了半日没找着,我心急之下,径直探出窗外。
脚下一个踉跄,眼瞅着要脸着地,狠狠摔上一跤。
裴延之猛地跨步上前,正欲接我,身后发带翩翩。
慌乱间,拽落了他的发带。
青丝如瀑,其人如玉。
许是晴光皛皛,我神思惚惚,竟生出旖旎的心思。
裴延之曳过旁侧阴垂的芭蕉叶,遮在我头上。
绿槐蝉噪,我心纷扰。
10.
六月初一,小暑来。
入夜,窗下有清风,芭蕉送新凉。
「沈姑娘,还在等大人呢?」
周嬷嬷摇着蒲扇,在葡萄架下乘凉消夏。
「嬷嬷。」我端上用荷叶盛着的翠瓜碧李、雪藕冰桃。
「用井水湃过的,来福说入口冰凉,您要不要尝尝?」
周嬷嬷笑着摇摇头:
「嬷嬷上了年纪,牙口消受不了这些,还是留给大人吧。」
兀地被周嬷嬷戳破心思,我满脸通红,绞着手指,讷讷道:
「大人那儿,我自是留了的,嬷嬷且用些。」
周嬷嬷摆摆手,摇着蒲扇起身:
「沈姑娘早些歇息,大人近日公务缠身,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临走前,周嬷嬷欲言又止,末了,轻叹一声回房。
我晓得,今日初一,裴延之又去探望那位姑娘了。
我抱膝坐于台阶上,仰看朗月疏星,心下郁郁。
如此好景良天,有谁空相忆?
不由恼了自个儿,近来总耽于儿女情长,不干正事。
槐叶萧,促织鸣,裴延之踏着如水月色夜归。
我倦意顿消,忙迎了上去:「裴大人!」
裴延之面带讶色:「更深夜漏,沈姑娘还未安寝?」
「我做了消夜,大人可要一起用些?」
我指了指石桌上的食盒,并旁侧的瓜果。
揭开温热的蕉叶烤鱼,我讪讪道:
「放凉了,兴许有些腥味,还是……算了。」
裴延之径直拿起蕉叶烤鱼,笑道:
「无妨,我正好爱吃鱼。」
旁的不敢说,烤鱼可是我的拿手绝活。
鱼,须得是清水河的鲜鱼。
蕉叶裁成片,过井水,火上烤软。
鱼料理好后,山奈切丝,姜蒜切片,并粗盐白酒腌制。
裹上层层蕉叶,在红泥火炉上慢烤,最费功夫。
婆母让我给宋桓做过几次。
只是,他满眼嫌弃,当着我的面倒了,说一股子腥味,难以下嘴。
或许,我做的也没那么好吃,只是裴延之给面子罢了。
不一时,裴延之把我做的蕉叶烤鱼吃了个精光:
「沈姑娘做的烤鱼,是我生平吃过最好吃的。」
「真的吗?」
闻言,我忽然又支棱起来了,拍拍胸脯,自得道:
「还是大人识货,我做的烤鱼,可是清水县一绝。」
裴延之笑着把手边的竹篮推过:
「山头的荔枝熟了,我向农户买了些,沈姑娘尝尝。」
荔枝连着翠叶,红透亭匀,煞是好看。
用了一颗,不由双眼放光。
比从神台上撤下,色变味变,浸着香烛味的荔枝,要鲜甜上许多。
「大人要尝尝吗?」
我殷勤地呈上剥开的荔枝。
裴延之眸色深沉,看了我一眼,低头咬下。
荔枝瓤莹白,裴延之唇红。
末了,他粲然一笑。
「甜。」
11.
裴延之在批阅公文,我在架子上理书。
他的书房藏书多,多到足以遮挡住外头的日光。
透过架子罅隙,窗下光影流转,裴延之眉头紧锁。
是遇到烦心事了么?我一边偷觑,一边琢磨。
手头活计做得差不多了,我悄悄掩门退出书房。
「来福,来福!」
我低声轻唤守在门前打盹的小厮来福。
「大……大人……」
来福猛然惊醒,我忙示意他噤声。
来福挠挠后脑勺:
「沈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能帮我摘几片芭蕉叶吗?」
来福爽快地应了,摘芭蕉叶时,瞧了几眼书房,欲言又止。
而后,他又看了我几眼,面露难色。
「来福,你怎么了?」我疑道。
来福心一横,咬咬牙,竹筒倒豆子般说道:
「姑娘那日托大人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这么快?」我呆立在廊下,一脸讶色。
来福一边剪蕉叶,一边小声咕哝:
「沈姑娘没来之前,大人早就……」
蝉声聒耳,我听得不真切:
「早就什么?」
「没什么。」
不一时,来福将蕉叶三两下叠好,交与我:
「只是,沈姑娘的夫君与婆母,并不认账。
在狱中,扬言要告大人错抓良民,滥用私刑。」
我按捺住心头的怒火,不由冷笑。
他宋桓和婆母徐氏若真是良民,那这天底下的良民都死绝了。
「大人。」我捧着放凉的蕉叶糍粑入内。
裴延之放下手中的公文,眉头舒展:「沈姑娘。」
「大人,我做了些蕉叶糍粑。」
我拾起一块,揭开碧莹莹的蕉叶,露出里头雪白的糍粑,透着秾艳的豆沙红。
「豆沙馅的,来福和周嬷嬷尝了之后,都说甜。」
趁裴延之接过的空当,我笑盈盈道:
「大人,吃了我做的糍粑,就不要再皱眉啦。」
裴延之拿糍粑的手一顿,旋即笑道:
「好,听沈姑娘的。」
裴延之不挑食,吃相斯文,而且都吃得干干净净的。
不像宋桓,他吃我做的东西,从来都是没几口就扔了。
嗯,裴大人又吃了第二块。
都说吃人嘴软,我忽然有些不厚道地想,心软的裴大人应该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
「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12.
临水县的牢狱,昏暗不见天日。
宋桓蓬头垢面,浑身血污,躺在破草席上喃喃自语。
「阿鱼,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阿鱼。」
浓烟四起,我一身白衣立在监门前:「夫君。」
宋桓闻言,猛地挣扎着爬起,步履踉跄,死死攀着监门:
「阿鱼,你……你还活着!快告诉裴大人,我同母亲,是无辜的。」
我眉眼哀怨,语调凄然:「夫君,清水河的水,好冷好冷。」
「你是人是鬼?」宋桓吓得连连后缩,双目惊惧。
「害你的是母亲,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找她去。」
而后,低声哽咽道:
「阿鱼,李青黛她骗我,她卷钱跑了。」
李青黛想去投奔京城当官的哥哥。
为了给她凑足上京的盘缠,宋桓连书肆都卖了。
婆母与宋桓二人,犹自沉浸在攀李家哥哥高枝的美梦中。
结果,银钱到手后,李青黛扭头就跑。
宋桓吃了哑巴亏,悔之不及,婆母气得躺了三天三夜。
「阿鱼!」宋桓披头散发,哑声道。
「你离开后,我才晓得你的好。
「母亲顾着礼佛,没人为我端茶送饭。
「院里晾晒的书没人收,泡在暴雨中,化为废纸。」
我冷冷打断他的话:
「可你却和婆母合谋,让我坠河溺毙。」
手中的短刃,闪着寒光,在他胸膛处上下比划:
「宋桓,你知道的,我是个杀鱼的。
「鱼开膛,尚且能看到内脏。
「有时候,我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
宋桓双腿直打哆嗦,全然没了往日的疏离淡漠:
「阿鱼,我心里,装的……装的当然是你啊。」
宋桓为了活命,什么诳语都打。
一如我为了活命,什么臭鱼烂虾都吃。
「你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厌恶。
「我去书肆给你送饭,你厌我躲我,还赶我走。
「你嫌我满身腥臭,我便次次换了干净的衣裳给你送。
「可你呢,你当众把它打翻,我辛苦做的菜洒落一地。」
先前,我不喜欢夏日。
因为盛夏的日头毒辣,风沉闷,鱼摊潮湿。
可人心,却比日头还要毒辣。
两载夫妻,纵然对我毫无情意,也不该要我命。
我沈鱼并非死缠烂打之人,你大可给我一纸休书,我自会离去。
你宋桓虽处芝兰之室,却浑身恶臭。
「阿鱼,是我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定会痛改前非。」
宋桓语调染上哭腔,苦苦哀求。
「宋桓,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
「嫁进宋家那会儿,我不嫌你家贫,不嫌你屡试不第。
「我想,我双手勤劳,你又会认字,定会把日子过好。
「我支鱼摊,五更起,三更眠,杀了一条又一条的鱼。
「供宋家花销,供你开书肆。
「可你呢?」
婆母百般磋磨我时,你冷眼旁观。
刚成婚那会,你去捧李姑娘诗会的场,彻夜未归。
我做的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
我饿极了,婆母不许我吃,说要等你回来。
在宋家,我习惯了等待,习惯了隐忍。
却换来了你和婆母的得寸进尺,甚至还想要我的命。
离开宋家之后,其实夏天也没那么可怕。
就连风,也是清凉惬意的,甚至带着芭蕉的清香。
宋桓张了张嘴,半天没说什么,神情苦涩。
被关在旁侧牢狱的婆母,猝然惊醒。
见我在,登时吓得面色发白:
「你,你这丧门星不是死了吗?」
我柔声道:「我化作厉鬼,来找你索命了,婆母。」
「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恶鬼退散!」
婆母惊恐地抓起佛珠,嘴里念念叨叨。
「喝了这碗索魂汤,儿媳送婆母上路。」
我端着黑黢黢的药汁,步步逼近。
挣扎间,婆母瘫倒在地,似是受了刺激,中了风。
双眼直瞪,嘴边流着涎水,不能言语。
真不禁吓,不过是一碗兑了草木灰的水。
衙役鱼贯而入,押着宋桓和婆母,画押收监,择日问斩。
13.
二丫,不,应该叫宋昭。
书院放旬假,宋昭一下学,便迫不及待赶了回来。
「有些日子没见,阿昭又长高了。」我放下酸梅饮,一脸欣慰。
周嬷嬷也在旁笑着打趣:
「转眼间成大姑娘了。」
宋昭啜了口酸梅汤,忸怩地比划:
「我不要做大姑娘,我要做嫂嫂的二丫。」
我摸了摸她的头,嘴角含笑:
「不管阿昭多大,在嫂嫂心中,永远是个孩子。」
宋昭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喝酸梅汤。
婆母和宋桓一事,我如实告知。
宋昭神色恬淡,不以为意。
月上东墙,树影萧疏。
我送宋昭回西厢房。
素月清辉,柔和地渡上她静穆的侧脸。
往昔光着脚丫跟在我身后的小女孩,一晃眼,成了满怀心事的少女。
「阿昭,可有什么烦心事?」我试探道。
少女摇摇头。
「长大是件好事呀,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阿昭长大后,想做什么呀?」
我循循善诱。
宋昭咬咬唇,欲言又止。
「阿昭,日后若是想继续念书,嫂嫂也攒了些银钱,供你花销。」
当朝女学兴盛,女子参加科考蔚然成风,阿昭若是走此路,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若是,你遇上喜欢的郎君,想嫁人了,我也会给你备好嫁妆。
「不管你做什么,嫂嫂都一如既往地陪着你。」
掩上门前,我看着她,坚定道。
阿昭拉住我的衣袖,小心翼翼看向我:
「嫂嫂,我……我想嫁人。」
「小丫头,有心上人啦?是哪家的郎君,要不要嫂嫂替你掌掌眼?」
小丫头羞涩不语,我也不好再问,遂让她早些安歇。
夜凉如水,裴大人忙于公务,还未归来。
我闲来无事,索性在葡萄架下拈针绣花。
忽地想起,我日前做了几身亵衣,小姑身形抽条,也该换了。
西厢房的灯灭了,兴许歇息了。
我放轻脚步,生怕扰了她的清眠。
推门而入。
猝然撞见阿昭坐在地上,就着月色看书。
见我来,她急匆匆收起地上的书。
「嫂嫂,你……你怎么来啦?」
我放下亵衣,把灯点了起来。
一室亮堂,阿昭不安地看向我。
「傻孩子,不点灯看书,会把眼睛熬坏的。
「咱们继续念书,好不好?」
宋昭心疼嫂嫂,想着嫁人可以少点花销。
其实,宋昭打心底还是想念书的。
毕竟,她憋着一口气。
先时,她彻夜高烧。
阿娘把钱拿去给兄长烧香拜佛求高中,不理会她的死活。
兄长只会死读书,对她不闻不问。
宋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考上。
自己绝不比窝囊哥哥差。
灯火莹莹,阿昭沉默立于案前。
我掩门的瞬间,忽听得清脆一声:
「嫂嫂。」
宋昭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喊嫂嫂。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怀疑是否听错:
「你说什么?阿昭。」
宋昭看向我,一字一顿:
「我说,嫂嫂。」
「你……你会说话啦?」我欣喜地抓起她的手。
「嗯。」阿昭点点头。
「嫂嫂当初没骗我,药喝完了,阿昭也会说话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向嫂嫂讨之前的许诺了?」
「当然,嫂嫂说话算话。」
阿昭说话,我怎么听也听不够。
「姐姐。」
宋昭忽地开口,目光如炬:
「我不要叫你嫂嫂,我要叫你姐姐。
「我也不要叫宋昭,我要叫沈昭。」
14.
暑天多雨。
临水县南边的一个村子发大水。
为着此事,裴延之在衙署忙得抽不开身。
「大人好几日没回了。」
望着连日霏霏,周嬷嬷愁眉不展。
「劳烦沈姑娘,给大人送些换洗衣服。」
说完后,周嬷嬷便被来顺叫走了,留我在裴延之的房门前。
我惴惴不安地推开门,这还是我头回来他房里。
铺陈摆设倒是古朴,一如他的为人。
卷起疏帘,一灯如豆,蓦然觑见墙上挂着的观音画。
画像泛黄,约莫有些光景。
画上的女子,着白衣,低眉垂眼。
只是灯火摇曳,容貌瞧得不真切。
我不由气恼,难不成这是裴延之的故人?
这衣着打扮,分明是李姑娘的模样。
人人都爱李姑娘。
宋桓尤甚,先前娶我,是见我着观音服,有几分李姑娘的影子。
褪下观音服后,他对我只有深深的厌恶。
思及此,我心底泛起无端的酸楚。
看来裴延之好心收留我,不过是见我有几分故人之姿。
他帮我断案,想来也是借机帮李姑娘脱身吧。
越想越怅然,索性开了衣橱,帮他捡了几件换洗衣物。
冒着大雨,驱车来到县衙。
里头忙得脚打后脑勺,我便在门首候着。
「沈姑娘,抱歉,让你久等了。」
一身蓑衣的裴延之匆匆赶来,眉眼笼着雨丝,透着玉色般的润泽。
「大人言重了,我也才来。
「这是周嬷嬷让我帮你收拾的衣物。」
裴延之看着包袱,双眼蓦地清亮:
「多谢沈姑娘。」
见状,我语气软了下来:
「裴大人,此行去桃村治水,定要平安归来。」
「好。」
雨幕如烟,裴延之看了我一眼,忽而莞尔一笑:
「待治水归来,我还有话同沈姑娘说。」
似是红艳凝露,无端惑人。
看得我心乱如丝,半晌,方怔怔回道:
「好,我等着。」
15.
我等来了裴延之的死讯。
窗外雨打芭蕉,来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日雨急水大,大人为了救人,自己落水了。」
我呆在原地,愕然得半日不能言语。
明明,明明日前,他还笑着说,让我等他。
周嬷嬷在旁连连抹泪,头发花白了许多。
「大人还说,若他出了意外,府上的资产,全数留给沈姑娘。」
我脸上悲凉,心底好像缺了什么一般,空落落的。
周嬷嬷同来福退下后,我兀自看向窗外。
风飘飘,雨潇潇,嫩绿临窗。
只是,不见那人,折芭蕉。
我在芭蕉树下,听了一夜雨。
流光容易把人抛。
偌大的裴府空了下来。
绿苔满阶,空廊落叶。
只剩我和小姑。
我看见,夏日夜里,阿昭埋头苦读。
我看见,岁暮残腊,阿昭在廊下背书,冻红了脸颊。
我看见,小桃红,阿昭一身麻衣如雪,赴皇都,入贡院,登保和殿。
我看见,放榜日,阿昭高中,一身状元红袍,帽插宫花,打马游街。
我看见,春雨濛濛,轻袅如丝,小姑怀里,抱着块牌位。
很是疑惑,是谁去世了吗?
我与她日夜相伴,并未见有谁离世。
挤开乌泱泱的人群,我大喊了一声:
「阿昭,嫂嫂在这!」
宋昭置若罔闻。
隔着烟雨,我看见牌位上,写着我的名字。
先姊沈鱼之灵位。
一声「小鱼」,猛地唤我回神。
我看见,裴延之青衣如松,撑着伞,温然一笑:
「等你许久了,我们回家吧。」
大黄跑了过来,围着我打转摇尾巴。
裴家阿弟和小妹,齐声甜甜地喊我嫂嫂。
「嫂嫂比阿兄房里的画,好看数倍!」
「是呀是呀,嫂嫂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原来,我早就死了,死于明德十四年春,清水河。
因执念,一直不肯离去,这执念便是小姑。
如今,小姑金榜题名,夙愿终了,也该走了。
我牵过裴延之的手,回头看了眼阿昭,柔声道:
「阿昭,嫂嫂就送你到这啦。」
裴延之番外
入夏多雨。
那日,我在清水河边祭奠沈姑娘。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她了,甚至更早。
那年,我爹在朝堂站错了队,全家被流放岭南。
路上,被昔日仇家追杀,爹娘与一双弟妹,皆死于刀下。
兴许是天不亡我,仇家想补刀时,我猝然反击,将其推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埋葬了爹娘、弟妹,我漫无目的地走入清水县。
那时,我披麻戴孝,浑身血污,脸上还有躲避仇家时留下的伤口。
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加之亲人离世,我眼底带着死般的哀戚。
旁人见我,纷纷避而远之。
更有甚者,朝我恶声恶气,让我离开,脏污了这里。
可笑,我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还在乎这些?
离开,离开我又能去哪?
或许,我真该随爹娘、弟妹而去吗?
粥棚下,有位装扮成观音的少女在施粥。
我心生希冀,观音,真的能救我吗?
「哪来的叫花子,快走开!」
在一片叫骂声中,不经意瞥了她一眼,便低头走了。
没曾想,少女追了上来。
「等等,给你的。」
话音刚落,手里被塞了一碗粥。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我一面抹泪,一边小心翼翼地喝了这碗粥。
观音救世人,也救我于水火。
后来,我打听到这位少女姓沈,叫沈鱼。
我安定下来,再去找这位姑娘时,却听到她嫁做人妇的消息。
也罢,只盼她,能与夫君琴瑟和鸣。
转瞬两年,我成了临水县的县令。
那日,在清水河边治水。
却看见躺在水中的沈鱼,没了声息。
在众人的诧异之下,我脱了外袍,收殓了她。
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前来祭奠。
那日雨急,把我困在茅亭。
我猝然撞见,有位长得和沈鱼很像的姑娘。
背着鱼篓,一步步往清水河的深处而去。
似有寻死之意。
我拉住了她。
她回眸,看了我一眼。
竟……竟是沈鱼。
她还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那,墓里葬的是?
只是,她的手好冰冷,脸上流的泪,和雨水混作一块。
许是上天开眼,又把沈鱼送回了我身边。
我不在乎她是人是鬼。
我只在乎,她是沈鱼。
近来县衙公务繁忙,我无暇与她多待些时日。
此外,我也在忙着追查她因何而死。
事情渐渐有了眉目。
是宋桓和他的母亲徐氏,做的手脚。
两人死不认账,既如此,我有的是手段。
沈姑娘待我真好。
会等我回府,还会给我做蕉叶烤鱼。
心情不好时,会给我做甜甜的蕉叶糍粑。
我从未如此幸福过。
原来,有人牵挂,是这般感觉。
她问我那位故人时,我无数次想脱口而出。
那是你,沈鱼,世上顶好顶好的姑娘。
可我怕吓着她。
桃村发了大水,河坝决堤。
沈姑娘来给我送衣物。
眉眼温柔,愿我平安归来。
我定然平安归来,我还要娶你呢,小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