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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6-11 20:18:07

精选章节

婚后五年,我成了模范丈夫:工资全交,作息规律,连内裤都按她的要求叠放整齐。 人人都说我有福气,娶了个精英律师妻子。 直到那天提前下班,撞见她带陌生男人进门。 我默契地转身离开,顺走了门口盆栽里的微型摄像头—— 那是上周她以“保护婚姻”为由,逼我装在主卧的。 回家回放监控,却听见她对情人说:“他就像我养的狗…连偷装监控都不敢反抗。” 我笑着按下保存键。 她忘了,我是诊所老板,最擅长处理“意外医疗事故”。

半下午的阳光斜射下来,金字招牌在玻璃幕墙上烫出模糊的光晕,晃得人眼睛微微发涩。秦雪的事务所就在这栋本市最贵的写字楼顶层。我站在马路对面的树荫里,仰头望着那片几乎没入天空的湛蓝色玻璃幕墙,手里拎着刚从刚出炉的栗子蛋糕店取到的纸盒,指尖被塑料袋勒得微微泛白。

甜腻的栗子香气固执地钻进鼻腔。五年了,秦雪只认这家店的栗子蛋糕,雷打不动。今天是她拿下那个跨国并购案的庆功日。我是她的丈夫,顾明,理应提前结束诊所的预约,跨越半个城市为她送来这份微不足道的、符合她严苛口味的犒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临时有个紧急客户,晚回。密码锁开了,蛋糕放冰箱第二层,冷藏区,别放门上。】文字一如既往的简洁精准,带着秦雪独有的、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发送时间,十五分钟前。我下意识攥紧了纸袋提绳,指关节绷得发白。她总是这样,精确地安排一切,包括我的行动轨迹。

绿灯亮起,我随着人流穿过马路,走进写字楼冰冷空旷的大堂。电梯直达顶层,锃亮的金属门无声滑开,事务所前台的女孩小陈抬起头,脸上职业化的微笑在看到是我时僵了一瞬,眼神慌乱地闪避了一下。“顾…顾医生?您怎么来了?秦律师她…她刚才说有急事出去了。”

“哦,送点东西。”我晃了晃手里的蛋糕盒,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声音温和,“她让我直接进去放冰箱。”脚步没停,径直走向通往秦雪独立办公室的走廊。小陈在后面似乎无力地“哎”了一声,最终没敢拦。

厚重的橡木门关着。我伸出手指,正准备按下密码——那串复杂的、她自己生日加银行卡尾号的组合——指尖却在距离感应区几毫米的地方顿住。一种混合着廉价古龙水和某种甜腻香水的陌生气味,极其微弱,却像冰冷的蛇,猝不及防地钻进鼻孔。

心脏猛地沉了一下。

余光瞟向门口那棵高大的绿植盆栽。这盆发财树是秦雪上周亲自挑选的,说是风水好。宽大的绿叶油绿发亮,一只极其微小的、黑色纽扣状的凸起,完美地嵌在几片叶子交叠的阴影深处,几乎与深褐色的枝干融为一体。那是我在秦雪审视的目光下,亲手安装的微型摄像头。她当时倚着门框,穿着丝绸睡袍,姿态慵懒,眼神却带着手术刀般的锋利。

“顾明,安全感是相互的,明白吗?”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有千钧重,“装在卧室门口,谁进谁出,一目了然。我不想猜忌,这有助于我们的婚姻。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那一刻,她眼中没有爱意,只有掌控一切的理所当然。我甚至记得自己当时喉咙发紧,脊背僵硬,最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此刻,这冰冷的金属小东西却在提醒我一个更冰冷的现实。

空气仿佛凝固了。门内隐约传来的笑声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那笑声很熟悉,是秦雪在工作场合从未展露过的、带着点娇嗔的松弛。还有另一个陌生的、低沉的男人声音,说了句什么,引得秦雪又是一阵轻笑。

血液似乎瞬间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手脚一片冰凉。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想象着门后的情景,胃里剧烈地翻搅起来。栗子蛋糕的甜腻气味突然变得令人作呕。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汗珠从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痒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扇门,那扇代表着秦雪绝对权威和领地的大门,此刻像一座沉重的山,压在我的呼吸上。

没有任何犹豫。

我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像弹开的弹簧,脚步急促却刻意放轻,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走过前台时,小陈惊愕地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我没理会,几乎是扑到那棵发财树旁。

盆栽的土壤表面覆盖着一层装饰性的白色石子。我的手指精准地拨开叶片,探入那片隐蔽的阴影,指甲瞬间抠进坚硬的泥土边缘——那颗冰冷的、伪装过的微型摄像头被我粗暴地拔了出来,连带着几缕细根和潮湿的泥土。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带着泥土的腥气。我迅速把它攥紧,连同指尖沾上的污迹一起死死握在拳心,尖锐的边缘深深嵌入皮肤。

没有回头。

快步走向电梯间,锃亮的金属门映出我此刻苍白得像鬼的脸。电梯下行,失重感拉扯着胃部。走出写字楼,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掩地泼洒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喧闹,一切如常。刚才那扇紧闭的门后发生的场景,像一场荒诞又冰冷的幻觉。

只有掌心里那枚沾着泥土的微型摄像头,带着冰冷的、真实的触感,提醒我这一切并非虚构。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皮肉,也烫着我的神经末梢。

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空间,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感瞬间包裹上来。

玄关的灯光惨白,照着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板。拖鞋按照秦雪的规定,必须头朝外,脚尖精准地对着门外方向摆放。鞋柜里,我的鞋被挤在角落,她的高跟鞋则像接受检阅的士兵,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香薰和消毒水的洁净气息——无菌、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

换上那双规定位置的拖鞋,每一步都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走在布满地雷的雷区。我直奔书房——这个家里唯一完全属于我的角落,一片被默许存在的、小小的“保留地”。

厚重的遮光窗帘完全拉拢,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只有书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键盘和一旁安静运作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这昏黄的光线是我唯一的屏障,让我得以暂时卸下那名为“顾明”的、早已僵硬的面具。

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沾着泥土的微型摄像头。微小的金属外壳上清晰印着品牌LOGO,做工精良。我用纸巾仔细擦拭掉泥土,动作近乎虔诚,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擦干净后,它的外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连接数据线,摄像头被识别。屏幕上跳出文件夹图标。

鼠标指针在“卧室监控(主卧入口)”的文件夹图标上,悬停了足足半分钟。指尖冰冷僵硬。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重重地双击了下去。

文件夹展开,里面是按日期和时间自动生成的视频文件。最新的几个,时间戳赫然就在今天下午。

双击打开第一个最新的文件。

屏幕亮起,画面呈现出门厅角落的视角。镜头挤在角落,画面边缘带着不可避免的畸变。熟悉的玄关走廊,光洁的地板,墙上挂着秦雪喜欢的那幅昂贵的抽象画。画面静止,只有右下角的时间数字在无声跳动。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

时间定格在下午三点十二分。防盗门锁传来轻微的电子音,“嘀嗒”一声解锁。门被推开。

秦雪走了进来。

她脱掉高跟鞋的动作带着一种工作后的疲惫慵懒,随手将昂贵的鳄鱼皮手袋丢在玄关柜上。但紧接着,她侧身让了一下——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深灰色西装的高大男人跟了进来。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脸庞棱角分明,嘴角噙着一抹自信的、玩味的笑意。他自然地环视着客厅,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种毫不掩饰的征服欲。这不是秦雪事务所的同事,我从未见过这张脸。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秦雪转过身,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工作时的锋锐凌厉完全褪去,眼底眉梢流淌着一种近乎媚态的慵懒和放松,唇角弯起的弧度带着赤裸裸的诱惑。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用涂着艳红蔻丹的指尖,轻轻勾住了那个男人的领带结。

画面无声。但这个动作本身,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眼球。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那鲜艳的指尖,笑意更深。他顺势俯身,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充满占有欲地环住了秦雪的腰,将她拉近。秦雪不仅没有抗拒,反而微微仰起脸,迎了上去。

两人贴得很近,男人的嘴唇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秦雪侧过脸,似乎在男人的颈窝处蹭了蹭,动作亲昵得像一对热恋的情侣。然后,男人拥着她的腰,两人姿态亲密地、熟门熟路地转身,朝主卧室的方向走去。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看着他们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监控画面边缘,走向那张属于我和秦雪的婚床。

世界在眼前碎裂。

心脏像是被无数冰锥刺穿,寒气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骨髓都冻僵了。屏幕上那消失的衣角,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在视网膜上烫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几乎要呕吐出来。眼前阵阵发黑,窒息感扼紧了喉咙,吸入的空气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视频窗口下方的小喇叭图标突然闪烁了一下。

音频轨道!

我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砸烂屏幕的冲动,颤抖着将鼠标移到音量滑块上,猛地向上推到底!音箱里瞬间爆发出刺耳的电流杂音,如同指甲刮过玻璃。我闭上眼,强忍着尖锐的噪音冲击,几秒后才适应,杂音渐渐退去……

“……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一个陌生的、带着磁性笑意的男声传来,语气轻佻,带着宠溺的调侃,“案子拿到手软,‘秦大律师’的威风抖到我这儿来了?”

“少来这套!”秦雪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尾音拉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娇憨的、撒娇般的嗔怪,这是我做梦也想象不到会从她口中发出的语调。接着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唔…轻点…”秦雪的声音腻得像融化的蜜糖,带着明显的喘息,“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窝囊废一个…”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渗出寒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动。

“哦?”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兴趣和一丝玩味,“怎么说?听说顾医生在外面口碑很好啊,模范丈夫。”

“噗嗤…”秦雪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充满鄙夷的嗤笑,那笑声尖锐得像刀片刮过骨头,“模范?呵…”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等待着那把悬在头顶的冰锥落下。

“他啊…”秦雪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绝对的掌控感,像是在点评一件毫无价值的旧物,“就是条我养熟的哈巴狗。”

“噗嗤…”男人的笑声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屏幕上,早没了人影的空旷走廊画面静止不动。

“工资一张卡不留全上交,几点回家吃饭都得我点头,连内裤怎么叠…都是我定的规矩。”秦雪的声音继续响起,慵懒,轻蔑,如同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极其可笑的事情,“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你说,像不像条狗?喂他点骨头,就摇着尾巴,感激涕零了…”

“啧啧,秦律师,驯夫有道啊!”男人的笑声更放肆了,带着露骨的狎昵,“那你觉得…我们的事…”声音压低了下去,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只剩下暧昧的低笑。

“他?”秦雪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碾碎蝼蚁般的漠然,“给他一百个胆子,他能怎么样?”

“上次我故意试他。我说为了‘保障婚姻透明’,让他去搞监听设备装卧室门口…”秦雪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冷哼,“呵,他连个屁都没敢放,第二天就乖乖装好了!你看他现在,不还是窝在他那个小诊所里,给他那些蠢病人打针开药,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监控还在吗?”男人的声音似乎带着点谨慎。

“当然留着。”秦雪的回答轻松随意,“多有趣的‘证据’啊?哪天他要是真敢炸毛,甩给他看看他自己装的东西录下的‘证据’…让他自己掂量掂量后果。这条狗的链子,攥在我手里呢!”

“高!实在是高!”男人的惊叹声里充满了崇拜和兴奋,“不愧是我的秦大律师…那就…先别管那条狗了?”

“嗯…”秦雪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带着黏腻的暗示,“门…锁好了吗?那条狗…说不定还会提前回来送蛋糕呢…呵…”

声音到此骤然中断,只剩下一片电流的沙沙声。监控画面里,那条空无一人的走廊,依旧冰冷而空洞。

书房里死寂无声。

台灯昏黄的光晕下,只能听到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屏幕幽蓝的光映在我脸上,一片惨白。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彻底凝固了,从心脏到指尖,都冻成了坚硬的冰。可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岩浆般的炽热却从胃里疯狂地往上涌,灼烧着我的喉咙、我的眼睛。

“哈巴狗…”

“窝囊废…”

“驯夫有道…”

这些冰冷、恶毒、带着绝对掌控欲的词句,一遍又一遍地在死寂的书房里回响,不是从音箱里,是从我的脑子里,我的骨头缝里蹦出来,尖锐地刮擦着每一根神经。

胃里翻绞得更厉害了,那股恶心感终于冲破喉咙。我猛地弯下腰,对着书桌旁的垃圾桶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酸灼烧着食道,却只吐出一点苦涩的胆汁,呛得泪腺失控,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

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擦掉嘴角的污迹和脸上的泪水。冰凉的液体沾在皮肤上,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

屏幕上,那个视频播放器的进度条早已走到了尽头,窗口停留在最后一帧定格的画面:空无一人的走廊,光洁冰冷的地板尽头,是主卧室那扇紧闭的房门。

目光缓缓移开,落在屏幕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图标上——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标注着“监控存档”。

嘴角拉扯了一下。我自己都感到陌生。那不是笑,是肌肉在失控状态下形成的、扭曲的弧度。身体深处,某个一直被死死禁锢、压在最阴暗角落的东西,被这番恶毒的言语彻底砸碎了外壳,露出了尖锐而冰冷的獠牙。

鼠标指针移动。没有犹豫,精准地点在那个蓝色文件夹上。右键菜单弹出。

【复制】。

窗口跳动,选择一个路径。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准确无误地输入一串毫无规律可言的字母和数字组合。一个新的文件夹被创建。

【粘贴】。

屏幕上跳出一个进度条。代表着今天下午那段充满羞辱影像和声音的文件数据,正一丝不苟地、悄无声息地从监控摄像头默认的存储路径,流向那个被我临时创建、隐藏在系统深处的、绝对加密的秘密角落。

蓝色的进度条缓慢而坚定地向终点移动。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最深的阴影。

进度条终于走到了尽头。

【复制完成】。

屏幕右下角跳出小小的提示框。

我盯着那四个字,脸上所有失控的肌肉都奇异地平复了。那张被泪水、胆汁和冰冷汗水浸染过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死水微澜。

移动鼠标,找到原来的监控存档目录。选中那个记录着今日下午羞辱的视频文件。

右键。

【删除】。

屏幕上跳出确认框:【确定要永久删除此文件吗?】

指尖悬在鼠标左键上,毫秒之间。

落下。

文件消失。回收站清空记录。

桌面上,只剩一片干净整洁的图标。仿佛刚才那场肮脏的交易、那场赤裸的羞辱、那场彻底碾碎我五年婚姻的审判,从未在那冰冷的镜头前发生过。

很好。清扫干净了。

我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椅背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书房厚重的遮光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台灯昏黄的光晕仅仅笼罩着书桌这一小块地方,像舞台唯一的光柱。周围是无边的、黏稠的黑暗。

身体深处那团被点燃的岩浆并未熄灭,反而在极致的冰冷和死寂里,无声地沸腾、压缩,凝聚成一种更纯粹、更致命的东西。它不再灼热,而是散发着一种极致的、近乎绝对零度的寒意。

指尖冰凉,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嗒…嗒…嗒…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我是顾明。一个被精英律师妻子豢养了五年、温顺无比的“模范丈夫”。一个旁人眼中靠着妻子光环生存、在社区小诊所里兢兢业业处理着感冒发烧的窝囊医生。

但秦雪似乎忘了。或许是选择性遗忘了。

我缓缓拉开书桌最下方那个带锁的抽屉。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拳头大小的灰色金属盒。盒子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个简单的接口。那是诊所建立之初,为了处理某些特殊患者的加密数据而购置的物理隔绝存储设备。它从未联网,只作为最终备份的堡垒。

取出盒子。冰冷的金属触感传递到指尖。打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小巧的黑色U盘。

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份饱含背叛与羞辱的铁证,刚刚被安全地转移进来。

现在,它安静地躺在这里。

像一个蛰伏的、等待指令的士兵。

我拿起U盘。目光扫过桌面。药盒就放在台灯旁边,里面是上次体检后医生开的复合维生素片。锡箔药板已经按日期抠掉了大半。

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

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灵巧地沿着药板边缘的缝隙探入。轻微用力,一片锡箔纸的边缘被小心翼翼地掀起、剥离。里面那片白色的维生素药片暴露出来。

我捏住药片,轻轻取出,放在一边。

然后,将手中那枚小小的黑色U盘,塞进了那片刚刚空出来的、带着锡箔纸凹槽里。大小刚刚好。

再细致地将剥离下来的那片锡箔纸边缘,重新压回药板的塑料卡槽。边缘对齐,指腹用力抚平。最后,将那片白色的维生素药片,重新按回了旁边一个被抠掉药片的空洞里。

药板恢复了原状。

一排排整齐的锡箔纸凹槽,大部分覆盖着银色的锡箔,少数几个被抠开的孔洞里,白色的药片清晰可见。没有任何异样。无论是视觉上,还是轻轻摇晃的手感上。

随手将这板“特殊”的药片放回药盒,推回抽屉原位。再拿起那个冰冷的金属存储盒,锁回抽屉深处。

咔哒。

轻脆的锁舌扣合声,像是给某个阶段画上了句号。

做完这一切,我才彻底放松身体,更深地陷进椅背的阴影里。台灯的光晕只照亮了我的下半张脸,嘴角那点冰冷的笑意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漠然。

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被厚重的窗帘彻底隔绝。屋内,只有死寂的黑暗和书桌上这唯一的光源。

黑暗中,我缓缓闭上眼。

秦雪说,夜晚才真正开始。

她说得对。

但夜晚属于谁,尚未可知。

冰箱门打开的声音很轻,冷白色的灯光倾泻而出,照亮了保鲜层里码放得如同超市货架般整齐的食材盒子。酸奶、洗好的蓝莓、切好的水果沙拉……以及,放在第二层冷藏区正中位置,那个扎着金色丝带的栗子蛋糕纸盒。

我伸手将它取出来,指尖感受到纸盒表面的冰凉。转身关上冰箱门,厨房里瞬间又暗了下来,只剩下窗外远处楼宇透进来的些微光线。

走到餐厅那张冰冷的玻璃餐桌旁,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纸盒放在桌上,解开丝带,掀开盖子。精致柔软的栗子奶油蛋糕完整无损,浓郁的栗子香气混合着奶油的甜腻扑面而来。

拿起搁在纸盒旁边的小塑料叉子。

灯光昏暗,我看不清蛋糕的细节,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圆形的黑影轮廓。

叉子戳下去,很轻易地就刺破了柔软的奶油表层,碰到里面更扎实的蛋糕胚。手腕转动,挖下一大块。沾满了深棕色栗子奶油和浅黄色蛋糕胚的叉子,被送入口中。

甜。

甜得发腻,甜得发齁。栗子的香气此刻浓烈得像是某种化学香精,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口腔和鼻腔。牙齿咀嚼着蛋糕胚,口感粗糙,毫无蓬松感可言。

我面无表情,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挖着蛋糕,塞进嘴里,咀嚼,吞咽。动作稳定,没有一丝停顿。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甜腻的味道顽强地顺着食道滑下去,胃里沉甸甸的,泛起一阵阵强烈的排斥感。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灯光太暗了。蛋糕的轮廓在视线里其实是模糊的。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它。

看到捧着它站在秦雪事务所楼下时,掌心被纸袋提绳勒出的红痕。

看到前台小陈慌乱躲闪的眼神。

看到那扇紧闭的橡木门。

看到发财树叶片缝隙里那个冰冷的金属凸起。

看到屏幕上,秦雪勾着陌生男人领带的、涂着艳红蔻丹的指尖。

看到她依偎在别人怀里走向主卧的背影。

看到她嘴角勾起的那抹慵懒而轻蔑的弧度。

“他啊…就是条我养熟的哈巴狗…”

喉咙像是被这冰冷的甜腻彻底堵住了。叉子再次狠狠挖下去,这次卷起的奶油特别多,几乎糊满了整个叉面。

送入口中。

用力地咀嚼。

甜腻的栗子香气弥漫在死寂的餐厅里,浓稠得化不开。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闪烁,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巨大的轮廓。

冰箱冷气嘶嘶作响,像垂死的喘息。凝结的水珠沿着内壁滑落,在金属隔板上汇成一条蜿蜒的冰冷溪流。指尖捻着湿透冰凉的抹布,机械地擦拭着那片刺骨的湿滑。橡胶手套贴在皮肤上,闷出一层薄汗。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清脆声响,接着是防盗门被推开的沉重摩擦。光洁的地板映出门口纤细扭曲的身影。

秦雪回来了。

高跟鞋被随意踢掉,发出“嗒、嗒”两声轻响,精准地偏离了玄关垫上标志着“正确位置”的十字痕迹。她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餐厅区域,最后落在那只搁在厨房入口垃圾桶里的、被挤压得有些变形的栗子蛋糕纸盒上。

纸盒盖子敞着,露出里面被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层薄薄油脂和蛋糕碎屑的纸托。金色的丝带被揉成一团,丢在盒子旁边。

“蛋糕,”秦雪的声音响起,音调不高,带着工作一天后刻意的松弛,却依旧精准地穿透了冰箱的嗡鸣,“味道还行。”

她没有看我,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吧台,拿起一只水晶杯,拧开昂贵的进口气泡水,哗啦啦倒了大半杯。透明气泡急促地翻滚破裂。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冰冷的水珠顺着杯壁滑下,在她白皙的手指上蜿蜒出一道湿痕。

“不过,”她放下杯子,指尖随意地抹掉下巴沾上的水渍,视线终于朝我这个方向偏斜了一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下次别买了。糖分和热量都超标,毫无意义。”

她的话语像手术刀一样干净利落,切割掉我存在的一切价值。冰箱冷凝水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整条手臂,几乎冻僵了骨髓。我低着头,目光死死锁在抹布上那层半透明的、开始融化粘连的冰碴上。指尖用力,试图抠下一点,指甲刮过粗糙的布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嗯。”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单音节,轻得像叹息。

她没有再说话。空气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持续不断的嗡鸣,以及她赤足踩在地板上走向主卧的细微声响。吧台上,那杯气泡水还在冒着细小的泡泡,像无数个无声的嘲笑。

黑暗中,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

床垫传来轻微的下陷,身侧的位置空着,冰冷。秦雪背对着我侧卧,呼吸平稳悠长,仿佛陷入无梦的酣眠。但我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具看似放松的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像绷紧的弓弦。她在等待。

空气里漂浮着她沐浴后残留的、昂贵香氛的尾调,掩盖不住一种更深层、更冰冷的紧绷。

床头柜上,那部贴了防窥膜的昂贵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幽绿色的荧光在绝对的黑暗里炸开,像墓地飘忽的磷火,瞬间刺破视网膜。屏幕上的光芒甚至照亮了秦雪搭在被子外那只手的手腕轮廓,纤细,腕骨清晰。

震动嘶鸣着响起,不是单调的嗡鸣,而是某种激烈急促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嗡嗡嗡——嗡嗡嗡——”,如同濒死的蜂群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撞击。震动波透过薄薄的柜板,传导到床架,再钻进我的骨头缝里,震得耳膜发麻。

秦雪的身体猛地一颤,幅度极小,快到几乎像是错觉。随即,她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流畅和迅捷掀开被子,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翻身下床,动作轻悄得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她甚至没有看手机屏幕一眼。

抓起手机,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开灯。黑暗中,只听到布料摩擦的微弱窸窣声,她随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薄丝睡袍裹在身上,赤足无声地穿过主卧,走向连接外面的玻璃阳台。

阳台的玻璃推拉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寒冷潮湿的夜风瞬间灌入,带着城市深夜特有的浑浊气息。她侧身闪了出去,反手轻轻地将门拉上。

隔绝。

卧室里瞬间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得无法掩饰的呼吸声,以及那扇玻璃门后,一个模糊扭曲的轮廓。

隔音良好的双层玻璃,隔绝了绝大多数声音。但总有那么一丝缝隙,总有那么一缕风,会顽固地穿透进来。

“……想我了?”

秦雪压得极低的声音,隔着玻璃门传来,尾音像带着钩子,轻轻上扬,带着一种慵懒的、刻意营造的沙哑甜腻。那是我从未在家中听过的腔调,此刻却如同冰冷的毒蛇芯子,猝不及防地钻进我的耳膜,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麻痹。

“嗯…讨厌…” 一声轻微的、如同被羽毛搔弄喉咙发出的低笑,模糊不清,却清晰地传递着某种不言而喻的亲昵和暧昧。

我闭上眼。眼球在眼皮下剧烈地跳动。视觉被剥夺,听觉反而被放大到极致。阳台门外的声音更加清晰:

“当然是你厉害…” 那带着钩子的声音,慵懒中带着刻意的讨好,“……他?呵……”

那个“呵”字,轻飘飘的,带着彻骨的轻蔑,像吐出一口带着浓痰的厌恶气息。它穿透玻璃门,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扎进我的太阳穴。

“刚睡下…跟块木头似的…” 声音更低了些,混杂着一丝更清晰的、被压抑的娇笑,“……回头找个理由支开他…嗯…老地方见……”

“放心,他敢问?给他一百个胆子……”

又是一声模糊的轻笑,黏腻得如同融化的糖浆。

阳台门被重新拉开一道窄缝,裹挟着更深寒意的气流涌了进来。那个模糊的轮廓无声地滑入卧室,赤足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她身上沾染的、室外冰冷的夜气,混合着她原本的香水尾调,形成一种更复杂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弥漫开来。

床垫再次下陷,身旁的位置重新被占据。秦雪躺下,动作依旧轻缓流畅,仿佛只是去倒了一杯水回来。呼吸很快再次变得平稳悠长,恢复了“熟睡”的姿态。仿佛刚才阳台外那场黏腻的低语和彻骨的轻蔑,只是一场无声的噩梦。

黑暗重新统治了卧室。死寂无声。只有我胸腔里,那颗被反复碾碎又强行拼凑的心脏,在死寂中擂鼓般沉重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如同困兽濒死的闷响。

阳光穿过诊所明亮的落地窗,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平行的光栅,斜斜地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的洁净气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药味。一切都井然有序,如同精密的仪器在无声运转。

前台的小护士林蕊正压低声音打电话,安排下午的预约:“……张女士,对,顾医生这边没问题……两点半可以……嗯,好的……”

我坐在诊室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摊开在桌面上的那本厚重的《临床药理学》。书页停留在某一章,密密麻麻的分子式和副作用列表像无数冰冷的符号。桌角的电脑屏幕暗着,映出窗外一小片被百叶窗分割的天空,灰蓝色的,毫无波澜。

白大褂浆洗得挺括,带着熨烫后的折痕,套在身上,像一层坚硬的壳。

“叩叩叩。”

敲门声很轻,带着一丝迟疑和试探。

“请进。”我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宽松米色针织连衣裙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身形纤细,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面容清秀,眉眼间却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惊惶,像一只被暴风雨淋透、惊魂未定的小鸟。她的双手无意识地交叠,轻轻搭在小腹的位置,并不显怀,但那个保护性的姿态无比清晰。

“顾医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快速地在诊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小心翼翼地落在我脸上。

“是我。请坐,张雅女士。”我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语气是标准的职业性温和。

张雅挪到椅子边,动作有些僵硬地坐下。她的手指用力绞在一起,指节泛白。目光低垂,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似乎在积蓄勇气。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行走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咔哒”声。

“顾医生……”张雅终于抬起头,眼圈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像是刚哭过,又像是彻夜未眠,“我……我……”她张了张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让她难以启齿。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快速游移,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绝望的探寻。

“您有什么不舒服?”我耐心地引导,拿起桌上的签字笔。

“不……不是身体……”她猛地摇头,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的手下意识地又抚上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颤抖,“是……是我丈夫那边……”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那个名字,那个此刻如同烧红烙铁的名字:

“……他的离婚律师……叫秦雪。”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我的脸,带着孤注一掷的紧张和卑微的祈求,“您……您认识她吗?”

张雅吐出“秦雪”这个名字的瞬间,诊室里那条条框框的光栅似乎凝滞了。空气里漂浮的消毒水粒子都停止了布朗运动。

阳光透过百叶窗,正好斜斜地打在我刚刚从无菌盒里取出、整齐排列在托盘上的几支玻璃安瓿上。透明的玻璃折射出刺眼的光点,像冰冷锐利的钻石碎片。瓶身上贴着标签:【琥珀胆碱注射液】。字迹清晰。

我的指尖在冰凉的玻璃瓶壁上停顿了半秒。

然后,目光抬起,平静地迎向张雅那双蓄满泪水、惊惶不安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被抛弃的恐惧、对未来的绝望,还有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病态希冀。

“秦雪律师?”我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在确认一个普通的预约名字,“认识。她是我的妻子。”

张雅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诞、最残酷的答案。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像被瞬间抽干了力气,颓然地陷进椅子里,脸色惨白如纸。眼中那一丝渺茫的光,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浓稠的黑暗。完了。这个表情无声地诉说着。刚抓住的浮木,原来是沉船的碎片。

“不过……”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也成功地让张雅濒临崩溃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丝茫然和更深的绝望。

我没有看她,而是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缓慢地、几乎带着某种仪式感地从托盘里捻起一支盛着澄清液体的琥珀胆碱安瓿。冰冷的玻璃贴在指腹。

“……无论她是谁,”我的目光落在安瓿折射出的那点刺目光芒上,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无论她代理谁,在这间诊所里,我只看病,只看病人。”

我抬起头,视线重新落回张雅脸上。她的表情凝固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

“所以,张女士,”我的语气依旧保持着职业医生的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不用紧张。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帮助?是妊娠早期的常规检查?还是……你丈夫那边的压力,让你身体出现了不适反应?”

我清晰地看到,张雅眼中的那片绝望死水,猛地被投入了一颗巨石!巨大的涟漪伴随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幽暗光芒骤然升起!那光芒里混杂着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看到唯一生路时燃起的、不顾一切的凶狠和孤注一掷。

她的身体绷紧了,前倾,双手死死抓住膝盖上的针织布料,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冲击堵在喉咙里。她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假面,看清底下汹涌的暗流。

“顾医生……”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烧喉咙的温度,“我……我听说……”她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说出下面话语的勇气,眼神里那簇幽火跳动得更加猛烈,“……听说秦律师……她对青霉素过敏?很严重的那种?”

她的目光不再躲闪,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赤裸裸的试探和绝境中的疯狂暗示,死死钉在我的脸上,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诊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连钟表的“咔哒”声都消失了。

百叶窗切割的阳光静静流淌。托盘里,那几支琥珀胆碱安瓿闪烁着冰冷而致命的光泽。

我看着她眼中那簇烧得越来越旺的、混合着绝望和孤勇的幽火。

然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张雅最后一道理智的堤坝。

她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如同回光返照的星辰,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那是一种溺水者在沉没前看到浮木、并决定拖着所有人一起毁灭的疯狂光芒。

我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从桌上拿起一份空白的静脉注射知情同意书。光滑的纸张在指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指尖捏着那份薄薄的、印着标准格式条款的纸张边缘,将它推过光滑的桌面。纸张无声地向前滑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轨迹,最终精准地停在张雅那只用力绞紧的手边。

“‘特殊药物强化镇静保护’,”我的声音平稳得像在朗读一份天气预报,没有刻意压低,也没有抬高,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诊室这密闭的空间里,“针对极度焦虑引发的妊娠反应。”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光栅,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在纸页空白处那个需要家属签字的横线上。那里空无一物。

张雅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条空白的横线上,仿佛那是一条通往深渊或者天堂的边界线。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肩膀微微颤抖。刚刚眼中那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在这一刻凝固了,被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某种更病态的决绝所取代。那是赌徒即将押上全部身家时的死寂。

她的手,那只方才还死命绞着衣料、指节发白的手,此刻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她慢慢地抬起手,指尖带着细微的痉挛,伸向桌面上那只插在笔筒里的廉价塑料钢笔。蓝色笔杆,透明笔帽。

她的动作笨拙而迟缓,像生锈的机器。手指终于握住了笔杆。冰凉的塑料触感似乎让她哆嗦了一下。

笔尖悬停在纸张上方,微微震颤着,在阳光下投下一个微小却剧烈晃动的阴影。

我的视线平静地落在那支摇晃的笔尖上,如同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理现象。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

终于,笔尖颤抖着落下。

笔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张雅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钢笔似乎在她失控的力道下猛地向下滑坠!那枚尖锐廉价的不锈钢笔尖,如同失控的手术刀,“嗤啦”一声!

纤薄的纸张应声被戳穿!

一个极其细小、边缘却带着撕裂毛刺的破洞,赫然出现在“家属签名”栏的空白线上!

蓝色的钢笔水顺着破损的纸纤维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朵剧毒而丑陋的花,瞬间在洁白的纸面上绽开。

张雅像被开水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钢笔脱手掉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滚了几下才停住。墨水从笔尖渗出,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一小滩迅速扩散的幽蓝污迹。

她的脸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惊恐的目光从那滩墨水和纸上的破洞移到我脸上,像是等待雷霆劈落。

诊室里一片死寂。墙上时钟的秒针走动声被无限放大。

咔哒。咔哒。咔哒。

我缓缓伸出手。

没有去碰那支滚落的笔,也没有去看那滩污迹和破损的纸张。

指尖越过桌面上的狼藉,极其稳定地拈起了托盘里另一支一模一样的琥珀胆碱安瓿。小小的玻璃瓶,在百叶窗切割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剔透的光芒。

我将这支安瓿轻轻放在了那张被墨水和破洞玷污的知情同意书旁边。

玻璃瓶底轻轻触碰到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

然后,我抬起眼,目光越过那支安瓿,那摊墨水和那个惊恐绝望的女人,平静地落在她煞白如纸的脸上。

“登记信息需要完整签名。”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操作流程,“下次复诊带齐证件,再补签吧。”

铂金包的金属搭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微弱得几乎被诊室中央空调的送风声吞没。张雅那只保养得宜、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手,正死死按住刚刚合拢的包盖。指甲上精心涂抹的裸粉色蔻丹,在冰冷的金属映衬下,透出一种病态的青白。

包里,那支盛着致命澄清液体的琥珀胆碱安瓿,像一枚微型定时炸弹,安静地躺在她昂贵的丝绒内衬上。

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湿痕。她猛地喘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空洞地投向前方虚空,如同刚从溺毙边缘挣扎回岸。

我拿起一片独立包装的碘伏消毒棉片,指尖捏着塑料包装的边缘,轻轻撕开。细微的“嘶啦”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抽出那片浸透着深棕色液体的柔软棉片,递到她面前。

“擦擦汗。”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目光落在她汗湿的鬓角,“秦雪律师,”我刻意加重了这个称谓,如同在敲打一块冰,“她不喜欢她的委托人,在任何人面前失态。”

张雅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她倏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着我,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这张平静无波的脸孔下,究竟蛰伏着什么。

她颤抖着伸出手,几乎是抢夺般抓过那片棉片,胡乱地在脸颊和鬓角抹了一把。刺鼻的碘伏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她身上失控散发的恐惧气息。深棕色的液体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晕开一小片污迹。

她没有道谢,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那只抓着铂金包的手用力到指节变形,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像躲避瘟疫一样,踉跄着冲出了诊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慌乱而急促,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诊室里只剩下消毒水和碘伏混合的冰冷气味。我垂下眼,看向桌面。刚刚那片被张雅慌乱擦拭后丢弃的碘伏棉片,像一小团沾染了污血的纱布,皱巴巴地躺在光洁的桌面边缘。

三天。像一个被无限拉长的、紧绷到极致的静默和弦。

VIP休息室里,那盆巨大的绿植叶片在中央空调的风口下微微摇曳。真皮沙发散发着矜持的光泽。空气里是昂贵的香氛系统释放的、刻意营造的舒缓气息。

突然——

“呜——呜——呜——!!!”

尖锐刺耳的报警铃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诊所上层空间的宁静!

如同上千片玻璃同时被碾碎的声音,带着高频的震颤,瞬间捅穿了所有人的耳膜!那声音如此凄厉、如此突兀,像是从地狱深处直接投射而来!

整个诊所瞬间凝固!

前台护士林蕊手里的文件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她惊恐地捂住耳朵,脸色煞白。走廊里几个等待的病人猛地站起,茫然四顾,眼中充满惊惧。空气里昂贵的香氛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恐慌所取代。

我的办公室门被猛地撞开!林蕊煞白着脸,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顾…顾医生!VIP…VIP休息室!警报!秦律师她…她…”

我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身体像安装了弹簧,瞬间从椅子上弹起,白大褂的下摆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脚步急促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砸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踏在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冲向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标着“VIP休息室”的磨砂玻璃门。门虚掩着。

一把推开!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如同一个实质性的恶臭拳头,狠狠砸在脸上!视线瞬间被大片刺目的猩红攫住!

秦雪瘫倒在巨大的米白色沙发前的地毯上。昂贵的定制套装被撕扯开,领口歪斜。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僵硬的姿态剧烈地抽搐着!四肢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疯狂鞭打,每一次痉挛都带动着全身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她的脸孔因极度的痛苦和缺氧而扭曲变形,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眼球可怕地向上翻起,露出大片恐怖的眼白。嘴角不断涌出混杂着血丝的白色泡沫,滴落在她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粘稠猩红的血泊里。

而在她剧烈抽搐的颈侧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赫然插着半截断裂的塑料注射器!透明的针筒部分露在外面,残留的少量澄清液体沾染了血色。针头部分已经完全没入了皮肉!

沙发旁边的角落里,张雅瘫坐着,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墙面。她的铂金包掉落在手边,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口红、粉饼、一包纸巾……还有几片散落的药盒锡箔纸。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深陷进头发里,身体筛糠般地剧烈颤抖。她的眼睛瞪大到极限,空洞地聚焦在秦雪那具疯狂抽搐的身体上,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啊啊——!!!不是我!不是我!!”她的声音尖利得劈叉,带着彻底崩溃的哭嚎,“她…她疯了!她突然…突然扑过来抢我的包!她力气好大…像疯了一样!!”她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指向地上那个敞开的铂金包,手抖得像风中残烛,“她…她不知道在里面抓什么…然后…然后就这样扎自己…啊啊啊——!!!”

她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充斥着血腥味和警报残音的VIP休息室里疯狂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末梢。

“让开!!” 我的吼声盖过了张雅的尖叫和刺耳的警报余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濒临爆裂的急迫。

几名反应过来的护士和助理医生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推开围观的人墙。我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几步跨到秦雪身边,膝盖重重砸在浸满粘稠血液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咚”声。白大褂的下摆瞬间被温热的血浸透,变成沉重的猩红。

指尖第一时间探向她颈侧动脉。

一片死寂。

没有搏动。只有皮肤下肌肉组织在琥珀胆碱作用下残余的、濒死的微弱震颤感。

“推抢救车!除颤仪!最大剂量肾上腺素!快!!” 我的吼声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双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压在秦雪胸前那片粘腻的血污上,开始标准而有力的胸外按压!

按压的深度和频率精准得如同机器。每一次下压,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胸骨在暴力按压下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沉闷声响。粘稠温热的血液从她颈侧的伤口和我按压的指缝间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我的手套、袖口,在米白色的地毯上蔓延开更大片的、触目惊心的猩红图案。

护士推着叮当作响的抢救车冲了进来,车轮碾过血泊,留下断续的湿痕。

“一毫克肾上腺素!静脉注射!快!”我头也不抬地嘶吼,按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冰凉的肾上腺素被迅速抽入针筒,扎进秦雪几乎找不到的肘静脉。药液推入。

无效。

“除颤仪!200焦!充电!”我猛地停下按压,身体向后一撤。

护士迅速将涂满导电糊的电极板递过来。我一把抓过,狠狠摁在秦雪湿滑冰冷的胸前皮肤上。

“Clear!”嘶吼。

秦雪青紫扭曲的身体在强大的电流下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

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依旧顽固地保持着一条笔直、冰冷、毫无生气的直线。

“继续按压!360焦!充电!”我的声音已经嘶哑,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咆哮,汗水混合着溅上的血点,从额角滚落。

充电音尖锐刺耳。

“Clear!”

第二次电击!身体再次弹起!

落回血泊。

屏幕上的直线,纹丝不动。像一道通往地狱的冰冷判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次按压都像是徒劳地捶打一具正在迅速冷却的陶俑。血,还在缓慢地从颈侧的伤口渗出,但流速明显慢了。秦雪脸上那种可怕的青紫色开始沉淀成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翻白的眼球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按压时骨骼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以及心电监护仪那单调、持续、宣判死刑的滴——长鸣。

持续的长音,如同丧钟。

我按压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双手悬停在秦雪冰冷、沾满血污的胸前,微微颤抖着。粘稠的血顺着指尖滴落,砸在猩红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缓缓抬起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脸。目光扫过那台冷酷宣告死亡的心电监护仪屏幕。

然后,转向墙角。

张雅蜷缩在那里,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这边,瞳孔涣散,脸颊上残留着泪痕和溅上的、细小的暗红色血点。

抢救室厚重的金属门被关上,隔绝了里面那具迅速冷却的躯体和弥漫的死亡气息。

外面的走廊里,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穿着制服的警察已经赶到,正在低声交谈,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现场的每一个人。空气里残留着血腥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令人窒息。

秦雪那部价格不菲的手机,此刻正躺在一个证物托盘里,屏幕碎裂得像蛛网。一位年轻的刑警皱着眉,戴着蓝色乳胶手套的手指,正尝试在布满裂痕的屏幕上滑动解锁。

“啧,这屏碎得没法操作了。”刑警低声抱怨了一句,抬头看向旁边脸色惨白、负责登记的同事:“技术那边说要多久才能恢复数据?”

我站在几步之外,白大褂上大片刺目的血迹已经干涸发暗,散发出铁锈般的腥气。我的神情疲惫、沉重,似乎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悲伤中。听到刑警的话,我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自然地向前走了两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部碎裂的手机。

“警官,”我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身心俱疲的恍惚,“这手机…好像链了我们诊所的无线备份系统…”我抬起沾着干涸血迹的手,有些笨拙地指了指天花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小方盒,“公共区域的监控…也会自动备份到她的私人云端…或许…”

刑警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私人云端?你能打开?”

我露出一丝极其为难、混合着痛苦和犹豫的神色:“密码…可能是我和她结婚纪念日…或者…”我伸出手指,指尖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极其轻微地颤抖着,隔着空气,指向那布满裂痕的屏幕。“我…试试看…”

刑警立刻将证物盘往前推了推,示意我操作。

我的指尖在冰冷的、布满碎玻璃裂痕的屏幕上极其缓慢地移动,小心翼翼地避开尖锐的玻璃碴。输入一串数字。

解锁失败。

我又输入另一串。

屏幕依旧顽固地黑着。

我的眉头紧紧锁起,疲惫的脸上写满了挫败和焦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尚未擦净的血迹)。手指悬在屏幕上,似乎在苦苦思索。

就在刑警即将失去耐心时,我突然抬起头,像是灵光一现,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微光。

“警官…可能…可能还有个地方…”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突然想起什么、又不太确定的犹豫,“之前…为了家里安全…我在主卧门口装过一个临时的微型摄像头…资料…好像也备份在她手机的某个加密文件夹里…”

刑警精神一振:“哪个文件夹?能找到吗?”

“我…不太确定具体名字…”我再次伸出手指,这次动作快了一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尝试,在破碎的屏幕上艰难地点开文件管理器图标,手指在裂痕间滑动、寻找。“好像…是个蓝色文件夹图标…”

我的指尖在屏幕上笨拙地滑动了几次,终于点开了一个角落里的文件夹。里面是几个命名混乱的视频文件。

“可能是这个…”我点开其中一个最新日期的。

指尖落下。

屏幕骤然亮起!

清晰的画面瞬间填满了碎裂的屏幕——装修豪华的玄关走廊,光洁的地板尽头,是那扇熟悉的主卧室门。

时间戳跳动。

门开了。

秦雪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疲惫慵懒。

接着,她侧身——

那个穿着深灰色西装、高大挺拔的男人,带着玩味的笑容,自然地跟了进来。他环视着屋子,眼神锐利而充满占有欲。

秦雪转身,脸上锋锐全无,只剩下赤裸裸的诱惑。她伸出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轻轻勾住了男人的领带结,拉近。

男人顺势俯身,手臂占有性地环住她的腰。

两人姿态亲昵,旁若无人地转身,走向主卧室紧闭的门,消失在镜头的边缘。

整个走廊,死一般寂静。

所有在场的警察、护士、工作人员,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小小的、布满裂痕的手机屏幕上。吸气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空气凝固了。

画面无声地播放着。短短十几秒,却像一场漫长而冰冷的凌迟。

直到画面再次定格为那条空无一人的走廊。

我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证据”彻底击垮了。沾满血迹的手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指缝间,有浑浊的液体渗出,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干涸的血迹。

“隔壁审讯室!快!叫医生!” 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从走廊另一头紧闭的审讯室门口传来,撕裂了VIP休息室外凝滞的空气。

一名年轻的警察猛地推开门冲出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那个张雅!她…她不行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连沉浸在秦雪手机视频里的刑警也愕然抬头。

只见审讯室门口,刚才瘫软在地、被架进去的张雅,此刻正被两名女警半拖半架着出来。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支撑,像一滩烂泥往下滑。米色的针织连衣裙下摆,赫然被一大片迅速蔓延开的、刺眼的鲜红色浸透!那猩红粘稠的液体正顺着她的小腿内侧汩汩流下,滴落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

张雅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长发凌乱地贴在冷汗涔涔、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失焦,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生命的气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身上流逝。

“流产!大出血!” 冲出来的警察声音都变了,“快!抢救室!通知妇产科!!”

现场瞬间再次陷入一片混乱。护士推着移动担架车尖叫着冲过来。警察手忙脚乱地帮忙。走廊里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担架车轮的滚动声和压抑的惊呼。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我缓缓放下那只捂住脸、沾满混合液体的手。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泪水(或汗水、血迹)干涸的痕迹蜿蜒在皮肤上,像一道道冰冷的沟壑。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平静地落在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抢救室门上——几分钟前,秦雪的尸体刚刚被推了进去。

然后,我的视线极其短暂地、如同掠过一粒尘埃般,扫过地上那滩从张雅裙下蔓延出的、新鲜而刺目的血迹。

最终,我的脚步移向走廊另一侧的医生办公室。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血腥。

办公室内光线明亮。我脱下那件沾满大片暗褐色和鲜红色血迹的白大褂,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将它仔细折叠好,放进专用的医疗污物收集袋里,拉紧封口条。

走到洗手池前。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我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搓洗着手掌、指缝、手腕。水流冲刷着皮肤上干涸凝固的暗红血渍,将它们溶解、带走,流入下水道,消失无踪。一遍,又一遍。直到双手皮肤发白起皱,再也闻不到一丝铁锈味。

用干净的一次性毛巾擦干手。水珠顺着指尖滴落。

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一份空白的死亡证明书。我拿起笔。

笔尖悬停在纸张上方。

姓名:秦雪。 性别:女。 年龄:32岁。 死亡时间:……

笔尖落下,划开纸面。

墨水流淌,写下冰冷的、无法更改的结论:

【直接死因:心脏骤停】 【诱因:颈动脉误注琥珀胆碱引发呼吸肌麻痹及恶性心律失常】 【死亡性质:意外】

每一个字都写得清晰、平稳、力透纸背。

最后,在医生签名栏,落下我的名字——顾明。

笔尖抬起,在纸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小墨点。

“叩叩叩。”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进来。”我的声音平稳无波。

门被推开一条缝。新来的实习小护士林蕊探进头来。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脸上残留着惊魂未定的苍白。但当她看到坐在办公桌后、刚刚签完死亡证明、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疲惫中带着一丝茫然)的我时,脸上瞬间飞起两抹极其不自然的红晕。

“顾…顾医生…”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同情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您…您还好吗?需…需要我帮您订晚餐吗?您中午就没吃…”

她的目光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却又忍不住飞快地扫过我放在桌上的手——那双刚刚洗净、书写了死亡结论的手。

我没有立刻回答。

目光越过她年轻羞怯的脸庞,投向办公室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夕阳正以惊人的速度沉沦。大片大片浓烈如血的晚霞,如同被打翻的猩红颜料桶,恣意泼洒在天际,燃烧着,沸腾着,将整座城市都浸染在一片触目惊心的、末日般的赤红之中。那光芒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投射进来,落在我办公桌靠墙的抽屉上。

抽屉没有完全推紧,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缝隙深处,那片熟悉的锡箔纸药板静静地躺在角落。光线恰好勾勒出药板的轮廓——一排排方形的锡箔凹槽。其中,有三个凹槽边缘的锡箔纸被整齐地、巧妙地剥离掀开,露出了下面三个黑洞洞的空穴。像是被精准地抠走了三粒药片。

夕阳的血色光芒,就流淌在那三个小小的黑洞上,将它们映照得如同三只沉默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虚无的疲惫笑容。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

“谢谢,”我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劫后余生的轻微颤抖,目光平静地落回林蕊那张关切羞怯的脸上,“帮我订一份栗子蛋糕吧。”

“……嗯?”林蕊似乎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眨眼。

“……要双份栗子奶油的那种。” 窗外,血色晚霞无声燃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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